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平元年,襄陽,晴空萬里。
通往漢水岸邊望江亭的大道上,一輛輛的馬車絡繹不絕,一名名世家子弟們鮮衣怒馬,意氣風發。
鐺鐺鐺~~
清脆的銅鈴聲響起,華*馬叢中,卻出現了一輛寒酸的驢車。
驢車上那少年,身形修長,相貌清瘦,身穿着一身青衫布衣,布衣的顏色隱隱已有些發白,看得出來是洗了又洗,穿了有些年頭。
顛簸的驢車,陳舊的布衣,穿行在周圍的鮮衣怒馬之中,顯的頗爲扎眼。
那些經過的世族子弟們,看向那少年的眼神中,不禁都掠過一絲輕視,甚至是嫌棄的目光。
驢車上的少年,卻旁若無人,手託着腮幫子,悠哉的斜臥在驢車上,嘴裡哼着不知名的小曲,不時的往嘴裡扔幾顆蠶豆,一副旁若無人的樣子。
“公子,我聽說那劉荊州的這個什麼招賢會,說是要唯纔是舉,挑選有才華的年輕人去新得的南陽郡當縣令,其實早就內定了四大家族的子弟,咱還有必要大老遠的白跑一趟麼?”
趕車的婢女蘇小小嘟着小嘴,說起話來吧嗒吧嗒,伶俐的緊,憤憤不平的向身後的布衣公子抱怨。
“你以爲我想去麼。”蘇哲無奈的嘆了一聲,“若非是水鏡老師勸我前去赴會,公子我才懶得去當陪襯。”
說着,蘇哲往嘴裡又扔了顆蠶豆,嚼的是津津有味。
噠噠噠~~
身後響起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數騎高頭大馬,一陣風似的從驢車邊飛馳而過,馬蹄踐起漫天灰塵,驚的拉車毛驢彈起了蹄子來。
“怎麼騎馬的,趕着去投胎嗎!”蘇小小連秀鼻也顧不得捂,雙手緊拉繮繩,才穩住了受驚的驢。
前邊帶頭的那位年輕公子,聽到了蘇小小的抱怨,猛的勒住了坐騎,陰沉着臉轉過身來,一副打算興師問罪的表情。
那身着華麗,一臉張揚的年輕公子瞟了蘇哲一眼,忽然間眼睛一亮,似乎是認出了他,便笑眯眯道:“原來是蘇兄啊,怎麼,昏迷了這麼多年,終於醒過來了?”
蘇哲扇去鼻間灰塵,擡頭一看,才認出這個嗆了自己一鼻子灰的人,正是荊襄四大家族,黃家的子弟黃射。
他便一笑,不卑不亢的一拱手:“原來是黃兄,還真是巧啊,有勞黃兄惦記,我也是剛剛甦醒沒多久。”
“怎麼,蘇兄也是要去參加劉荊州的招賢會嗎?”黃射卻沒有拱手還禮,只是居高臨下的俯視着蘇哲。
“正是。”蘇哲點點頭。
黃射上下打量了下蘇哲這一身行頭,眼睛中掠過一絲譏諷的神色,嘴角斜起一角,“你我好歹師從過水鏡先生,也算是鹿門書院的同窗,怎麼蘇兄穿成這副寒磣的樣子就去參加劉荊州的招賢會,這不是當着荊襄士子的面,丟咱們鹿門書院的臉嗎。”
這番話,夾槍帶棒,諷刺的意圖再明顯不過。
蘇哲劍眉暗暗一凝,卻不爲所怒,只淡淡一笑,自嘲道:“我蘇家不過是寒門小戶,怎比得上黃兄家勢闊綽,黃兄這又是高頭大馬,又是錦衣玉帶的,咋一看,我還當黃兄這是要去趕着成親呢。”
他不動聲色間,便反脣相譏,卻不似黃射那般直白。
黃射三角眉一皺,嘴角微微抽了下,心中慍怒,卻又壓了下去,反是笑呵呵道:“多年沒見,蘇兄你這張嘴還是這麼伶俐啊,我這身打扮也是爲了表示對劉荊州的尊重而已。”
話鋒一轉,他又擺出大方的表情,說道:“蘇兄你怎麼不早去找我,我莊裡有的是好馬,有的是蜀錦做的新衣裳,隨便送你幾件,也好過你穿這麼寒磣的去招賢會那樣的大場面啊。”
“黃兄的好意我心領了。”蘇哲擺了擺手,不以爲然道:“不過是件衣裳而已,就算穿的再好,若是肚子裡沒貨,那也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黃兄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黃射臉頓時就陰了一層,本來是想奚落蘇哲一番,卻沒想到反被諷刺,心中不爽,卻礙於嘴皮子功夫沒蘇哲利索,一時不知怎麼反擊。
“我還要提前去向劉荊州見禮,恕我沒功夫跟蘇兄在這裡閒聊了,咱們後會有期。”
黃射丟下一句炫耀,冷哼一聲,打馬揚鞭,轉身而去。
“黃兄,我這裡的傘倒是可以送你幾把,你要嗎?”蘇哲抓起了身邊的油布傘晃了晃。
“晴空萬里的,打什麼傘,昏迷了幾年睡傻了吧……”黃射卻不搭理他,嘴裡嘟囔着揚長離去,留給他們一鼻子灰。
蘇小小邊捂鼻子,邊衝着黃射背影做了個鬼臉,嘴裡罵道:“哼,你黃家跟劉荊州關係好了不起啊,有什麼好炫耀的……”
“算啦,人家是名門望族的子弟,有機會當然要跟我們炫耀一下啦,不然怎麼從我們身上找到存在感。”
他話還沒說完,人已斜臥下來,指尖輕輕一彈,一顆蠶豆入口。
“存在感?那是什麼意思?公子你又開始說怪怪的話了,自從你醒來之後,就總是說那些怪話。”
蘇小小回頭望着蘇哲,長長的睫毛撲扇着,一臉的茫然。
“咳咳,這個以後公子我再告訴你,咱們先說說這個黃射吧,怎麼我感覺他對我的態度很有敵意,莫非我以前惹到過他嗎?”蘇哲把話頭引開,道出了自己心中的狐疑。
自從那場大爆炸,令他的靈魂從後世穿越到這具昏迷多年的身體上後,或許是時空錯亂的原因,導致他並沒有完整的繼承這具身體所有的記憶。
“公子你忘了,幾年前你在鹿門書院求學時,那可是書院裡最厲害的才子呢,水鏡先生都誇你是咱們荊襄第一才子,說你是‘臥龍’,那些黃家龐家蒯家的大族子弟,才學連給你提鞋都不配,他們私下裡能不嫉妒你麼。”
蘇小小一回憶起他的過往輝煌,表情頓時是十二分的崇拜,小嘴是滔滔不絕。
“我明白了,看來我這具身體的本尊,不光給我留了一份落魄的家業,還給我留下了一個招人嫉妒的名頭,這今後的日子不好混啊……”
蘇哲腦袋枕着雙臂,面朝萬里晴空,心中思緒如潮,琢磨着今後的路該怎麼走,是該躲在荊州這片暫時遠離戰亂的樂土,守着蘇家這份寒酸的產業了卻餘生,還是出來攪動風雲,建一番功業,不枉白白穿越一回。
他陷入了沉思之中,卻沉有察覺,不遠處的一輛馬車上,兩張俏麗的臉龐,正透過車簾,悄悄的注視着他。
“姐姐,這就是你當初仰慕的荊襄第一才子嗎,怎麼我看也就是個只會耍嘴皮子的破落書生,這大晴天的,連朵雲都看不到,他還不嫌麻煩帶着傘出門,真真是滑稽呢。”
紫衣少女明眸中流轉着鄙夷之色,小嘴微微嘟起,一副嗤之以鼻的表情。
黃衣少女柳葉眉微微凝起,眸中閃爍着狐疑,喃喃嘆道:“我也不知他爲什麼會變成這樣,要知道他可是被水鏡先生稱爲‘臥龍’的人啊,水鏡先生看人的眼光向來是不會錯的。”
“唉,也許是他昏睡了多年,把腦子給睡壞了嗎,可惜啊。”紫衣少女輕嘆一聲,放下了車簾,“咱們還是別說他啦,說說劉荊州的那兩位公子吧,聽說劉荊州有意讓他兩位公子迎娶我和姐姐你,好結連咱們兩家……”
馬車漸行漸遠,很快就把蘇哲的驢車甩在了身後。
……
午後時分,驢車來到了望江亭。
環着石亭的四周,早已用布慢圍起了一圈臨時的圍牆,四周是五步一哨,十步一崗,戒備森嚴。
畢竟盤踞南陽的袁術纔剛剛被逼走,荊州的戰爭陰雲還沒有散盡,劉表自然不會太過放鬆警惕。
“公子,咱們到了。”
蘇小小勒住了毛驢,回頭一看,才發現蘇哲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睡着了,還呼呼的打着呼嚕。
她小嘴一扁,沒好氣的搖頭苦笑,湊近蘇哲的耳朵,突然大叫一聲:“公子,醒醒,我們到啦!”
迷迷糊糊中的蘇哲,嚇了一大跳,就跟背上長了彈簧似的,騰的一下就跳了起來。
蘇小小“格格”的笑了起來。
蘇哲掃了一眼四周,這才從迷糊中清醒過來,手指朝着蘇小小的秀鼻輕輕一刮,“淘氣的丫頭,沒大沒小的,連公子我都敢嚇。”
“小小錯了,小小再也不敢了。”蘇小小撒嬌似的扁了扁嘴。
蘇哲跳下馬車,撣了撣身上的灰塵,閒庭信步的向着入口走去,蘇小小提起裙角,緊跟在身後。
方纔出幾步,蘇哲驀的一拍腦門,猛的轉過身來。
蘇小小立刻會意,忙把手中布袋一揚,笑道:“公子放心吧,你最愛吃的蠶豆,小小怎麼會忘了呢,都給你帶着呢。”
“蠶豆當然是不能少嘀。”蘇哲一把奪過袋子,順手往嘴裡棟了一粒蠶豆,“快去把驢車上的傘帶上。”
蘇小小這才省悟,只好不情願的轉身回去,嘴裡卻嘀嘀咕咕道:“公子也真是怪,這萬里無雲的,爲啥非得要隨身帶着傘啊,莫非公子真是昏迷太久,把腦子睡的有點傻了麼……”
嘀咕歸嘀咕,蘇小小還是把裝傘的簍子背起,一溜煙的追上蘇哲進了招賢會場。
諾大的招賢會場,此刻已是人聲鼎沸,熱鬧非凡,荊襄有名有姓的年輕才俊,皆已齊聚於此。
蘇哲一路經過卻無人搭理,只好自己隨便找了一處中間的位子坐下,繼續旁若無人嚼他的蠶豆。
“哼,都是些世態炎良的傢伙,公子昏迷這些年,沒人來看公子也就罷了,現在見了公子還都假裝不認識,真是太氣人了……”
侍立旁邊的蘇小小,小嘴則嘟囔個不停,憤憤不平的替蘇哲遭受的冷遇打抱不平。
忽然間,蘇小小明眸一亮,手指着道:“公子快看,那不是崔州平嗎,他當初不是跟公子關係很好麼,他總該不會對公子視而不見吧。”
蘇哲回頭看去,卻見一名文士正朝這邊走來,根據這身體本尊留下的記憶,這人確實叫崔州平,當初在鹿門書院一起讀書時,也確實跟他交情不錯。
蘇哲放下手中蠶豆,拍拍手準備站起來,跟這個故友打個召喚。
崔州平只看了他一眼,迅速的把目光移開,加快速度從他旁邊走過,直奔最前排被衆人圍捧的黃射而去,笑呵呵的跟黃射拱手見禮,打起了召喚。
“呸!又是一個勢利之徒!”蘇小小失望的罵道。
蘇哲輕嘆一聲,苦笑道:“算啦,誰讓咱們蘇家是荊襄不入流小族呢,當初那些人與我交往,無非是因爲水鏡先生對我極力推薦,看中了我的名氣而已,眼下公子我已是過氣之人,人家不認識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公子你倒是看得開呢。”蘇小小搖頭輕嘆。
蘇哲只是淡淡一笑,繼續嚼他的蠶豆,正嚼的津津有味時,突然間就感覺到腦袋一陣的隱痛,不禁哼了一聲,伏在了案几上。
“公子,你怎麼了?”蘇小小關切的俯身詢問。
“我沒事。”蘇哲擺了擺手,以示無恙,嘴裡卻喃喃抱怨:“這該死的系統,每次傳輸數據都這麼痛……”
蘇小小松了口氣,卻又眨巴着眸子問道:“什麼系統?什麼數據?公子你又在說什麼怪話了?”
疼痛消失,蘇哲長吐一口氣,直起了腰板,抓起簍子裡的一把油傘便撐在了頭頂。
“公……公子,你這是做什麼?”蘇小小被他這怪異的舉動給驚住。
“打傘還能做什麼,當然是準備遮雨啊。”蘇哲卻是一本正經,還抓起一把扔給了她,“你也趕緊打上吧,這雨說下就下,別淋壞了你小身子骨。”
蘇小小就呆住了,擡頭望了一眼天亮,依舊是晴朗無比,只是多了幾片雲彩而已,怎麼看也不像是要下雨的樣子。
“趕緊的啊。”蘇哲催促道。
蘇小小嚥了口香沫,滿腦的茫然狐疑,卻又無可奈何,只得強忍尷尬,撐起了雨傘,低着頭,默默的站在蘇哲旁邊。
他主僕二人這古怪的舉動,很快就吸引了周圍那些談笑風聲的士子才俊們的注意,嘲笑聲此起彼伏。
“這大晴天,那個人打什麼傘啊,他有病麼?”
“那人好像是蘇哲啊,原來他醒過來了,怎麼看樣子好像是腦子睡傻啦。”
“還真是可惜啊,當年被水鏡先生譽爲荊襄第一才子的人,竟然變成了個傻子。”
前排,正享受衆星捧月的黃射,也注意到了這一幕,臉上頓時燃起濃濃的諷刺,冷哼道:“我說崔兄,這就是你當初的好友麼,一睡幾年醒來,就從荊襄第一才子,變成了荊襄第一笑話了。”
“交友不慎,州平交友不慎啊~~”崔州平尷尬的自嘲。
望江亭內的一角,那紫衣少女和黃衣少女,也看到了亭子下邊,蘇哲晴空撐傘,特立獨行的一幕。
“他還真的把傘打起來了,姐姐快看,他多滑稽啊,笑死我了,哈哈~~”紫衣少女笑的是前仰後合。
黃衣少女卻只是眉頭暗凝,幽幽的搖頭嘆息了一聲,那一聲嘆,蘊含着某種深深的失望和惋惜的意味
一時間,議論聲,嘲諷聲,嘆惜聲,不絕於耳。
蘇哲卻對那一雙雙嘲諷的目光視而不見,只是旁若無人的嚼他的蠶豆。
最後一顆蠶豆吃完。
突然間,狂風大作,原本晴朗的天空,片刻間便是烏雲密佈。
幾聲悶雷後,豆大的雨點傾盆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