陣前對答和武將單挑一樣,都是春秋時代的規矩。
那時戰爭的規模不大,對戰雙方通常會在陣前講幾句話,內容無非是宣講大義在己,邪惡爲敵的道理,以達到鼓舞己方士氣,壓制敵人士氣的作用。
從某個角度上來看,那個時代的戰爭是很有章法的,先鬥嘴,鬥不贏就單挑,單挑完了還是不服,就羣毆,有個明顯的升級過程。
然而,隨着戰爭規模的日漸擴大,這些一板一眼,沒有實際意義的規矩漸漸被拋棄了。到了兵聖時代,戰爭崇尚的已經是兵不厭詐,拘泥不化,因循守舊者如宋襄公,不再是道德的標杆,而是天下人的笑柄。
太史慈和典韋的單挑,屬於狹路相逢,對戰雙方不約而同的派遣了頭號猛將爲先鋒,遭遇上來,自然是要打一場的。
但陣前對答,就沒這種必要了。
憑三寸不爛之舌,不戰而屈人之兵這種事,就算是張儀、蘇秦復生,也不可能做得到。不過,對口才有自信的人,倒是可以在這個過程中用言辭動搖對方心志,打打心理戰,運氣夠好,說不定還能得到有關於對方戰略部署的重要情報。
問題是,發出邀請的人是曹操,對手是王羽!
前者不是盲目自大的人,後者則是天下公認的危險人物!
王羽一直很喜歡在開戰前,邀敵軍主將來聊聊,然後藉着快馬武藝,來個擒賊先擒王什麼的。但自從他突襲了華雄之後,就再沒能遇見肯配合的好人,所以說,悶聲發大財纔是王道。亮出來的本事,誰都會防上一手,再用就不靈光了。
現在,當他自己都放棄了的時候,終於有好人出現了,曹操居然自動送上門了!
“有趣,真有趣!”王羽樂了,不愧是曹操,確實非同凡人。着實的讓自己大大的意外了一場,或者說驚喜更貼切些。
“走吧,子義,隨我去會會曹軍羣英。”他揮了揮手,示意親衛去牽馬。
“喏。”太史慈本來就準備就緒了。他知道王羽的本事,對自己的武藝更有自信,自然也不會擔心或是勸諫,痛快的應諾一聲,跳下高臺。
“嗯……曹孟德頗有智謀,主公還是要仔細些纔好。”按照職責,賈詡應該提出勸諫纔對。但他熟知王羽的脾氣,知道那些話說了也白說,只是提醒王羽要小心。
“某省得了。”王羽翻身上馬,點點頭。算是答應了,然後與太史慈兵騎出陣,迎了上去。
看到這邊動靜,那紅袍將軍身邊騷動了一陣子。似乎發生了爭執,不過很快恢復了平靜。最後。疑似曹操的那紅袍人帶着兩名隨從遠遠迎了上來。
“只有兩個?曹阿瞞倒是很有自信麼。”太史慈帶住馬繮,壓低聲音提議道:“主公,那個黑大個就是典韋,此人武藝雖高,但騎術一般,若是……”
“不要急,看看再說。”王羽不覺得曹操會留下這麼大的破綻,讓自己利用,他帶了兩名護衛,一方面是不示弱的意思,同時也應該是有所準備。
自己和太史慈聯手的威力雖大,但曹營也是臥虎藏龍,自己造成的蝴蝶效應改變不了天下大勢,但很多人和事都變了,眼下王羽也無法確定曹操另一名護衛的身份。
萬一是個強手,自己突襲不下,反倒動搖了士氣,豈不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反正是白得的機會,有機會一勞永逸當然不能放過,沒機會也無須勉強,跟老曹這樣的名人聊聊天,未嘗不是一樁趣事。
相距差不多五十步左右,對面的三騎拉住了馬。這個距離上,已經可以互相看清臉上的表情,說話大點聲也能聽得見,爲了安全計,沒有再前進的必要了。
“王君侯,當日酸棗一別,悠悠已近兩載,見君侯雄姿勃發,風采更勝從前,操實不勝之喜。”曹操遠遠的一抱拳,語氣中大有不勝唏噓之意。
王羽拱拱手,朗聲迴應道:“見笑,見笑,故人遠來作客,羽這個主人卻未能遠迎,失了禮數,還請孟德兄勿怪。”
“鵬舉賢弟此言,未免太見外了。”曹操的問候當然不是表面上那麼簡單,王羽的答話同樣也是暗藏機鋒,聽王羽以主人自居,曹操卻也不惱,而是順着王羽的話頭,換了稱謂,然後話鋒一轉道:“操此來,實有良言相贈。”
“哦?”王羽眉毛一挑,笑道:“孟德兄的高見,卻是不能不聽,願聞其詳。”
“自中平元年以來,天下大亂,狼煙四起,民不聊生,今年河北大戰之後,冀州必然又是一片瘡痍,遙想大漢當年之興盛,吾等漢家臣子無不摧斷肝腸,涕淚俱下啊!”曹操語氣沉痛,一臉的悲天憫人,即便以王羽的眼力,也難知真假。
“恢復大漢榮光,亦是羽所願,然則形勢逼人,不得不戰,時也命也,爲之奈何?”一時揣測不出曹操的真實意圖,乾脆順着對方的語氣嘆了口氣。
曹操的語氣愈發誠懇起來:“若是鵬舉賢弟有意,操倒是願意做箇中人,居中調解,化解青、幽與冀州之怨。令各家暫息干戈,各守疆界,既免去了刀兵之險,亦免除了生民之苦,豈不爲美?”
“嗯?”王羽很是意外,他原以爲曹操冒風險見自己,是想刺探情報呢,沒想到卻擺出了一副中間人的架勢。
調解,應該不是曹操的真實意圖,悲天憫人什麼的同樣不着邊際,難道,他是打算藉此來刺探自己的戰意有多高,進而推斷自己的底牌麼?
心念電轉,王羽決定暫時不表態,先等曹操表演完了再說。
“鵬舉賢弟的眼光之高,義氣之重,皆早已名滿天下,毋庸操多說。然則。眼下的形勢已不可爲,賢弟爲何還要繼續堅持?豈不知再打下去,也改變不了大勢,徒增生民之苦麼?”
“所謂兵勢無常,鹿死誰手,尚未可知,如果只是比比雙方兵馬衆寡就能分出勝負,那古往今來的名將們豈不一直在做無用之功?”
“賢弟見識雖高,但此言卻是差了。”曹操搖搖頭。問道:“敢問賢弟,河北大戰因何而起?”
“呃……”王羽微微一頓,這個問題還真有些不好回答。
深層次的原因,當然是自己要爭鼎天下,河北這塊地盤自然不能放過。但這話卻不好明說。單說表面的原因,自己是來增援公孫瓚,爲青州建立一道屏障,贏得發展的時機的。
盟友之間,其實也有主從之說。
界橋之戰前,王羽就是來搖旗吶喊的,所以過河的時候。他連兵都未曾多帶,聯軍的戰果都是公孫瓚的,他頂多拿些謝禮罷了。
等到龍湊之戰的時候,雙方就變成平起平坐。並肩作戰的盟友了,和前世歷史上的孫劉抗曹差不多,打下的兩個郡,雙方也是平分的。
這種聯盟關係看起來很美。但穩定性卻比界橋之戰前差了很多。沒有主從分明的關係了,隨着形勢的演變。很快就會失去平衡。
正如赤壁之戰後的孫劉關係一樣,反攻荊州之初,孫劉一直並肩作戰,配合默契。等到劉備取了江陵,兩邊立刻就反目成仇了,要不是孫權顧忌周瑜做大,想利用劉備牽制周瑜,同時也擔心曹操反攻,不用等到夷陵之戰,兩家就打起來了。
眼下,王羽和公孫瓚的關係也有往這個方向發展的趨勢。公孫瓚退走,留下主事的田楷和王羽相處愉快,可以說是言聽計從;另一個重要人物劉備也是王羽一手捧起來的,這一仗打完,無論勝負與否,雙方的主從之勢都要調轉了。
以目前的局勢,王羽面對衆多對手的圍攻,形勢相當不利,輸面居多。
輸了,青州軍大可退回青州,憑藉黃河天險防守,擋住袁紹的追擊,但田楷、劉備卻無處可逃,就算勉強逃回幽州,麾下兵馬恐怕也是十不存一,公孫瓚雪上加霜,實力再次大幅削弱。
就算王羽憑藉逆天的本領,打贏此戰,形勢也強不了多少。打贏這一仗後,王羽很有可能吞併冀州,就算不能,聲望和實力也會大幅增長,田楷、劉備說不定都會被拉攏,變成王羽的部下。
無論勝負,青幽的關係都會發生重大變化,不以人的意志爲轉移,贏了這一仗,王羽只會面臨更加複雜的局面,這就是曹操的暗示。
形勢很複雜,但王羽卻也不會輕易動搖,他輕聲笑道:“孟德兄焉知伯珪兄會不會迅速平定幽州之亂,重返冀州,出現在戰場上?”
“哈哈哈哈,鵬舉賢弟欺我乎?”曹操呵呵大笑。
“幽州之危,豈是一時三刻能化解得了的?烏桓大王丘力居當日爲公孫瓚所傷,最終因傷勢過重而死,新王蹋頓登位,揚言要尋公孫瓚報仇,已與東部鮮卑聯盟,匯聚十萬鐵騎,大舉南下!公孫瓚縱有三頭六臂之能,又豈能反手間平定二虜,若是他急於求戰,說不定反而會失了方寸,葬送了一世英名呢!”
“什麼?”王羽目光一凝,尚未答話,身後太史慈已是驚呼出聲。
公孫瓚來信,只說幽州有變,與劉虞相關,卻沒具體說明情況。如果只是劉虞,公孫瓚的確有可能迅速擺平對手,回援冀州,實際上,這也是王羽的殺手鐗之一,但若是鮮卑、烏桓大舉來犯,事情可就難說了。
失去了白馬義從的公孫瓚,能不能擋得住胡虜的鋒芒都是個問題,更別提快速穩定後方,返身來戰了。
“所以說,還是就此罷兵,最爲穩妥。”
欣賞了太史慈的驚訝表情,又在王羽臉上觀察了片刻,曹操繼續勸說道:“幽州步卒可以回援,本初兄要收復失地,短時間內不會攻打青州,賢弟也可收兵回去,休養生息,操亦不用再與賢弟刀兵相見。各方皆有所得,又免去了一場大禍,豈不爲美?”
同樣的話,曹操已經說了兩遍,但前後兩次的效果卻大相徑庭。在拋出了幽州驚變的重磅炸彈後,連好戰的太史慈都沉默了。
形勢越來越不利了,打贏了可能會引起公孫瓚的猜忌,打輸了就是滿盤皆輸。曹操的消息,顯然不是來自於遼東,他沒那個渠道,那是內部消息!
劉虞一直對胡人採取懷柔政策,在烏桓、鮮卑各部落很有威望,爲了牽制公孫瓚,他鼓動二虜大舉出動,也算不得什麼新鮮事兒。
前狼後虎,實力大損的公孫瓚,能擋得住鮮卑、烏桓麼?擋不住的話,這些胡虜就會大舉南下,禍害整個河北,同時,成爲袁紹的另一支援軍,圍攻青州軍。
在本來就很不利的時候,再加上這麼一支大軍,雪上加霜,那還怎麼打?
放棄清河、安平,甚至平原,達成合議,退回青州,保全實力,似乎不失爲上策吶!
王羽不動聲色,曹操卻也不催,他相信,這個意外的消息,肯定不在對方的計劃之內。用這麼一個消息,打擊對方的信心,打亂對方的部署,徹底破壞對方周全的計劃,這纔是他冒險邀見對方的真實意圖。
至於合議……
要知道,現在可是亂世,信義什麼的,誰會太在意啊?再說了,就算讓王羽安然退走也沒什麼,袁紹的主力沒到之前,王羽本來就有大把的機會退走,誰還敢冒險追擊他不成?
他不是袁紹,不會那麼天真,總是想着一勞永逸的解決對手,王羽這種對手,本也不是那麼容易解決的。能順利收復失地,將對方壓回青州,重新形成包圍態勢,這就足夠了,沒必要冒着偌大的風險,與對方決一死戰。
過了約莫一盞茶的時間,王羽忽然搖了搖頭,緩緩說道:“孟德兄確實設身處地的爲小弟着想了,然而,漢胡不兩立,忠奸不併存,陛下以國士待我,某自當以國士報之,爲國除賊,義不容辭!又豈能因爲畏懼艱險而避之?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如此方爲大丈夫是也!”
王羽目視曹操,眼神中戰意昂揚,“孟德兄還有其他要說的嗎?如果沒有,那就開始吧!子義!”
“慈在此!”太史慈本來還有些疑慮,但聽了王羽最後這番話,卻一下就被感染了。
無論面對怎樣強大的敵人,怎樣險惡的局勢,永不退縮,對太史慈來說,這纔是王羽最具領袖魅力的優點。
“上吧!爲我軍先拔頭籌!”王羽擡手一指,指向的,正是曹操身後的典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