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賈詡佝僂着身軀背對自己,而曹丕則站在他面前,瞪大了眼睛,雙拳緊握。

“今日您不說出真相,我是不會離開這頂帳子的!”曹丕的聲調突然提高。

“二公子,當日各爲其主罷了,又何必掀出舊賬呢?”

賈詡的語氣裡全是無奈,他似乎無法承受曹丕的鋒芒,向後退了退。曹丕不肯相讓,踏步逼前,從腰間抽出一把劍,竟是要逼迫這位曹營熾手可熱的重臣。

“您若不說,我就殺了您爲我大哥報仇,再去向父親請罪!”

曹丕手執長劍,脖頸處青筋綻起,如怒龍騰淵,整個人爲一股戾氣籠罩。王越在外頭窺視,不覺暗暗點頭。此子果然是王氏快劍的好苗子,多日不見,他比在許都時可更成熟了。

賈詡幾乎退無可退,突然爆發出一陣劇烈的咳嗽,咳得讓人懷疑肝都吐出來了。曹丕卻毫不同情,只是冷冷地盯着他。賈詡好不容易咳完了,沙啞着嗓子道:“容老夫喝些藥湯……”

“不說個明白,別想吃藥!”

曹丕用長劍一挑,那小藥甕被他挑到半空,劃過一條弧線,恰好朝着王越藏匿的位置砸來。那小甕已被燒得滾燙,若被砸中,就算隔着帳布也會被燙個好歹,可如果閃身躲避,說不定會露了行藏。王越心中猶豫了一下,打算屏息寧氣,向右邊小小地避讓半分。

可突然間,多年沙場歷練出的直覺告訴他,事情不對!

他心念電轉之間一咬牙,身形不動,硬是用左臂捱了藥甕一下,登時如萬針攢肉。與此同時,“刷”的一聲,一道鋒銳直直劈開了王越右邊的帳布。如果王越向右躲閃的話,那麼勢必會被這一劍活活劈中。

王越暗叫好險,身形疾退。那劍一劈未中,又追着王越刺了過來,迅如雷電,盡得王氏真傳。王越到底是一代宗師,稍微拉開點距離,立刻恢復了從容。他手中鐵劍微微一點那劍身,逼它偏離幾分,然後問道:“你的劍法是跟誰學的?”

聽到這個聲音,曹丕手中的長劍一頓,驚駭莫名,招法登時散亂起來。這聲音曹丕太熟悉了,它已經在每天的夢魘中迴盪了無數遍,幾乎是烙入記憶。是那個幾乎把自己置於死地的王越,一切夢魘的根源。

曹丕方纔剛進帳篷與賈詡沒談幾句,賈詡就蘸着水在地上寫了幾個字,告訴他有人在外頭窺視。曹丕一邊假意與賈詡吵翻,一邊拔出劍來,挑起藥甕來個聲東擊西,趁偷窺者躲閃時一劍斃命。曹丕萬萬沒想到,在帳外偷聽的人,居然是他。

“啊啊!”曹丕目如赤火,挺劍又刺去,滿腔的仇恨霎時宣泄而出。別的場合,他都可以保持鎮定,唯獨見到王越時,他的理智之壩就會被怒洪沖垮,一泄千里。

可惜曹丕雖然劍意凜然,畢竟火候未到。王越雖然左臂不能運轉自如,但右臂足以輕鬆地奪回先機。不過王越此時並不想着急殺他,只是一招招地纏鬥,面色逐漸陰沉下來。

因爲他從曹丕的劍法裡,想起了一件事。

楊修說過,曹丕是從北邊回來的,舉發了徐他的真實身份。此時王越看到曹丕的劍法,立刻想到,這兩個人之間一定大有淵源。可是,這幾年徐他和史阿大部分時間在東山效力,又怎麼會和曹操的寶貝兒子扯上關係呢?

王越忽然想起來,蜚先生曾經說過,史、徐二人此前被兩個來到袁營的人討去做隨從,然後徐他失蹤,而那兩個人隨後在白馬之亂中也不見了,史阿還爲了掩護他們而死。

關於那兩個人的身份,蜚先生沒有多談,只說是漢室來的使者。但綜合目前的情況來看,毫無疑問,曹丕應該就是其中一個。他肯定是改換了名字,在袁紹營裡認識了徐他、史阿,還學到了王氏劍法的精髓,然後回來揭穿了徐他的身份。

也就是說,漢室的那兩個使者,其中一個是曹操的兒子。

這可太奇怪了,漢室使者前往袁營,顯然是商討反曹之事,爲什麼曹操的兒子會匿名跟隨?除非,那個漢室使者,根本就是曹氏與漢室聯手製造出的一個大騙局!是郭嘉爲了扭轉整個戰局而下的一招假棋。

王越不知道漢室在這件事上涉入多深,他對漢室復興也沒特別的興趣。他只知道一件事,如果任由那個“漢室使者”在袁營活動,足以對袁紹的勝勢造成極大的危害。王越如今一門心思想借助袁紹之手,爲自己弟弟復仇,自然不能坐視這種事發生。

楊修可沒想到,他無心的一句話,居然陰錯陽差之間讓王越幾乎接觸到了最隱秘的真相。

王越不想再多做耽擱,他身形輕晃,曹丕一下用力失衡,倒在地上。王越朗聲笑道:“光有戾氣卻無控制,還要多加練習啊。”說罷他單腿一蹬,衝進帳內。

王越打算先殺掉賈詡,然後趕緊返回東山,把剛剛的新發現告訴蜚先生。曹丕大吃一驚,如果讓他把賈詡殺了,自己的打算就全落空了。他咬着牙起身撲過去,可哪裡來得及。王氏快劍只要半息便可帶走一條性命,哪裡還等他再回身進帳去救人。

可出乎曹丕意料的是,只聽帳內發出一聲慘呼,隨即王越倒退着躍了出來,胸前一片血肉模糊,無比狼狽。曹丕愣了一下,立刻遞劍前刺,“撲哧”一聲,一下子恰好洞穿了王越的左腿。

王越還從來沒吃過這麼大的虧,他驚怒之下,出手再無留情,鐵劍重重拍在曹丕的小腹上,把他一下子拍飛。這時附近的衛兵也已經趕了過來,圍堵過來。王越大吼一聲,振劍狂掃,登時掃倒了三四個,包圍圈出現了一個缺口。他趁機一躍,好似一隻大鳥般飛過衆人頭頂,很快消失在黑暗中。不多時,遠處的陰影中又傳來幾聲慘呼,想來是別處趕來阻截的士兵遭了毒手。

曹丕沒想到王越身受重傷,還如此悍勇。他強忍小腹劇痛從地上爬起來,朝帳子走去,想看看究竟發生了什麼。

這頂牛皮帳篷先被王越扯開一個小口,又被曹丕劈開一個大口,然後王越突入時又把它撕大了些,使它看上去好似賈詡乾癟的嘴裡又掉了一顆牙,滑稽得有些可笑。

曹丕從這個裂口鑽進去,第一眼就看到賈詡躺倒在地,老人的右手還緊握着一把匕首,匕首上沾着鮮血。

天下聞名的大俠王越,居然就是被這個老頭子用匕首給傷了?

曹丕有點難以置信,可事實擺在眼前。他俯身過去檢查,發現賈詡還活着,沒有外傷,只是似乎受了什麼劇烈刺激昏過【·電子書下載樂園—wWw.QiSuu.cOm]去了。他喊了幾聲名字,老頭子眼皮轉了轉,終究沒有醒過來。

一大羣面色驚惶的衛士衝進帳篷,把他們兩個團團圍住。曹公才遭遇過刺殺,現在曹家二公子居然又碰到一次,而且刺客還全身而退,賈將軍倒地不起——他們這些負責警衛的人,恐怕是要大禍臨頭了。

“先去找個醫師來。”曹丕淡淡地下達了命令,就手把劍插回劍鞘,也不等醫師前來,信步走出帳子。

一出去,他就看到附近營地裡的火把一個接一個地點燃,把周圍照得如白晝一般,整個營盤都被驚動了,大隊人馬在軍官的喝叱下踏着步點往返奔馳。可王越早已逃走,這些忙亂又有什麼用呢?曹丕仰起頭,嘆了口氣,這次被王越攪了局,看來短期內是不方便從賈詡口中問出真相了。

他回過頭去,看到一個醫師急匆匆鑽進帳篷,數十盞蠟燭點起來,立刻燈火通明,能看到裡頭人影忙亂。賈詡的側影平穩地躺在榻上,始終一動不動。

賈詡到底用的什麼手段擊退王越?他到底會不會武功?如果會的話,到底有多厲害?他是真的受創匪淺,還是故意裝出來避開曹丕的?他那一身病症到底是真是假?

一直到現在,曹丕才突然發現,自己對賈詡幾乎一無所知。那老頭子簡直就是一潭深不可測的黑水,也許深逾千仞——而他,甚至連潭口都沒找見。

這時一個溫和的聲音從背後響起:“二公子,你有何困惑,不妨說與我聽聽。”

許都。

伏壽坐在寢宮中,專心致志地縫着一件寬襟袍子。白皙的手指帶着銀針上下翻飛,金黃色的絲線靈巧地穿梭。這件羊毛翻邊的長袍看似普通,實則頗有來歷,那是寢殿大火那一天她從劉協的身上解下來又披在劉平身上的。她生命中的兩個男人,都把味道殘留在這件衣物中,成爲她在這個冰冷城中唯一的慰藉。

這時宮外傳來腳步聲,伏壽手一顫,一下走神,銀針刺入指頭尖。伏壽微微蹙眉,想要把指頭含在嘴裡吮吸,可她中途停了下來,把指尖上那一簇小血珠抹在了衣袍的襯裡。

進宮的人是唐姬,她幾乎每天都會來,是極少數幾個能進入到寢宮的人。她手裡捧着幾株藥草,一進來就隨手擱在了旁邊的木桶裡。桶裡已經積存了不少植株,因爲來不及處理開始變黃。

“還沒消息?”伏壽頭也不擡,繼續穿針引線。

唐姬搖搖頭,沒有說話。伏壽喟嘆一聲:“沒消息,也許就是最好的消息。”她略停頓了下,“我現在最怕的是,得到一個確定的消息……”唐姬知道伏壽的心思,她把手搭在皇后的肩上,試圖去安慰她。她能感覺到,微微的顫抖從伏壽的肩上傳到手掌心。

自從白馬城出事以後,伏壽再也沒聽到過任何消息。無論是郭嘉的靖安曹還是楊修的隱秘勢力,都找不到劉平的蹤跡。伏壽開始是惶恐,然後擔憂得夜夜睡不着,現在反而變得平靜,像是一眼即將枯竭的泉水,水面再無半點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