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不知是司馬家的哪個高手……”鄧展暗暗咬牙,謹慎地把痠麻的右腿往外伸了伸。現在他相信,這個弓手肯定是一路從溫縣追過來,試圖把他殺死在半路。

黑暗中的弓手氣息又消失了,如同一個鬼魂,不知下一次會在何時何地出現。看得出,弓手是一個非常有耐心的人,他沒有選擇在溫縣動手,是因爲怕連累到整個家族,因此一直緊緊綴在鄧展身後,等到足夠接近許都、疲憊程度達到巔峰之時,才斷然出手。這種耐心,簡直就如同草原上的狼一般可怕。

如果是一劍在手,鄧展有信心聽風辨位,把飛箭磕開;如果自己是在萬全狀態,也能拼起一搏。可是鄧展現在是強弩之末,長途奔馳耗去了他大部分體力,兩條大腿痠疼難忍,他甚至沒有一躍的餘力。

鄧展知道不能這麼僵持下去,否則送命的絕對是自己。他緩慢地轉動身子,儘量在不引起弓手注意的情況下改換姿勢。汗水慢慢沁出皮膚,又立刻被凍得冰涼,在他身上覆出一層薄薄的冰甲。

短路弓的射程他很清楚,不會超過五十步,剛纔那兩箭射來的方向,表明弓手在東南。也就是說,那個司馬家的人,是在距離這棵大樹東南方向五十步內的距離裡。

鄧展熟悉許都附近的每一條路和路標。他閉上眼睛,極力回想這棵路標樹東南方向的地貌特徵,最終確定了三個可能的伏擊地點。

他費力地把護胸皮甲兩側的絛帶解開,這在平時是件很容易的事情,可鄧展此時不能把身體露出樹幹太多,只能僵直着手臂,用手指慢慢扯鬆。他好不容易把皮甲卸下來,掏出夾在皮甲與布襖之間的五卷畫像,把它們輕輕擱在地上,然後從腰上一圈圈松下腰帶,一頭系在皮甲的扣鉤上,一頭捏在手裡。

鄧展在心中默默地念誦了幾句,突然直起身子,拽着布帶把皮甲甩到了半空。

一支飛箭毫不遲疑地射穿了半空的皮甲。

鄧展把皮甲拽了回來,摸一摸那支箭簇,脣邊露出笑容。

敵人的位置,他差不多已經清楚了。那個弓手,終究還是沒有沉住氣,大概是黑暗也對他造成了困擾吧。

另外一隻手飛快地抓起畫像,再次拋向半空。輕盈的左伯紙在半空舒展開來,像是幾隻張開翅膀的蝙蝠。同時他整個人衝出遮蔽,把皮甲舉在身前,好似舉着一個盾牌。

又是數箭飛來,一箭射中了其中一張畫像,緊接着第二箭很快反應過來,射中了皮甲,擦傷了鄧展的左手虎口。短路弓的穿透力和射擊速度都很有限,鄧展的幾個小詭計,爲他爭取到了很短的一段時間。

這點時間對一位軍人來說,已經足夠了。他迅速拔起插在地上的匕首,倒拈刃尖,朝着黑暗中的某一點擲了出去。只見那匕首閃着寒光扎入黑幕,去勢極強。

在匕首飛出去的同時,鄧展猛然聽到後面傳來弓弦聲。

“糟糕,上當了。”

鄧展腦子裡這個念頭剛剛浮現,就覺得胸前劇痛,低頭一看,一支銳利的箭矢從他的後背刺入,從右胸扎出。原來對方一開始就有兩個人,第二個人隱藏得極爲隱秘,一直忍到最後一刻纔出手,之前的一切鋪排,都是在誤導鄧展,讓他誤判局面,主動出來送死。

“我還不能死,我還有要事稟報郭祭酒……”鄧展的視線開始模糊。這時候,鄧展的耳朵聽到了急促的馬蹄聲,這聲音是從許都方向傳來的。一定是郭祭酒派來接應我的虎豹騎,鄧展這樣想着,不知從哪裡迸發出力量,伸開雙手奔向大路。那兩名弓手大概也聽到了馬蹄聲,又隱伏起來,沒有做聲。

馬蹄聲很快便接近了,一衆騎士從黑暗中一一躍出。他們個個穿着曹軍的戰甲,手執鋼槍,在黑暗中氣魄十足。他們看到鄧展時,第一個反應便是豎起鋼槍,朝他刺去。

“我……我是虎豹騎鄧展!”鄧展憤怒地大喊,右胸鮮血迸流。

鋼槍的刺殺停止了。

“鄧展?哈哈,想不到這次南下,還能碰到你!”其中一員曹軍大將摘下鐵盔,露出一張囂張、自負的面孔,那張臉上掛着一枚懸膽大鼻,煞是醒目。

“你還認得我嗎?”

“淳于瓊?!”鄧展嘶聲喊道,然後他驚駭地發現。淳于瓊身後的馬背上,是一個神態委靡、披頭散髮的老頭。這老頭是他在許都宮城前親手拘押,送入大牢的。可這位曹家最重視的囚徒,如今卻出現在袁紹大將的身邊。

難道是袁紹派人潛入許都,把董承給救出來了?鄧展殘留的意識,已經不足以支撐這種複雜的思考,他只覺得天旋地轉,周圍的世界正逐漸被什麼力量拉遠,身體不由自主地癱軟在地。

“嘿嘿,你可不能死,咱們兄弟這麼多年不見,可得去烏巢好好敘敘舊哇。”這是鄧展在陷入昏迷前聽到的最後一句話。

【4】

陳羣把趙彥帶到西曹掾的官署,那邊已經收拾出一間敞淨的屋子,燒好了火盆,點起了幾根蠟燭。幾個僕役站在門口,本來已是呵欠連天,被陳羣瞪了一眼,都緊張得紛紛站直了身子。

進了屋子,陳羣讓趙彥對面站好,然後自己跪坐到木臺之上。這臺子比地面高出一大截,上面擺放着木案與跪毯,人跪坐其上,跟站立的人差不多高。這是爲了體現出高低尊卑,好教被問話的人心生敬畏。司空府西曹掾負責的是幕府人事,這方面異常謹慎。

“彥威,接下來你我的對話,都會一一被抄錄下來,備案存檔。”陳羣嚴肅地指了指牆角,黑暗裡坐着一個小書吏,手持一支短杆硬毛筆,這是爲了方便快速記錄對話。趙彥點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

“你私入宮禁,所爲何事?”陳羣問。

趙彥剛纔已把董妃之事告訴陳羣了,他此時又重問一遍,顯然是希望趙彥能另外找個理由,免得大家都難堪。趙彥心念電轉,脫口而出:“我聽說禁宮起火,別有蹊蹺,想察勘一下現場。”

他不得不說出真的理由,爲的是遮掩假的動機,這可實在有些荒唐。

陳羣對這個理由還算滿意:“禁宮起火,自有宿衛和許都衛負責,你一個議郎,何必越俎代庖?”

“朝廷有難,臣皆有責。”趙彥語帶雙關地回了一句。

陳羣沒打算在這個問題上糾纏太深,他繼續問道:“你前往皇城這事,都有誰知道?”

“我是臨時去意,不曾和別人商量。”

“那就是說……你的動向,一直是在別人的監視之下?”陳羣的胖臉愈加嚴肅起來,身體不由自主地前傾。禁宮大火之後,就是董承之亂,幕府一直疑心這兩件事之間的聯繫。趙彥一要調查火事,就有人跟蹤起來,很難想象不是未現身的董承餘黨所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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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個很嚴重的問題。如果許都有董承餘黨留存,說不定已混入司空幕府任職,那負責甄選人才的西曹掾難辭其咎。陳羣一向視郭嘉爲對手,可不希望西曹掾在這方面輸給許都衛。

“彥威你仔細想想,你是否跟任何人吐露過此事?”陳羣不甘心地問道。趙彥搖搖頭。陳羣對這個回答很不滿意,他又追問道:“那麼最近是否有什麼人與你接觸,行跡可疑?”

趙彥抿着嘴低頭思考着。他現在的處境有些複雜,一方面他必須要掩蓋自己最真實的目的,爲此不得不拋出一個又一個真假難辨的藉口;另外一方面他也想知道,那個跟蹤自己給陳羣報信的人是誰,是否真的有人覺察到他的用心。種種考慮之下,趙彥必須謹慎地選擇言辭,哪些該透露出來,哪些不該講,都頗費思量。

無論曹氏、雒陽系還是其他什麼派系,他們都有可以信賴、掩護的同伴;而趙彥能夠依靠的,只有他自己,他是許都最孤獨的人。

“我最近做的事情,只有一件……”趙彥緩緩擡起頭,“少府大人希望把大儒們召來許都聚議,讓我去找過幾位大人,請他們修書去家鄉召集名儒。”

“你接觸過的都有誰?”陳羣問。這事孔融嚷嚷了很久,朝野皆知,倒不算什麼秘密。

“太史令王立、宗正劉艾、衛尉周忠,還有曲樑長楊俊和中散大夫伏完。”

陳羣仔細回味着這幾個名字。前三個都是雒陽系的老臣,楊俊是曹公要徵辟入幕府的人,他們都代表着各自鄉族的利益,孔融找他們無可厚非——但最後一個名字,卻讓他很覺意外。

伏完不是一般人,他是當今皇后伏壽的父親,原本是輔國將軍。天子自從歸政許都以後,他爲了避開曹操和董承的鋒芒,主動繳還印綬,自降爲中散大夫,極少與人交往,是個低調小心的人。即使在董承之亂期間,伏完都沒有冒出頭來。

“他怎麼也摻和進來了?”陳羣皺起眉頭。

趙彥笑了笑。曹公麾下的人大多如此,於權謀之道所知頗熟,對經業反倒不大有興趣。他給這位好友解釋道:“伏完的先祖是伏生,今文《尚書》的開山之祖,因此伏家在儒林一向備受尊崇。少府這一次請他出馬,也是爲了壯大聲勢。”

陳羣“哦”了一聲,表示知道了。孔融這是打算借各地大族的聲望造勢,爲今文派一振聲威。作爲潁川大姓,陳羣清楚這些隱伏各地的士族力量,絕對不容輕覷。

趙彥沒有繼續說,其實孔融這次召集伏完、鄭玄這些今文派的名宿,擺明了是要爲難荀彧這個古文派——陳羣和荀彧都是曹氏羽翼,又同爲潁川出身,有些事情還是不說爲好。

不過說到鄭玄,趙彥就想到了他那個投身袁氏的大弟子荀諶;想到荀諶,立刻就聯想到楊俊在聽到這名字時的奇怪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