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北海衆人終於觀望清楚,並下定決心,出城迎接援軍時,天已經徹底亮了。
經由守城軍士之口,夜裡發生的一切,在很短的時間內就傳遍了全城。聽到噩夢般的管亥軍團已經灰飛煙滅,壓在全城軍民心頭的重壓瞬間消散,人們喜極而泣,奔走相告。
黃巾也好,山賊也好,曾經都是跟他們差不多的人,同樣的勤勤懇懇,同樣的任勞任怨,同樣的和善好客。
然而,在從了賊之後,這些人都有了天翻地覆般的變化,變得好吃懶做,變得殘忍好殺,變得漠視一切。
有人親眼見過賊寇們的殘忍,更多的人是從朱虛來的敗兵那裡聽說的。朱虛城已經成了人間鬼蜮,稍有身家的人,都是賊寇的目標,闔家罹難者比比皆是,男人被殺,婦人被污辱,連幾歲的孩子都難以倖免。
窮苦百姓也逃不掉一劫,他們家中沒什麼可搶的,婦女常年在田間勞作,多半也吸引不到賊人們的垂涎。他們卻不得不拋下家中搖搖欲墜的茅屋草房,跟着一羣陌生的殺戮者,踏上一條背井離鄉,鮮血流淌着的不歸路。
這條路有沒有盡頭,盡頭處是什麼,都昌百姓無法盡數得知,但他們知道的那些,就已經足夠讓他們心悸難安,噩夢不斷了。
死在官兵的刀下;死在同夥的火併之中;死於飢餓;死於嚴寒;倒斃在劫掠的路上;或者還有什麼稀奇古怪的死法也未可知;除了搶劫的那一瞬間外,這條路上充滿了絕望和悲哀。
從某個奇怪的角度上來想,造反與否,日子其實都沒有什麼變化。
不造反的人,至少不會和鄰居火併,不會客死他鄉,在秋天收穫的時節,也多半會感到欣喜,或許還會有什麼別的驚喜也未可知。
再苦的日子,總也是會有希望的,不是嗎?
所以,對於城外的賊軍,城中居民有着根深蒂固的恐懼。華夏百姓就是這麼良善,除非被壓榨到極點,否則他們纔不會跟官府、朝廷對着幹呢。
也正因如此,纔有了王羽那句評語:能把華夏百姓壓榨得造反的官府,裡面的那羣人絕對是非常非常的奇葩,或者說,他們根本不是人!
總之,賊寇的覆滅,令城中百姓欣喜若狂,很快,欣喜和慶幸就化成了感激,歡呼聲時起彼伏的響了起來,最終匯聚在一起,一個響亮的名字響徹了整個城池,在城外的曠野之間迴盪不休。
“冠軍侯!”
“救國救民的冠軍侯!”
“有冠軍侯牧守青州,咱們青州的百姓終於有救了!”
“咱們青州的冠軍侯!”
百姓們心情激盪,忘情歡呼,以至於城內爆發出來的動靜,全然不在昨夜的激戰之下。受了這股聲勢的震撼,城頭上的名士和武將們這才茫然醒轉,徹底意識到昨夜發生了什麼。
“……文舉,文舉!”禰衡喊了好半天,才把孔融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你還愣着幹什麼?開城門啊!來的是鵬舉的部屬,救了都昌城,你不去迎接,豈不是失了禮數?”
“哦……”在城內歡呼聲和禰衡的呼喊下,孔融眼中終於恢復了神采,他用力點頭,高聲吩咐道:“對,開城門,諸君隨融一起去見過泰山的諸位英雄。”
“對,隨孔使君一道,一起去見過諸位豪傑。”
“千餘兵馬摧破五萬多悍匪,這泰山軍中豈不各個都是百人敵的猛將?”
“那有什麼可奇怪的?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反之亦然!泰山兵本來就是各地強軍匯聚而來,早有驍勇之氣,再有了這麼個萬人敵的統帥……”說話的人豎起了大拇指,“那還不勇氣百倍?兵法有云:夫戰,勇氣也!”
“原來如此,曾兄果然高見,小弟不及也。”
“這麼看來,冠軍侯平定青州,也就是反掌之間了。一千破五萬,以此類推,張饒的二十萬大軍,有四千兵足矣!聽說,王君侯麾下……”說話者朝周圍比一比,道:“這樣的勇士,足有八千之衆呢!對付區區張饒,還不手到擒來?”
“何須八千?你沒看到將旗嗎?這支兵馬的主將姓太史……王君侯麾下三員大將,鐵壁於文則,神弓黃漢升,長驅徐公明,都是萬夫莫敵的猛將,來的不是他們,說明已經遜了君侯不止一籌了!換成君侯親至,只要三五百親衛,足以摧破管亥了。”
“說不定三五百都不需要,沒聽說當日君侯在大河之畔,一人一槍,震住了兩萬西涼軍,然後一聲大喝,直接喝退千軍的威猛戰績!聽說,當時的場面壯觀之極,簡直就……誒,小弟學淺,一時詞窮,也不知該如何形容了,總之,一人退萬軍,這等威勢,誰人能及?”
孔融身邊這些名士,與傳統意義上的不太一樣,他們的家世未必如何煊赫,只是仗着孔融的名頭,纔算是個名士。不過,這些人好空談,不懂實務的習性,還遠在世家出身的名士之上。
當初孔融從酸棗回來,自以爲懂了兵法,就是這幫人吹捧的,現在爲了挽回顏面,他們又開始吹捧起王羽來。
王羽那幾場戰鬥中的策謀,他們不懂,也不想懂,那玩意太複雜了,他們只要用最直白的方式,形容出一個個最震撼人心的結果就可以了。
所以,孟津之戰中,大河北岸的兩萬人馬成了背景,王羽站在背景前,一個人打敗了兩萬西涼鐵騎;虎牢關之戰中,作爲主力的白馬義從,也變成了只會歡呼的圍觀衆,虎牢關的城門,也不是牛輔打開的,而是……
“你們知道虎牢關有多雄偉嗎?那是天下有數的雄關,除了洛陽、函谷之外,說是天下第一也差不多了!這都昌城看似雄偉吧?跟虎牢關比起來,就是個土圍子!結果怎麼樣?”
“一槍!就一槍!”
“那一槍彷彿雷公手中的雷錘一般,帶着風雷之音,就那麼砸在虎牢關的城牆上!轟然一聲大響,地動山搖!虎牢關大門洞開,關牆也塌了一片!你們想想,這是何等的威勢!”
初時,只是名士們彼此間亂吹,從城頭下來的時候,守衛的士兵就圍攏過來了,走下城牆,到了城門左近,百姓也圍上來了。
消息不脛而走,越傳越離譜,人們一廂情願地將心目中保護神的本事無限誇大,反正王君侯素有仁義之名,不會對百姓怎麼樣,自然是越強越好。
再說了,外面的幾萬賊軍是大夥兒親見的,如今的大勝也不是假的,一個部將都能率領千餘騎兵打敗五萬悍匪,主帥的本事還用說嗎?
王羽的事蹟被無限放大,從各個角度宣揚了出來。
“冠軍侯從洛陽救了幾十萬人,活人無數……”
“君侯在河東藉着懲罰無良世家的機會,勸賊向善,使得十萬白波放下屠刀,重新拿起了鋤頭……”
“君侯在陽人和洛陽軍激戰,十萬洛陽民衆自發的趕去助戰,未免戰事波及到百姓,君侯挺身而出,直闖敵人中軍,一箭斷旗,生擒了徐公卿!”
漸漸的,連黃忠這種重要助手,都變成背景了。
直到接近了連營,準確的說,是連營曾經存在的地方,喧譁聲才漸漸減弱。
不管傳說中的戰爭有多麼可歌可泣,英雄有多麼雄武偉大,但戰爭畢竟是戰爭,哪怕是已經結束的戰爭,戰場上的景象,和縈繞在空氣中的血腥氣,也足以讓勇者變色,普通人顫慄了。
到處都是焚燒過的痕跡,火,人類不可或缺的東西,可以帶來溫暖和光明,但在軍事上,火卻是製造恐慌,殺傷敵人的最佳利器之一。
與火燒後的痕跡同樣密佈在戰場上的,是各種各樣的屍體。這些屍體呈各種姿態,分佈子啊不同的地方,有經驗的老兵可以從他們的形態之中,看出他們的死因。
有人是被弓弩射死的;有人死於刀劍之下;更多的人是被燒死的;不過,最多的,還是那些死狀極慘,屍體已經不成人形的,他們是在混亂之中,自相踐踏的犧牲者。
歡呼聲和喧鬧聲漸漸低沉,直至於無。
城內軍民的聲音減弱,戰場上的其他聲音便顯得響亮起來。
最多的是號令聲,泰山軍之所以獲勝後也一直都沒靠近城牆,是因爲他們很忙。
追殺殘敵的行動早已經結束,黑夜中,指揮騎兵在山林丘陵地帶追殺敵人,是難以想象的事。真有人這麼做的話,只會給己方帶來難以想象的傷亡。
泰山軍只是把敵人趕出營寨,不讓他們有重新集結的機會,然後就任他們去了。在這草木凋零的初冬時節,失去了補給和同伴,能安然無恙跑出幾百裡的人,都是百裡挑一的幸運兒,沒必要跟他們爲難。
對泰山軍來說,最重要的是滅火以及收攏俘虜。
襲營的時候,襲營者唯恐火勢不夠大,但戰勝後,他們必須得想辦法保存物資。縱橫北海的管亥軍還是很有貨的,有金銀錢財,更多的是糧食。
亂世中,沒有什麼比糧食更重要,多一分糧食,就能多讓一個人活下去。
收攏了一定數量的俘虜後,泰山軍就一直在滅火,到城內軍民隨孔融出城的時候,火勢才差不多徹底熄滅。
都昌軍民都被慘烈的戰場震懾住了,但孔融卻沒停步,他不會打仗,但養氣功夫還是很不錯的,這點小場面嚇不倒他。他帶着幾個膽大的幕僚和部將,往泰山軍戰旗所在的地方走了過去。
看到國相大人的從容舉止,百姓們又是一陣低聲讚歎。
泰山軍早就注意到城內的動靜了,見孔融儀表不凡,氣度雍容,他們也沒留難,就那麼放孔融過去了。
說實在的,見識過昨夜的戰鬥,他們也不認爲誰能暗算得了自家的主將,太史將軍不打別人,被打那方就可以偷着樂了。
有人過去攪攪局也好,免得太史將軍真的跟人打起來,自己人內訌,可不是什麼好路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