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不能等了!”王服走下瞭望塔,把焦慮從臉上抹去。這支部隊因長時間的停留,已經引起了附近曹軍與許都衛探子的疑心,如果再按兵不動,恐怕會有敗露。

他命令士兵們集結整隊,分成三個方陣。士兵們意識到這不是排隊領餉的隊形,眼看天已黑了,都有些不明就裡,後隊甚至開始鼓譟起來。王服走過去,一腳揣翻了裝着軍餉的箱子,裡面的錢帛“嘩啦”一聲撒了一地。士兵們瞪大了眼睛,疑惑地望着這位將軍。

王服威嚴地望着他們,把腳踏在半傾的箱子上,大聲喊道:“諸軍聽令!”

士兵們的鼓譟平息了。

“現在許都城內有奸臣作亂,我奉陛下聖旨,要平定叛亂。陛下說了,事成之後,每人都賞黃金十兩,官升三級!賊黨家中積貯,任爾等任取。”

王服知道跟他們說忠君是沒意義的,還不如以赤裸裸的利益相誘。他說完之後,隊伍中的王服親信開始大吼,聽起來就像是整整一大片人都在應和。人類特有的從衆心理,讓那些猶豫不決的人也跟隨着呼嘯起來。

校場小吏聽到噪音,連忙走過來想問個究竟。王服冷冷一笑,手裡刀光一閃,鮮血飛濺。整個校場立刻陷入一片安靜。曹公軍法嚴峻,實行連坐,此時王服當衆斬殺了官員,按照法度,他麾下這些人,也脫不去罪責。

一旦見血,便再也沒有回頭路了。

王服跨上坐騎,高舉還滴着血的長劍,大吼道:“隨我來!”率先衝出了校場,三百餘人的隊伍勉強形成行軍陣形,開始沿着朱雀大街朝着北方跑步前進——其中好多士兵甚至還沒搞清楚許都內的奸臣到底是誰,完全是憑藉着服從意識向前奔跑。

他們必須以最快的速度穿過朱雀大街,包圍許都衛。許都衛就像一隻章魚,它的觸手遍及整個城區,無所不能,但首腦卻是最爲脆弱的。只要他們在滿寵覺察前包圍許都衛,就等於奠定了勝局,否則滿寵會跟許都衛都隱沒在黑暗中,伺機亮出毒牙。

黑暗之中金屬兵器鏗鏘相撞,無數只腳踏在朱雀大街的條石路面上,發出沉悶的橐橐聲,如驟雨落地。因爲宵禁緣故,這條在白天很熱鬧的大路此時一個平民也沒有,只有偶爾走過的倒黴巡邏隊,要麼被幹脆利落地殺死,要麼被裹挾到隊伍中來。

王服舉頭去望,看到原本應該徹夜不熄的四門衛燈,已經有三盞熄滅了,取而代之的是三支火把。他心中一喜,看來吳碩那邊進展得很順利,已經拿下了三座城門。現在只要北面的昌德門一落,便意味着許都被徹底鎖死。許都就徹底是他們的天下了。

就着微弱的月光,王服已能看到前方許都衛模糊的建築輪廓。他迅速向兩名軍官作了個手勢,兩人會意,各自帶着幾個人脫離了大部隊,從左右兩個方向包抄而去,確保第一時間完成合圍。許都衛裡燈火如豆,看起來還全然未覺察到大難臨頭。

王服握緊長劍,人意合一,此時的他,已經恢復成了當年那位無堅不摧的遊俠。

“唐瑛,你等着我。”王服在心中默唸。

在王服發起衝鋒之時,在他正北三裡處,吳碩正仰望昌德門。奪門行動進展之順利,連吳碩自己都有些吃驚。只是短短半個時辰,吳碩已經看到三座城門的衛燈落了下來。

許都太大了,董承手裡的兵力捉襟見肘,因此分配給他的人並不多,只有二十人與四封敕書。吳碩和其他三個人各自帶着幾個隨從和一封敕書分赴四門,至於如何奪門,就看各自手段了。

現在看來,無論其他三處的手段是軟是硬,都已經順利拿下了。

“就看我的了!”

吳碩舔了舔嘴脣,他對自己充滿了自信。交接劉備、往許都衛裡摻沙子、奪門,每一件事都是高難度的,可他都無比完美地完成了。吳碩深信,這個時代總會有些人是天縱之才,而那個人不會是楊修,而是自己。

吳碩掏出敕書,走到昌德門前。他徹底研究過昌德門,城門令是一個單純質樸的老什長,頭腦比較簡單,唯滿寵是從,靠宣講大義是沒用的。幸運的是,在之前整飭宿衛與許都衛的行動中,吳碩給昌德門摻進了數名王服部下。屆時只要自己能騙過一時,便可內外應和,以雷霆之勢撲殺此令,再亮出敕令,必可震懾羣小。

他邁步走過去,正欲喊出城門令的名字,忽然發覺事情有些不對頭。在正對面漆黑的城樓門洞裡,傳來一陣沉重而悠長的金屬摩擦聲。

這個聲音只說明一件事:昌德門的城門,正在緩緩地開啓。

“這是怎麼回事?難道他們已經覺察到了?”吳碩腦子裡飛快閃過一個念頭,隨即又被否認了,“如果許都城內有變,守兵在不明情勢的情況下,應該是緊閉門戶纔對。也許是某位信使緊急出城吧。”

退一萬步,即便是守兵覺察到不妙,大開城門,也無關緊要。董承將軍妙手所致,這許都方圓幾十裡內,曹氏應該已無可戰之兵。

想到此節,吳碩心中略定,對身後隨從道:“隨我進去,看我眼色行事。”隨從們沒有動,只是驚駭地指向城門洞的黑暗,張大了嘴巴卻發不出聲音。

吳碩注意到他們的奇異神情,回頭去看,瞳孔陡然收縮。

“這,這怎麼可能!”

這成了吳碩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後一句話。

【3】

董承看到四面城門上的衛燈都熄滅,才從董府起身。他穿起朝服,在數名心腹家將的護衛下乘車向皇城開去。在臨走之前,董妃出現在門口,問父親這麼晚是去哪裡。

董承愛憐地摸了摸女兒的頭,卻不肯告訴她。現在塵埃尚未落定,告訴她也只是徒增擔心,對胎兒不好,不如等到大局瞭然之後,再報喜不遲。

他滿懷自信地步出府門,登上早已準備好的翠綠鼻車。臨開動前,他看到對面牆垣上黑影一閃,不禁嘲諷地笑了笑。那大概是許都衛的探子吧,就算他知道自己的行蹤,也沒有上級需要彙報。那個毒蛇一樣的怪物,已經變成了王服的刀下亡魂。

周圍在夜色籠罩下黑壓壓一片,街道空曠冷清,只聽到這輛車馬蹄敲擊地面“嗒嗒”作響,回聲聽起來格外清晰。董承坐在車裡,不時正一下自己的冠冕,暗暗打着等一下在朝堂上要說的腹稿。

他的目標,從來就不是曹操本人。

如今的時局,與穆宗朝不同。如果曹操在許都被殺,只會讓曹氏軍隊陷入瘋狂,與沒有反抗能力的朝廷玉石俱焚。所以他苦心孤詣,趁袁、曹對峙的機會演這一出調虎離山,只是爲了順利控制許都。許都一落,諸侯羣起而攻之,四面受敵的曹操絕不敢第一時間反撲,只會縮到兗、徐之間,跟袁紹、劉備等人打成一團。

而漢室便可在許都從容佈局,無論是引劉表北上還是請西涼馬騰、韓遂入關屏護,可選擇的手段多得是。漢室將會在董承的手裡復興。

很快翠鼻車就開到了皇城外,董承從車上下來,貼着不算高大的宮牆根朝正宮門走去,一邊走,一邊伸出手掌去摩挲宮牆粗糙的表面。牆面凹凸不平,尖利的石子硌得手掌很疼,讓他有種微微的愜意。

“大事成後,需要重新修葺一下才是,最好是用河泥磚與白堊土。”不知爲何,最先浮現在這位車騎將軍腦海裡的,居然是這麼一個瑣碎的念頭。

王服一馬當先,一腳踢開許都衛的木門,闖將進去,屋內的情形卻教他大吃一驚。

屋內几案上點着數盞油燈,卻空無一人。油燈裡的殘油甚多,說明點燃沒多少時間。王服強自鎮定心神,率衆又衝入其他幾間屋子和後面的監獄裡,兩處也都空空如也。王服運足了力氣,此時卻撲了一個空。

他倒提着長劍,面色陰沉地從監獄裡走出來。旁邊幾位親隨有些不知所措,紛紛問他該怎麼辦。王服沉吟片刻,說道:“去司空府!”

滿寵很顯然是聽到風聲,先溜走了。這雖然讓局勢變得複雜起來,但也未出董承的意料。以滿寵在許都的耳目,讓他完全不知情是很難的。對此,董承也準備好了應手。

捉大放小,只要控制住皇帝與曹氏親眷,加之四門封閉,滿寵縱然才智過人,也折騰不出什麼風浪。屆時討賊詔書一下,攻守易位,取他性命便如甕中捉鱉。

王服傳下命令,麾下的人馬立刻跟隨着他,朝着司空府跑去。這時候,他的一名弟子忽然心生警兆,趴下身子把耳朵貼在路面,然後擡起頭來對王服道:“師傅,似乎有大隊騎兵朝這邊來了。”

“胡說!鄧展如今被種輯圍在西監苑,縱然殺出重圍,區區五十人,也斷無這等聲勢。”

“是從北面來的。”那弟子急道。

王服皺起眉頭,許都衛正北是昌德門,位於朱雀大街最北端。若有騎兵疾馳,必是通過昌德門直直南下。按照計劃,昌德門應該已被吳碩控制。他擡頭望去,發現北方門上的衛燈確實換成了火把,說明吳碩已經得手,心中疑慮更重。

曹氏軍隊的動向,沒人比他更清楚。距離許都最近的曹仁部,如今駐紮項縣,斷然趕不回來,其他部隊離得更遠。出於謹慎,王服還在今天清晨以巡邏的名義,帶着人在許都城周圍轉了一圈,未發現任何有曹軍返回的跡象。

這一支騎兵,究竟是從哪裡鑽出來的?

遠處的馬蹄聲越來越近,勢如奔雷。時間已經不容王服思考,他的主力部隊仍舊簇擁在許都衛外面的大道上,沒有任何抗衝擊的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