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三國機密》全集

作者:馬伯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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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國機密(上)龍難日

第一章弦上的許都

【1】

楊平輕輕呼出一口白氣,手裡的牛筋弓弦已經拉到了極限,整個犀角弓身都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箭簇對準了前方二十丈開外的一頭鹿。

那頭鹿正藏身在一片白樺林中,安詳地嚼着一蓬枯黃的樹葉,渾然不覺即將降臨的災難。在這樣一個寒冷的冬日,稀疏的樹林並不能提供什麼像樣的遮護,光禿禿的枝幹和灌木叢在它身前交錯伸展,宛如一個天然的囚籠,把它巨大的身軀籠罩其中。

楊平現在需要做的,是輕輕鬆開勾住弓弦的食指與中指,然後鋒利的箭簇會在一瞬間穿過枝條的間隙,刺穿棕黃毛皮,割開熱氣騰騰的血肉,把它的心臟擊得粉碎。

時間過去了一瞬,抑或是一陣子,楊平的手指動了。

一支翠翎箭應弦而射,牢牢地釘在了距離麋鹿只有數寸距離的白樺樹幹上。受了驚的麋鹿猝然一跳,撞得身旁的樹木一陣搖動,然後它四蹄飛揚,慌張地朝着樹林深處逃去,很快就不見了蹤影。

楊平站起身來,擡眼望了望空蕩蕩的林子,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苦笑。他站起身來,把犀角弓插在泥土上,走到樹林中將釘在樹幹上的箭桿用力拔了下來,隨手捋了捋有些歪斜的尾翎,插回到箭壺裡去。

一個和他年紀差不多的青年從雪堆裡爬起來,拍打着身上的積雪。楊平走出樹林,比畫了一個遺憾的手勢。那青年盯着白樺樹幹上的箭痕,眼神閃過一絲不滿:“以你的準頭,會在這麼近的距離失手?”

“那可是一頭母鹿,”楊平試圖辯解,“你看它大腹便便,也許很快就臨盆了。”

“你心腸這麼仁厚,還是把箭還給我吧!”青年憤憤地說道,把楊平箭壺裡的箭拿出來,扔進自己的箭壺裡。

楊平訕訕賠笑道:“一想到馬上就有幼鹿降生,嗷嗷待哺,我哪裡還能下得了手啊。古人打仗尚且不殺黃口,不獲二毛呢,何況一頭懷孕的麋鹿。”

青年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麋鹿臨盆,你說不忍下手;野雉護家,你要成全其義;鴻雁當頭,你又說仁者不阻歸家之禽——我說你這是打獵還是講學啊?咱們在這兒趴了一整天了,可還是兩手空空吶!”說完他攤開雙手,重重甩了幾下。

楊平道:“仲達你不要發怒,我等一下再去林子裡轉轉,也許還能獵到山兔狍子什麼的。”青年兩條淡眉一聳,一臉怨憤瞬間收起,淡淡道:“算了……天色已經不早,咱們早點回城吧,否則我爹和大哥又要囉嗦了。”他說完轉身就走,留給楊平一個背影。楊平知道他的脾氣,也不辯解,默默地把弓箭挎在背上,裹上麻巾,尾隨他而去。

兩個人一腳深一腳淺地踏雪走出山林。山下有幾個蒼頭正圍着火堆取暖,旁邊樹上還拴着兩匹西涼駿馬。看到兩人下山,蒼頭們紛紛喊道:“司馬公子、楊公子回來啦。”一羣人踩火的踩火,牽馬的牽馬,還有人把燙好的酒倒進皮囊裡,遞給他們。

青年接過皮囊灌了一口,扔給楊平,然後搖搖晃晃自顧跨上一匹坐騎。楊平尷尬地啜了一口酒,交給蒼頭,跨上另外一匹馬。那些蒼頭見他們兩個都兩手空空,知道今天收成不好,都不敢相問。青年左右環顧一圈,一揮手:“回城吧!”

蒼頭們各自收拾起帳篷器械,跟在兩人馬後。青年與楊平並轡而行,卻故意不去理他,抓着繮繩四下張望。他扭動脖子的姿勢與尋常人不同,雙肩不動,動作幅度極小,速度卻很快,一瞬間就能從一側轉到另外一側,如同一頭極度警覺的野狼。

“其實我平時射馬蹄靶射得挺準的,只不過一想到要射活物,總是不由自主心生憐憫。我聽說君子……”

聽到楊平自己絮絮叨叨,青年忽然勒住坐騎,長長嘆息一聲:“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義和,你這個人吶,性子太柔弱。現在是什麼世道了,你還這麼迂腐?宋襄公的故事,難道你沒讀過?婦人之仁!”

楊平道:“我和你不一樣。你有鴻鵠之志,我最多不過是個百里之才,能做個縣令什麼的,撫民生養,安心治劇,就很滿足了。”青年冷笑道:“咱們河內可是四戰之地。你數數,董仲穎、袁本初、曹孟德、呂奉先、袁公路,哪一路諸侯不是對這裡虎視眈眈?你想避世養生,只怕是樹欲靜而風不止啊。”

說完他一揮鞭子,在馬屁股上響亮地抽了一記。坐騎發出一聲嘶鳴,奮蹄狂奔,自顧朝前跑去,把後面的人甩開數十步遠。楊平只能苦笑着揚鞭追趕,一羣蒼頭緊緊跟在後面,連呼帶喘。

這一隊人不一會就走上了官道,沿着官道又走了一個多時辰,便能隱約看到遠處溫縣外郭的起伏輪廓。青年馬蹄不停,已經只剩遠方一個小小的背影,似乎打算直接衝進城裡。楊平看到蒼頭們一路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心中不忍,便索性放慢了速度,讓坐騎慢慢溜達過去。

此時已是夕陽西下,遠方青灰色城堞上的雪痕依稀可見,城郭上空依依升起幾道炊煙,楊平心中升起一股暖意。溫縣並非他的鄉籍所在,卻是他從小長大的地方,是他的家,有許多的親人和朋友,這總讓他心義和靜。楊平這個人說到底,還是有些多愁善感,像個擅長辭賦的文士——儘管他射藝出衆,在溫縣是數得着的高手。

楊平生於光和四年,他父親楊俊是河內獲嘉人,是當地有名的豪族。因爲畏懼戰亂,他父親率領百餘戶民衆進山避禍,不知爲什麼,楊俊沒有帶上楊平,而是把他寄養在了好友司馬防家裡。司馬家在溫縣勢力龐大,數十個塢堡,數千兵丁,自保不成問題。於是楊平從小就在司馬家,與司馬防的幾個兒子一起長大。

那跑在隊伍前頭的青年,就是司馬防的二兒子司馬懿。司馬懿與楊平感情最好,一同玩耍,一同讀書,一起打架,彼此情同手足。司馬懿總說楊平別的都好,唯獨這種慈柔的性情實在不足取,一直試圖給他糾正過來。楊平性格謙和,骨子裡卻很執拗,兩個人吵吵鬧鬧,一轉眼就到了建安四年,楊平十八歲,司馬懿二十歲,都是風華正茂的年歲。

如果是在太平盛世,他們大概會憑藉自己家族的勢力,在州郡舉個孝廉茂才,入選署郎。在中央待上幾年以後,或留在中朝做個曹掾令史,或外放爲縣令郡丞,運氣好的話,四十歲前就可以遷到九卿,封個列侯,爲家族帶來無限光榮。

可惜如今天下紛亂,所謂的“大漢朝廷”只剩下一個孱弱的君主和一羣老舊的公卿,在諸家勢力之間輾轉流亡,慘不忍睹。最近幾年,漢帝纔剛在許都得以安頓,在曹操的庇佑下苟延殘喘。以往的青雲仕途,早已荊棘遍地。所以許多地方大族紛紛收起爪牙,把自家子弟收攏在羽翼之下,謹慎地觀察着時局。

全國像司馬懿和楊平這樣的年輕人有許多,已過了弱冠之年,卻仍舊隱伏於各地,安靜或焦慮地等待着羽翼翻覆之時。

如果一直這樣生活下去就好了,和仲達打打獵,吵吵架,讀幾卷書,喝幾壺酒……楊平忽然沒來由地想起這些,然後自嘲地捏了捏鼻子,心想仲達那小子肯定又會罵我沒出息了吧。

一陣急促的馬蹄打斷了他的思緒,楊平定睛一看,卻是司馬懿騎馬衝了回來,與他同行的還有一個老頭。楊平認出他是司馬防府中的管家,心中一奇。轉眼間,司馬懿和管家就衝到了跟前。老管家氣喘吁吁地說:“楊公子,令尊大人到了,如今正在司馬大人府中,急着要見你。”

“我父親?”楊平愣住了。他父親楊俊剛被朝廷除爲曲樑長,上任不過月餘,他怎麼擅離職守跑來溫縣了?

司馬懿看到楊平有些愣怔,不耐煩地一拍他馬頭,催促道:“還不趕快去,別讓你爹等煩了。”楊平嗯了一聲,撥馬便走。司馬懿在身後扯着嗓子喊道:“談完了過來找我,我還沒說完話吶!”

楊平一路催馬疾行,心中納罕不已。父親楊俊在他心中的形象其實很模糊,自從他被寄養在司馬家後,楊俊來探望的次數很少,語氣總是客客氣氣,與他談的話題也不外乎學業明經之類,甚至從不提及他早亡的母親。他總覺得自己與父親之間有一層難以言喻的隔膜,這種隔閡不是用“很少見面”就能解釋的。

像今天這麼急切要見他,還從來沒發生過,難道是獲嘉家裡發生了什麼大事?

楊平揣着莫名不安進入溫縣縣城。他看到,司馬府前停着一輛馬車,兩匹棗紅色轅馬身上的胸絛都沒卸掉,軛衡半擡,車伕就坐在駕位上,隨時可以揚鞭出發。車後還插着一面旗子,上面繡着一條金龍,與溫縣裡的馬車氣質截然不同。

楊平顧不得多想,匆匆忙忙推開府門。一轉過照壁,他看到楊俊和司馬防正站在院中,遠遠還站着司馬懿的哥哥司馬朗和一些女眷。

楊俊身材很高大,臉膛黝黑,一張方正的國字臉不怒而威,與楊平的瘦削臉龐迥然不同。他今天穿的不是官服,而是一襲玄色素袍,手裡還捏着一片二尺寬的木質符傳。

“父親大人。”楊平趨前行禮,心中忐忑不安。他注意到,楊俊面沉如水,看不到一絲情緒——既沒有與兒子重逢的喜悅,也沒有大事臨頭的焦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