第三節

劉協一大早剛起牀,冷壽光就匆匆入稟,說荀在外等候覲見。劉協在伏壽的服侍下穿好衣袍,用青鹽草草漱了口。臨出去前,伏壽叮囑他,說荀這麼早就過來拜見,許都一定有大事發生,讓他做好心理準備。她有些憂心忡忡,最近許都的“大事”未免多了點,不知孱弱的漢室到底還能承受多少打擊。

“無論發生什麼事,總不會比現在更糟就是了。”劉協安慰伏壽。伏壽儘管心事重重,還是被他這句自嘲逗笑了,豐潤的嘴脣彎成弧形,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齒。伏壽發現了自己的失態,連忙用衣袖掩住嘴,恨恨地瞪了自己的夫君一眼。

劉協“哈哈”笑了一聲,雙手快速在胸前拉伸數次,然後轉身步出外堂。經歷了反覆數重的壓抑、驚懼、憤怒與迷茫之後,他已逐漸從緊張狀態中鬆弛下來,開始適應自己的角色準確地說,不是適應,而是讓自己的本性自然流露,與大漢天子這個角色慢慢融合。正如楊修所說,他不是他哥哥,不需要勉強去扮演一個不熟悉的人,遵從本心便已足夠。

劉協走到外堂,與荀各執君臣之禮。然後荀告訴天子,車騎將軍董承昨晚押運出許,結果途中被一夥強梁劫走了,劫持者很可能是來自於河北袁氏。

劉協聽到這個消息,先是驚愕,旋即陷入沉思。以郭嘉、滿寵行事之縝密,居然讓要犯在許都附近被劫走,這聽起來有些不可思議這件事更像是他們有意爲之。可是目的何在呢?

“派人去追了嗎?”劉協問。

“曹將軍已遣精騎前往追擊,兩三日內即有回報。”荀沒有透露郭嘉與楊彪隨行的細節,他認爲沒必要多此一舉。他此行的主要目的,是另外一件事。

“袁太尉是舉,悖法蔑禮,請陛下頒旨予以訓誡。”

“天子訓誡啊……”劉協意味深長地瞥了一眼身旁的錦盒。錦盒內盛放的乃是傳國玉璽,漢室權威的象徵。這枚玉璽自從被送還許都之後,一直掌握在天子手中。曹氏若要借中樞以令諸侯,形式上必須得請示天子,用寶後方可視爲朝廷意志,行文傳檄。漢室最後的尊嚴,就靠這麼一點可憐的權柄支撐着。

“可該給他什麼訓誡呢?”劉協試探着問。

荀早有準備,從袖中取出一卷已經寫滿墨字的詔紙,雙手捧着遞給天子:“尚書檯已擬好制文,請陛下垂目。”劉協接過制文展卷一讀,不由得心中暗暗佩服。

這一篇制文寫得文采斐然,滴水不漏,以天子口吻反覆質問,爲何袁軍兵至許都而不覲見?爲何路遇朝廷車馬而不避道?爲何擅邀朝中大臣北上而不知會天子?一連串問了十幾個問題,無一字涉董承謀逆之事,無一字指斥袁紹,但字字誅心,把袁紹勾勒成了一個劫持重臣、居心叵測的奸賊,偏還教人無從指摘。

劉協注意到,這篇制文的最後一段說:董承主動請辭回鄉,結果袁紹不體恤老人的心意,強邀至河北,董將軍一定心生思鄉之情,萬一身體出了什麼問題,該如何是好?

明明追兵還沒返回許都,這封制文裡卻已預見到董承在河北心情鬱卒,以致“身體出問題”,這其中的暗示,可是有些過於明顯了。

董承不能死在許都,不能死在曹氏手上,那樣他便成了英雄。所以郭嘉故意放董歸袁,把這燙手山芋丟到河北。可憐袁紹喜滋滋地滿心以爲是塊肥肉,吃到嘴裡纔會發現是塊硌牙的骨頭。

郭嘉不是借刀殺人,而是把人推到袁紹懷裡,再偷偷補上一刀。要知道,一個活董承,對袁紹來說極具價值,但一個死的董承,卻是一盆避之不及的髒水。

董承一死,天下之人不免暗自揣測。劉表、公孫度、馬騰、蹋頓等一方豪強縱有相助之心,也會心生踟躕;袁氏四州里暗藏的韓馥、公孫瓚舊部和黑山賊餘黨更是會蠢蠢欲動,袁紹在政治上立陷被動。

劉協在伏壽、楊修等人的幫助下,開始努力用朝堂的思維去看待事物。他驚訝地發現,在這種冷酷的思考法則之內,人命幾乎不佔分量,可以輕易被捨棄或交換。眼下這篇制文及其背後隱藏的意義,是一個最好的註腳。99cswcom

“真是好文采,不知出自何人手筆?”劉協把制書放到膝前,半是諷刺,半是真心地稱讚道。

“是軍師祭酒的掾屬,叫徐幹。”荀猶豫了一下,又補充道,“陛下也許應該知道,他會接替滿寵任許令之職。”

“哦?滿寵怎麼了?”劉協一愣,他可還記得那張蛇一樣的麻臉。

“此次車騎將軍被劫,許都衛難辭其咎。只是朝廷正在用人之際,經司空府與尚書檯議定,滿寵將被調往汝南李通將軍麾下,戴罪立功。”

這頭陰惻惻的夜梟,終於要離開許都了。劉協咂了咂嘴。他對許都衛沒有那麼刻骨銘心的敬畏,但也知道滿寵的可怕,他的離開,會讓許都許多人大大地鬆一口氣。

劉協不知道郭嘉爲何把這一位幹員調離許都,也許是汝南真的有麻煩,也許是來自於之前曹丕和卞夫人的壓力,如果是後者,說明楊修的手段還是奏效了。

至於那個接替他的徐幹,劉協完全不瞭解,他決定回頭去問一下伏壽或者楊修,那人再有手段,總不會比滿寵還難對付吧?

冷壽光爲劉協捧來朱膠印泥,然後打開錦盒,取出玉璽去蘸印泥,卻被劉協攔住。劉協說還是我來吧,伸手接過玉璽,親自在制文上鈐蓋了個端正的紅印。既然漢室沒有拒絕的權力,索性表現得大方些。在過去的幾年裡,漢室一直擔當着曹氏喉舌的角色,也不差這一次。

“朕也只有這件事能做,何不親力親爲呢?”劉協拍了拍手,把文書交還荀。

聽到這句話,荀捧制文的手稍微顫抖了一下,素淨的面孔微妙地起了變化,好似一陣風吹過水麪,掀起陣陣漣漪。他把制文小心地擱在一旁,輕聲問道:“陛下,是否覺得臣跋扈?”

聲音不大,但聽到劉協耳朵裡卻不啻一聲驚雷。當朝的尚書令,居然在問天子自己是否太跋扈?這未免太離奇了。

當年大將軍樑冀,把持朝政,被質帝面斥爲“跋扈將軍”,乃至惱羞成怒,毒殺皇帝。至此“跋扈”一詞,專爲欺主權臣而備。若單以行爲而論,荀事先代天子擬製文,再請璽用寶,不容說半個不字,比起樑冀、霍光、王莽等人的跋扈來說不遑多讓。http://

但當劉協望向荀的時候,他看到的卻是一張痛苦、自責的臉。荀在極力控制着情緒,可微微抽搐的嘴角、疲憊的眼邊與不經意間蹙聳的長眉,朝不同方向牽扯着他溫潤如玉的面孔,令他在一瞬間皺紋叢生,老去不止十歲。

“荀令君,你這是……”劉協被嚇了一跳,雙手侷促地放在几案上。不知該怎麼擺放纔好。

“臣,是否跋扈?”荀又輕輕問了一句,伏下身子,額頭幾乎貼到地面,同時閉上雙眼。他沒有擡頭,也不敢擡頭,此時的荀,根本不敢與天子對視,生怕天子吐露出一個他早已知道的答案。

劉協不知道,他剛纔那一句不經意的自嘲,像一把沉重的船錨被拋入江底,荀本已塵封的痛苦被震盪而起,泛出水面。

荀自幼所學,都是王佐之術;所立的志向,皆是姜尚、張良之儔。未出仕時,鄉黨名士無不稱譽;出仕曹公之後,更是一帆風順。爲了實現自己對漢室的忠誠,他還一手策劃,在許都迎回了天子,解漢室之危於倒懸。

如今他已貴爲朝廷尚書令,又是曹公最可信賴的肱股之臣。可越是風光,荀發覺離自己的理想越遙遠。一門心思地隔絕漢室,一門心思地告誡雒陽系不要與曹公對抗,看似是出自愛護之心,可荀忽然發覺自己的所作所爲,非但不是自己心目中的名臣所爲,反與史書中那些權奸越發相似。

可荀沒有選擇,他只能把不安禁錮起來,埋首於案牘之間,不去細想自己這份忠誠究竟幾分向着曹公,幾分向着漢室。

今天早上,滿寵告訴他,董承已被順利地“劫出”許都,計劃一如籌劃。荀突然發覺,自己非但毫不舒心,反而一陣沒來由地心虛。他知道,以傳統的標準來看,那位車騎將軍是忠,自己是奸。

荀從來沒想過,自己會批准使用這麼一種卑劣下作的伎倆,來打擊政敵。他一直試圖迴避的忠奸之辨,隨着董承的離去,逐漸浮出沉默的水面。荀從那時開始,便處於一種惶惑不安的狀態。當劉協不經意地說出那句自嘲時,他再也無法承受重壓,不得不伏在地上,向天子問出了一個可能導致自己身敗名裂的問題。藏書網

“臣,是否跋扈?”荀第三次發問。他是在藉着向天子發問的機會,拷問自己。

劉協愕然地看着這位尚書令,突然意識到,荀的痛苦,與自己是何等相似。他們都身處在一個不情願的環境之下,扮演着與本心相違的角色。

略作思忖,劉協露出一絲瞭然的笑意,右手有節奏地拍打着玉璽,用舒緩而奇妙的聲調詠道:“既替餘以蕙兮,又申之以攬芷。”

荀昂起頭來,對天子的這個回答有些意外。這是《離騷經》裡的句子,說的是屈原因佩帶蕙草、白芷等高潔之物,而成爲奸人攻訐的口實,隱喻三閭大夫守正不移,爲朝中所不容。

漢代治經學章句者,對此無不熟極而流。可天子爲何忽然吟出這樣的句子?尚書令何等聰慧,只困惑了數息,便洞悉了其中暗示。天子挑選此句吟誦,意義含蓄而清晰朕知道你本心清白,只是爲奸人所迫,不得已而爲之。

當下環境,無論荀還是天子,都不能把話說得太明白,傳出去將是一場政治大災難。天子能體察到這一苦衷,便以這種方式隱晦地予以安撫,讓荀一時感動莫名。

但埋藏在其中的深意,卻不止這些。“既替餘以蕙兮,又申之以攬芷”的下一句,是“亦餘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尤未悔”。荀聞絃樂而知雅歌,知道天子的本意,其實是落在這未曾詠出來的一句上。

心之所善,豈不就是王佐之道?九死未悔,豈不就是效忠漢室?這個勸誡太敏感了,不得不把它深深埋藏在辭賦之中,讓人去細細品味。

這種溫和而含蓄的手法,天子在從前可從未表露過。

“是臣一時失態了。”荀緩緩起身,深吸一口氣,把適才流露出的情緒全數斂回,又變回那位清雅淡然的尚書令。至於心結是否解開,又該如何抉擇,則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陛下您可變了不少。”荀感慨地說。

之前的天子是一個陰冷、隱忍的年輕人,從來不苟言笑,喜歡用一種平靜而危險的眼神觀察他們這些曹氏心腹,像是一個孱弱的復仇者;而現在天子變得溫和多了,言談舉止更加圓柔。

荀不知道這種變化是從何而來,但他確實從心底期望天子是這樣一個人。這種潛藏着的期望,從某種程度上衝淡了他的疑慮。

兩個人默契地把剛纔的話題跳過,隨便閒聊了些別的。劉協忽然不經意地問道:“曹司空與袁太尉行將交鋒,何者佔優?”荀答道:“郭祭酒曾進言曹公,說我軍有十勝,袁紹有十敗。”劉協道:“‘十勝十敗論’朕已經看過了,寫得很好,不過有些避實就虛,未免空泛。若以實數比較,是否曹公處於劣勢?”

荀一時無言。天子所言確爲實情,河北地廣人稠,十分富庶。此次袁紹傾巢而來,無論兵力還是所攜糧草輜重,皆遠勝曹軍。若非如此,荀也就不必在許都拼了命往前線調集兵員物資了。

只是天子忽然問起這個,不知有何用意。以他的智慧,該知道無論曹袁誰獲得勝利,漢室的情形都很難在短時間內得到改變,甚至可能會更糟糕袁紹對漢室的輕蔑程度,還在曹公之上。

荀斟酌再三回答:“我軍有大義在手,袁軍不及。”言外之意,除了大義,其他方面曹操都是不如袁紹的。荀說了實話,也是對天子剛纔的回報。

劉協把玉璽重新放入錦盒:“荀令君,朕忽然有個想法,你可否問問曹公,看是否可行?”

在一旁的冷壽光面無表情,眼神卻是一凜。這位性格柔弱的天子,居然已經開始學着操弄人心了。剛纔君臣一番交心,讓荀感激無餘,此時趁機開口,讓尚書令連一個不字都不忍說出來。

“陛下請說。”荀果然沒有遲疑。

劉協眼神裡隱隱有些興奮。這是他當了皇帝之後第一次主動提出建議:“朕想御駕親征,赴官渡爲曹公助力。”

荀聽到這個要求,一下子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