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曹丕一怔。

“不懂女人心呀。”甄宓搖搖頭,又站開幾步,“原本我是很同情呂姐姐的,希望她能順利逃出去。可是現在我忽然不想了,這麼多人想幫她出去,卻沒人幫我,我不開心。”甄宓嘟起嘴來,像個受氣的小女孩。曹丕脊背卻是一涼,這女人明明肯冒着風險幫呂姬出逃,怎麼這轉眼間就不認賬了。他連忙說:“若你想走,我們也會設法把你帶出去。”

甄宓不屑地撇了撇嘴:“回答得這麼快,一聽就是唬人的假話,其實一點計劃也沒有吧?你這樣的傢伙,和袁熙都沒區別,連句哄女人開心的謊話都編不出來。”

“袁熙……也是這樣?”曹丕鬼使神差地問了一個與正題無關的問題。

一聽這名字,甄宓幽幽地喟嘆:“他那個人,疼愛我是疼愛我,只是沒什麼可談之事。我與他談漢賦,他說許多字不認得;我跟他說儒學,他說一看到書名就犯困;我給他寫信引了幾段詩經,居然被他當成是我寫的,拿出去給賓客炫耀,多丟人啊!”

一提到這個話題,甄宓情緒就有點激動。她拿起香帕在腮邊趕上一趕,好似在驅趕一隻蚊蟲:“你知道蔡邕麼?”

“知道。”曹丕點頭。那是這個時代頂尖的文學大家,可惜因爲依附董卓,爲王允所殺,他父親曾經數次感嘆蔡邕的早逝。

“蔡邕有個女兒叫蔡昭姬,才華不輸給班昭。可惜自從蔡邕死後,她流落北方,成了匈奴人的妻子。我得到這個消息以後,懇求袁熙去找袁紹說一聲,利用袁家在北方的勢力,把蔡昭姬請回來,好使這份才情不致淪爲胡虜——你猜他說什麼,他說中原識字的人那麼多,也不差這麼個娘兒們。蔡昭姬何等才華,竟被如此侮辱,真是氣死我了!”甄宓義憤填膺,小臉漲得通紅。

“袁家世代簪纓,應該不至如此……”曹丕小聲說。

她走到曹丕跟前,輕蔑地伸出小指頭,往地上一指:“觀子如觀父。袁紹這一家子人,上馬征戰喝酒玩樂都是一把好手,文章儒雅卻都毫不沾邊。與這樣的人爲伴,有何樂趣可言?”說到這裡,甄宓朝南方看去,幽幽嘆道:“同樣是世族出身,你看看人家曹孟德,寫的詩句多麼蒼勁風流。若是這樣的人,我嫁也便嫁了。”

曹丕聽到這裡,情不自禁地露出自豪的表情。甄宓怒道:“又沒誇你,你在那裡美什麼。”曹丕連忙收起眼神。甄宓乜斜了他一眼,冷哼一聲:“哼,連《鳳求凰》都彈不好,就想打動我的芳心。你和袁熙一樣,就連花點時間編套好點的謊言騙我都不肯!”

“不,不是的。”曹丕回答。

“哦,那就是你花了許多時間研究怎麼騙我嘍?”

曹丕發現不能按照甄宓的節奏,否則很快就會被她帶到詭異的方向去。他雙手用力拍了一下琴絃,響過一聲強硬的顫音,打斷了甄宓的話:“行了,我放棄了。”甄宓見曹丕態度陡變,不由得好奇地盯着他,想知道這男孩打算如何。

曹丕把琴推開,坦誠地攤開手:“其實我一開始就不贊同這個計劃。靠撫琴來誘惑女人,尤其是應付你這樣的女人,實在是個笑話。”甄宓鼻子一聳:“你什麼意思?什麼叫我這樣的女人?”

曹丕沒有跟着她的話題走,他把身子探前,盯着甄宓道:“談情終究不適合我,還是談談生意吧。”

甄宓狐疑地盯着曹丕,這個跟她年紀差不多的男孩剛纔還很青澀,現在卻一下子老成起來。她眼珠一轉:“也好,那就來談談看吧。”

“我們需要把呂姬帶出城去,還需要袁紹的那枚副印。你如果幫我們做到這兩件事,我可以竭盡所能助你離開鄴城,甚至——”曹丕深吸一口氣,“——甚至可以把你帶去許都,把你介紹給曹氏一族的子弟。”

甄宓聞言先是一愣,然後咯咯笑了起來:“你可真是大話精,不過拿這種話來哄我,也算用心了。”曹丕淡淡道:“你怎知我說的不是實情?”甄宓道:“我剛讚了一句曹孟德,你就馬上拍胸脯說願把我帶去曹家,還不是空口白話順嘴一說麼?”

曹丕緩緩起身,聲音開始蓄積起力量:“你根本想象不到,我的真實身份是什麼。”甄宓一甩香帕:“有什麼好猜的,你身份再高,總不會是曹操兒子吧?”

曹丕表情抽搐了一下,原本憋足了勁的氣勢突然撲了個空,不知該怎麼接下去了。難道順着她的話,主動承認自己是曹操兒子?氣勢已去,那麼說只會招來一頓嘲笑。

“被我戳破了吧?”

甄宓“撲哧”一聲被曹丕的表情逗笑了,她捂嘴笑了一陣,斂容道:“我告訴你。我幫呂姐姐,那是我同情她,卻不是義務。你們這一羣來路不明的奇怪傢伙,我更沒相信的理由。若真有心要談生意,總要有個令我心動的價格。”

曹丕低頭想了半天,把琴頭重新整了整,一字一句道:“我彈的那首《鳳求凰》那麼難聽,難道你不想指導一下麼?”

“喂,真的是……”甄宓無奈地搖搖頭,“不是在談生意嗎?怎麼又開始談情了?”

“這也是生意的一部分。我請你做我的琴技之師,修束就是你的自由。你那麼喜歡《鳳求凰》,總不至於放任這曲子爲庸劣之弦奏吧?”曹丕理直氣壯地回答。

甄宓像是欣賞珍禽異獸一樣端詳曹丕半天,突然大笑道:“這個價碼也太無賴了吧?”

“高山流水,知音難覓。伯牙不出,奈子期何。”曹丕簡單地說了十六個字。

這個請求,是曹丕經過深思熟慮以後,決定破釜沉舟——要麼甄宓被氣走,要麼被打動。

華佗的人分五品論,曹丕也從郭嘉那裡聽說過。人之所欲,分爲五品,由簡入奢,循次遞增,只要搞清楚對方真正要的是哪一品,便可拿捏自如,洞徹其心。

像甄宓這樣的小姑娘,用謊話是騙不過的,也不可能靠風雅來打動她。從剛纔那一系列關於蔡昭姬的議論裡,曹丕能感受得到,她其實對自由、婚姻什麼的,也不是特別在乎。她最渴望的是認可,是對自己才能的肯定。這麼聰明的一個女人,一定心中自負得很,渴望能一展才華。

甄宓聽到這十六個字,怔了怔,一時竟沒說出話來。曹丕知道自己賭對了。甄宓和任紅昌,其實都是一類人,她們有着自己的想法,不願依附於男人。這大概就是任姐姐爲什麼不在許都陪着郭嘉,而是自己獨立撫養着幾個孩子的原因吧。曹丕心想。

甄宓用指頭戳了戳下巴,眼波流轉,露出一絲笑意:“你可真是討厭,這句話可真是打動我啦。”曹丕卻沒上當,追問一句:“我們這算是談成嘍?”

甄宓伸出雙臂,環在曹丕脖子上吹了口氣:“這得看我們談的是什麼……”曹丕拼命忍出臉紅耳熱,繃緊着臉問:“不是說好談生意麼?”甄宓雙手環得更緊,兩人的鼻尖相距不過半寸,彼此能感受到呼吸。正當曹丕有些忍耐不住時,甄宓卻突然鬆開手,站開幾步。

“你還好意思說是生意?人家是有夫之婦,就這麼跟你走了,我豈不是成了淫奔之女?我可不是那麼隨便的人。”

曹丕一口血差點噴出來:“難道你還想找個媒妁不成?”

甄宓微微噘起小嘴:“得有個名分纔好,哎,你結婚了沒有?”曹丕搖搖頭。甄宓眼睛一亮:“這樣就好辦啦。你是司馬相如,我就是卓文君。我在袁府聽了你的琴聲,決定跟你走。嗯,嗯,這樣不錯!這樣傳出去,天下人都知道我是爲了重演《鳳求凰》才毅然私奔,只會傳爲美談,說不定還能記到史書裡呢。”

曹丕看着神采飛揚的甄宓,不由心想,你真是一心想咒袁熙死啊……說幫她出逃,她不樂意;說帶着她私奔,她倒甘之如飴——這女人的想法,他實在是無法捉摸。

甄宓看曹丕面露不豫,以爲他不情願,拍了拍肩膀道:“我父親當年可是上蔡令呢,你娶了我,也算是光耀門楣了。”曹丕暗暗腹誹,心說你若知道我什麼身份,哪裡還敢這麼說。

這時門外傳來聲音,甄宓朝後退了幾步:“你快把琴彈起來,不然外頭的侍婢會心生懷疑。”曹丕連忙續了根弦,隨便挑了首曲子彈起來。就在琴聲掩護下,甄宓道:“副印放在劉夫人的寢室,守備森嚴無比,就不要想把它盜出來了。不過若你們有什麼文書案牘,我倒是可以試試進去蓋上大印。”

曹丕點點頭,表示聽到了。甄宓又道:“自從我上次出逃失敗,如今他們看得更緊了,我在袁府裡可以隨意走動,但不能出門一步。外圍還有我二哥甄儼親自帶兵守衛。他雖然不夠聰明,但爲了甄家安危,可是會不遺餘力地堵截我。怎麼把我和呂姬弄出袁府,你們可得仔細想想。”

曹丕道:“任姐姐自有辦法。”

甄宓笑道:“那咱們就這麼約定了。不過我得要你一件信物,纔好行事。不然我怎麼知道你不會騙我?”曹丕摸了半天,想不出身上有什麼信物。甄宓歪着頭想了一下,伸手抓住曹丕衣襟拽到跟前,忽然湊臉過去。曹丕頓覺一陣馨香撲鼻,還未說什麼,被甄宓一口咬在脖頸一側,留下兩排牙齒印。曹丕疼得想要大叫,卻被甄宓的眼神所阻止。

她咧嘴露出那一顆小虎牙,得意道:“我的牙齒生得很有特點,這兩排牙印幾天都不會掉。如果你辜負我,我就到審配那裡去舉報,說你意圖侵犯我,被我咬跑了。”

曹丕無語,他自命算是聰明人,可面對這麼一個表面文靜卻有無數瘋狂想法的丫頭,卻是束手束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