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這是個兩難的抉擇。

文丑又拿起一截炭筆,在地圖上勾畫了幾筆,翻出幾支算籌演算了一番,脣邊浮出微笑。

文丑出生時生得粉堆玉砌,一度讓穩婆以爲是個女孩子。他的父親認爲男子太過柔媚,不是好事,便特意給他起了個反意的名字,叫做醜。門第不高的他入仕河北以來,這張臉惹來無數訕謗,很多人把文丑的赫赫戰功歸結爲袁紹對這個俊俏武將的偏袒,卻有意無意地忽略一個事實:文丑的勝利不是來自偏袒,而是來自於精心的算計。

“傳我的命令,全軍繼續前進,比正常行軍慢三成。”文丑發出了指示。他的副將提出疑問:“這麼行軍的話,接近輜重隊時差不多是醜寅之交,那時天色太黑,不適宜圍殲。”

文丑手中的炭筆一揮,說了一句令人費解的話:“放心好了,我們不會接觸到輜重隊。”隨即他揮筆如飛,又寫了幾道命令,數名信使飛一般地離開了隊伍,朝着不同方向奔去。

文丑做完這一切,把徐他叫了過來。徐他不是很擅長騎馬,整個人歪歪斜斜,雙手拼命抓住馬鬃防止掉下去。文丑道:“你不是殺曹賊麼?我現在就給你一個機會。”徐他聽完指示,只說了一個字:“好。”

繼續前進的命令傳達到了每一個士兵,隊伍中響起一陣抱怨的聲音。文丑這次帶來的部隊,自己的部曲並不算多,七成都是從淳于瓊那邊調來的大族私兵,紀律性相對較差。許多人都疲憊不堪,一聽說還要夜行軍,無不牢騷滿腹。只有文丑的直屬部隊悄無聲息,彷彿早就習慣了主帥的這種風格。好在這次行軍不是急行,士兵們整理一下隊形,邁着步子向前移動。

當時間進入午夜時,斥候向文丑彙報,輜重隊就在前方十里處的一個山坳裡紮營。文丑立刻下令全軍弓上弦、矛摘鉤、盾從背上卸下來,舉在手裡,轉入臨戰狀態,同時馬銜枚,人禁聲,悄悄地逼近宿營地。

可是,首先遭遇襲擊的不是白馬城的輜重隊,反倒是文丑的後隊。在黑暗之中,高度緊張的士兵集中精神跟隨前隊避免走散,卻忽略了身後的動靜。大批騎兵突然從四面八方蜂擁而至,一下子就衝進了文丑的後隊陣列,黑暗中許多人不能視物,不知敵人有多少,霎時混亂不堪。

文丑顯然是中了曹軍的圈套。白馬城的輜重隊與追擊者保持着適度的距離,讓他產生了可以漏夜追擊的僥倖心理。而大批精騎則一直保持着距離,入夜後纔在黑暗的掩護下運動到附近。當追擊者把全部精力都放在輜重營地時,真正的殺招便悄無聲息地從背後砍來。

這些騎兵的突擊是典型西涼式的。西涼式和烏丸式騎戰法最大的不同是,前者並不完全依靠馬匹的衝擊力,而是強調在高速運動時的多點進攻。每一個騎兵都手持長矛,接戰後先俯身去刺捅,一擊鬆手,再拿出馬戰專用的長刀向下揮劈,同時馬匹還前蹄拼命踢踏。在這迅猛的進攻之下,袁軍束手無策,無法結成陣勢與之對抗,只能拼命揮舞手裡的武器進行一對一的對抗。一時間許多人被長矛刺穿或被長刀劈中,金屬刺入血肉的鈍聲與慘呼聲此起彼伏。即使舉盾也沒用,沒了戰友的掩護,他們往往會被駿馬一蹄踏裂,整個人都震落在地,被隨後而至的亂軍踐踏而死……

帶領這支部隊的,是一個頭頂油光只在兩側留兩根辮子的莽漢。他叫胡車兒,是漢羌混血,張繡麾下的第一大將。著名的“惡來”典韋,就是死在了他的手下。胡車兒接到這個任務時,一度非常不滿,認爲這是曹操歧視張繡系人馬的手段。袁紹大軍近在咫尺,居然還玩偷襲?鐵定是被重兵包圍圍毆至死的結局。他萬萬沒想到,不知郭嘉施了什麼魔法,居然讓袁紹主力停滯不前,只派了文丑數千人突前。於是這必死的任務,突然成了上好的肥肉。

胡車兒沒有參與廝殺,他站在不遠處的高地上,不時吹起胡哨。清脆的哨聲長短不一,宛若翠鳥鳴叫。西涼騎兵們聽着哨音時而分進,時而合擊,在黑暗中井然有序地圍攻着文丑。西涼軍最擅夜戰,恰好他們的主帥胡車兒又是一個能夜視百步的異人,更是如虎添翼。

最初的進攻非常順利,文丑軍一下就陷入了混亂狀態。胡車兒能清晰地看到,那些可憐的傢伙連起碼的三人背靠結陣都做不到,幾乎全都是在單打獨鬥,還驚恐地哇哇亂叫,把驚恐傳染給旁邊的同袍。這是西涼軍最喜歡的敵人。許多騎士揮舞着長刀衝進去,殺死兩三個人,再呼嘯着衝進黑暗,重新結隊,再從另外一個方向踏入,令敵人無所適從。胡車兒看到滿目都是敵人的鮮血迸流,熱血賁張,恨不得自己親自去過過癮。

可是漸漸地,胡車兒發現有點不對勁。文丑的步兵在西涼鐵蹄下呻吟,可他的騎兵跑到那裡去了?他的視線也只能勉強看到一百步,再遠就看不清了。

“哼,在這種場合,就算他的騎兵全都集結好了,也奈何不了我。”胡車兒心想。如今兩軍已經戰成一團,糾纏不開,文丑的騎兵就算展開突擊,也只能誤傷自己人而已。他拿起胡哨又吹了幾聲,召喚手下人動作再快些,這時他聽到了一些動靜。

胡車兒下馬把耳朵貼在地上聽了聽,揪了揪辮子,咧嘴笑道:“文丑這小白臉,原來是把騎兵藏在那邊,打算殺個回馬槍啊。”他正要擡起腦袋,忽然復又貼上去,這次他發現另外一個方向,也有微微的顫動傳來。胡車兒挖了挖耳洞,第三次貼上去聽。當第三個方向也響起同樣強度的顫動時,他再也笑不出來了。

除了第一次聽到的方向,其他兩個方向都是重兵。胡車兒急忙爬起來,用胡哨發出一陣急促的聲音,讓騎兵們儘快脫離作戰,向西邊集結。他意識到,自己可能是中計了,敵人調動的部隊,絕不只是文丑一部。此時東、南、北三邊均有動靜,他只能儘快西退,與白馬輜重隊合併一處,依託大車抵抗,等待曹司空的救援。

袁紹軍主力已經動了,曹軍的主力應該不會遠。

可西涼騎兵們剛纔殺得太豪邁了,此時已深深陷入步兵陣中,想抽身而走,談何容易。還沒等胡車兒的第二通命令發出,三面大軍已經全都圍上來了。一線無數火把同時舉起,把四下照得一片明亮。敵我兵力的懸殊,印在了每一個人的眼睛裡。

此時用不着胡車兒的胡哨聲指揮,所有的西涼騎兵都意識到大事不妙,紛紛避開對手,喝叱着馬匹朝着唯一沒有火把的西邊逃去。外圍的袁軍怕誤傷友軍,沒有搭弦放箭,這給了他們一個逃生的機會。胡車兒帶着幾名隨從匆匆離開高坡,殺散附近的袁兵,也朝着西方逃去。

戰場上的形勢,立刻發生了逆轉。原本不可一世的西涼騎兵倉皇地撥馬而走,剛纔被一直壓制的袁紹步兵迸發出了強悍的戰鬥力,死死拖住了對手,不讓他們從容離去。他們要麼俯身去砍馬腿,要麼將手戟扔出去,深深劈入敵人的後背。滿帶腥味的鮮血拋灑在黑暗的夜空中,屠戮者與被害者的身份發生了轉換,只有死亡的密度有增無減。

起初還有西涼騎兵不斷突破防線,衝入黑暗。可隨着包圍圈的不斷縮小,更多騎兵都沒來得及走脫,只能慢慢聚攏到一起,與同伴背靠背,似乎這樣能感覺稍微安全一些。可是,連坐騎都發出不安的嘶鳴,要花好大力氣才能駕馭住。

包圍圈收縮到一定範圍,就停住了,每四排之間,都留出了一條狹窄的縫隙。圈內還在鏖戰的步兵得了提醒,紛紛貓起腰朝着縫隙衝去。騎兵們想尾隨他們出去,但在火把的照耀下,他們驚恐地發現,包圍圈站起了數層弓兵,同時搭起羽箭,每一隻箭頭都對準了圈內。

“控——”一名嗓門特別大的傳令官高聲喊道,故意讓陷入包圍的騎兵們聽見。

無數支弓弦被無數雙手拉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如同無數條逐漸收緊的絞索。絕望的騎手們沒有別的選擇,只能再度拔出刀,簇擁在一起選擇了一個方向衝去。

“目標中央,三連射!”

這次距離足夠近,射手們甚至不用找角度,直接選擇了平射。數百支箭矢同時飛射而出,在黑夜裡就像是密密麻麻的毒蛇伸出尖利的牙,刺穿甲冑,深深地咬齧血肉。那些騎手們霎時人仰馬翻,滿場皆聞噗噗的鑽肉聲。第一輪就把一半以上的騎兵與坐騎射成了刺蝟,三輪連射以後,圈內屍橫遍野,再也見不着幾個活人,只剩下斷斷續續的哀鳴聲從屍體下傳來,刺鼻的血腥味充斥四野。

包圍圈的士兵們開始散開搜尋倖存者,進行補刀。在胡車兒剛剛俯瞰佔據的高坡上,三騎並轡而立,冷冷地注視着這一場慘烈而血腥的盛宴。

“嘖嘖,西涼兵可真是不復當年之勇了。”一個體格壯實的闊臉漢子感慨道。

“都過去十年了,再勇猛的老虎,爪子也早已掉光。”另外一員將領撫摸着坐騎的馬耳,嘴裡還叼着一根青草,狹長的雙眼好似兩條粗墨線,很難看清他的眼神望向哪裡。

文丑朗聲笑道:“儁乂、觀堂,你們來得不早不晚,正是時候。能與聞名天下的西涼精騎交手,以後也是份資歷。”“你是怎麼把握曹軍動手與我們合流的時機的?”被稱爲“儁乂”的將軍好奇地問道。他是袁紹軍中河北四庭柱之末的張郃,身經百戰,深知在夜間行軍已屬不易,要想完成如此精確的誘敵合圍,更是難上加難。

文丑揚鞭一指:“這輜重隊行動詭異,與我總保持着可以追擊的極限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