潼關的第一場雪在這個夜晚落下了。
關內議政廳內,龐統披着羊絨大氅,雙手放在火盆上方反覆的烘烤取暖,表情卻無比的沉重。
“士元,曹軍遠道而來,必是疲軍狀態,我欲率部奇襲他前鋒駐營軍,只要把他們的巨木都給燒燬了,這方圓數十里內,既無林木也無城池,幾萬曹軍就像荒原上的駱駝一樣任人宰割。
可你覺得此處是曹操命門,他定是做了完全準備,好,我便聽你的放棄了行動,幹嘛還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
今時今日的曹操已沒這麼厲害了,我呂布也非昔日呂布,用不着愁眉苦臉的樣子。”
看着龐統那副模樣,跟打了敗仗一樣呂布就覺得不吉利。
真要是雙方陳兵於野,呂布覺得自己可以碾壓曹操。
“溫侯見諒。”
龐統趕忙轉身對着帥椅上的呂布拱手,“非是我如臨大敵的模樣,而是我們面前本就是面臨了巨大的挑戰,在下不得不謹慎。”
呂布輕笑一聲瞥向龐統,“言重了吧。”
“溫侯啊,曹操絕非易與之輩,方今天下也就只有他能與溫侯一戰了。”
龐統頓了頓,凝神道:“請溫侯試想,這潼關不說是天險之隘也是易守難攻之地,兩萬人駐紮便足可擋下曹操八萬人了,可我們有多少人?九萬啊,而是都是溫侯麾下精銳部曲,曹操依舊要來,這說明什麼?
說明他定是有了周詳的計劃。”
聞言,呂布雙手抱胸,細細品味其中道理,須臾,緩緩頷首道:“有些道理,所以,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如果我是曹操,我會怎麼攻破這潼關。”
看着龐統一臉嚴肅的模樣,呂布來了一絲興趣,不錯不錯,不愧是允文看重的人才,有那麼點運籌帷幄的意思了。
他站起身來走到火盆前,把龐統腰間酒葫蘆取下遞到對方手上,從容道:“那就.說說吧,都想到什麼了。”
不同於曹操和馬騰,呂布這人霸氣起來威壓就能讓伱說不出話來,可隨性起來又能讓你覺得是忘年交一樣。
龐統訕笑着灌了一口酒,隨後沉吟道:“在下思來想去,唯有二法可破。一者乃三軍命脈糧草,這一點官渡大戰的時候溫侯應該見識過危害的了。”
呂布不屑一笑,那不過是我女婿的手段罷了,與曹操何干,不過還是贊同的點了點頭。
龐統繼續道:“二者,離間。蘭陵侯大敗關中十部所用正是離間計,溫侯別忘了馬騰他們此刻就在關內。
我軍部曲中,有三分之一是西涼舊部,真要是雙方生了嫌隙,曹操再從關外策應,破城只在彈指之間而已。”
說到這裡,呂布終於開始有了幾分肅然。
這倒確實是個不得不防的事情。
馬騰跟其他人是不同的,他是剛剛纔投到自己麾下,絕對談不上什麼感情的,一旦有什麼風吹草動,他賣了自己也不會有任何的猶豫。
而且是不得已之下轉投過來的,加之馬超、龐德他們幾個也算是有些能耐,西涼步騎戰力也算彪悍,真要是起事,還真是挺棘手。
事實上,這也是爲什麼呂布不同意讓馬超帶人去西涼的原因,這幾頭小老虎還沒完全馴化,不足以委以重任。
尤其在龐統這麼一提醒後,他的疑心就更重了,摩挲着鬚根沉聲道:“糧草大營那頭沒問題的,張燕早前雖是首鼠兩端,可他的小崽子和家眷全部都在北國,應該不至於被曹操策反。
更何況,曹操被擋在關外,如何繞過這潼關去偷襲糧草呢,難不成北渡黃河,再涉渭河?”
“溫侯,此戰事關重大,我們勝,可順勢直取中原二州,曹操僅餘益州和小半個荊州,是強弩之末了;
反之,曹操勝,司州盡歸曹操,他就可以效仿當年的高祖帝以天府之國養軍,自三秦咽喉出兵問鼎天下。
故而,在下希望溫侯對於糧草大營一事不可掉以輕心,再調五千軍過去吧。”
呂布皺着眉頭看着龐統,已經給了張燕五千兵了,還要再給嗎?
他的本意是要正面攻破曹操,並不太願意在糧草大營那裡浪費太多的軍力。
可細品了一下龐統的話,再想到袁紹,呂布最後還是點了點頭,“聽你的吧,再撥五千人過去。”
“多謝溫侯。”龐統長舒了一口氣。
當謀士的,最怕的不是對手厲害,是主公聽不進自己的意見。
呂布這種莽夫罵名在外的主公能聽自己這個剛剛投誠的謀士的話,他當然很開心。
這軍師中郎將的職務才能真正坐實。
“至於你說的馬家,我們總不能爲了防着曹操就把馬家人都給趕回長安去吧?”呂布爲難的看着龐統。
“卻也不用。”
龐統笑了笑,畢竟剛剛纔吃完離間計,當然知道怎麼應對了,“只需把軍中斥候全部換成北國軍,不使西涼兵有消息外傳的機會;
再者,馬家的府邸要有專人監視,凡有信件,必過溫侯手,這樣便可杜絕了可能存在的通敵嫌疑。”
龐統這一出也算用心良苦了,表面看是防着馬家,其實是在保他們。
在這樣的情況下,一旦曹操用出了離間計,呂布也不會心中生疑,至少還不至於弄幾封假信就能挑起兩邊的衝突。
“倒是個不錯的主意呢。”
呂布滿意的點點頭,右手拍了拍龐統的肩頭,“士元啊,知道我爲何如此信任你嗎?”
“在下,不知。”龐統搖搖頭。
“因爲允文相信你,能讓允文看重的人才不多,一個賈文和,一個趙子龍,一個徐元直,哦對了,還有笮融那廝,一個個可都算是立下過大功的。”
呂布絲毫不避諱內心話會不會對這位當世奇才造成什麼想法。
好在這世上啊,有時候真話要比阿諛奉承來的實用許多,尤其是對龐統這等聰明的人,他重重頷首,“在下必不負溫侯、蘭陵侯的期望。”
“對了,你剛纔也說,曹操必是有所籌備纔敢冒着風險北上,你說奇襲他前鋒擔心有所埋伏,可總不能就這麼幹耗着。
我軍兵馬、糧草都在曹軍之上,用不着忌憚,現在關內正在督造霹靂車,桐油也管夠,我看啊,用不着跟他虛虛實實的比什麼謀略,在壓倒性的實力面前,一切都是徒勞的。”
聽呂布這話的意思,是準備主動出擊,並且以霹靂車相逼,就看他曹操能撐多久。
當然,也有可能會造成霹靂車對轟的局面,可龐統知道呂布不在乎,只要那道護欄被損毀了,這寨子就形同虛設,隨時可以給曹操致命一擊的。
龐統搖晃着手中的酒葫蘆,在曠野之上,呂布親率大軍前往,確實很難玩的出什麼花樣來。
而且,他也不能對着主公的意見動不動就否定的,人也是要臉的。
思忖片刻便頷首道:“溫侯明鑑。”
“好!”
呂布朗聲大笑起來,“你這性子還挺合我心意的。”
呂布沒有來劫營這件事不管是曹操還是法正他們幾個都感到非常的詫異。
畢竟曹軍這頭可是備了大量的火油,就等着他們來請他吃一把火燒,損他幾千戰馬的,可他竟然沒來。
寨子是曹軍的命門所在,想來這個點龐統肯定能看出來,幾人詫異的也不是龐統能看出端倪,而是呂布這樣的莽夫,從無到有的今天,應該是早就用鼻孔眼看人了。
這樣的人,自詡勇猛,這普天之下怕是除了林墨沒幾個人能勸住他纔對,更何況是剛剛投誠的龐統。
當真有些詭異。
原本指着一戰打疼呂布,這樣他能老實一段日子,用不了多久,一個月左右就夠了。
現在,曹操最缺的就是時間。
他一定要爲鍾繇和陳到、吳懿爭取到這些時間,法正的計劃才能完美施展。
否則,當真是憑着這八萬人,遑論攻關了,就說是原野作戰也能被呂布給啃光的。
既然現在他選擇了默認自己進駐的事實,那就拖着吧。
最好這段時間誰也別動手,就這麼耗着,看到最後是誰吃虧唄。
曹操對法正的計劃有十足的信心,光是這計劃的周密和深遠,當不輸林允文啊。
“司空。”
帳外,許褚虎步而入,上前拱手道:“呂布出關了。”
“多少人。”曹操心頭一沉,臉上依舊雲淡風輕。
“不知道,一眼望不到盡頭,少說有三萬,光騎兵就有六七千了,而且還有霹靂車。”
許褚說完,曹操就笑了一聲,“呂布可真是今非昔比啊,隨便動動身子就有這麼大的排場,還帶了霹靂車。”
“司空,末將請戰,願在兩軍陣前斬呂布!”
典韋說完,許褚立刻就補充道:“我也去!”
這兩人可算的上是曹操麾下的虎賁雙雄了,二人對於呂布的武藝也是有絕對了解的。
滎陽大戰的時候,典韋就跟呂布貼身近戰;濮陽大戰的時候,六將鬥呂布中的六將,其中就有許褚和典韋。
敢放這樣的狠話,是因爲最近的一次鬥將那也是十年前的濮陽之戰了。
十年,人生有多少個十年。
不是每一個人的巔峰期都能扛過一個又一個十年的。典韋和許褚都堅信,快要奔五十的呂布,早就不復當年虎牢關之猛。
前不久的陣前挑翻馬超?
他們當然也知道,可馬超有多能耐,這就不得而知了,天知道他是不是一塊盛名之下其實難副的注水豬肉啊。
更何況,典韋和許褚都是當世一流的猛將,人也有這個資本囂張。
“末將願意同往!”
“末將亦請戰!”
“末將也去!”
典韋和許褚一帶頭,其他人就一個個都開始叫囂了。
張郃、徐晃這兩在曹營也有了一些底子,說話可以大聲一些。
而剛剛投入曹營的吳蘭、泠苞、鄧賢和劉𪻺亦是紛紛出列作揖。
曹操滿意的大笑了起來,“諸位,現在還沒到要與呂軍廝殺的時候,且讓他們聒噪一段,待其銳氣喪去,再做抉擇。”
如果光是論鬥將的話,其實,現在的曹操也是不慌的。
因爲鍾繇已經把對面的老底都給了自己,呂布的身邊,趙雲、張遼、高順都不在,顏良、文丑又在淮南,張繡去了西涼,滿寵是什麼水準曹操最瞭解不過。
至於張燕,不過是一個山匪罷了,不足爲慮。
當然,還有一個未知的存在是馬超,聽說挺厲害的,但沒見過。
也就是說,現在的呂布身邊,大多數是中層武將而已。
可己方呢,典韋和許褚就夠呂布喝一壺的了,徐晃和張郃也不是擺設,再加上剛剛投誠立功心切的益州武將吳蘭、泠苞他們幾個,鬥將的時候一擁而上,呂布是什麼下場還真是不得而知。
就算是斬不下呂布,擊潰總歸沒有問題,三軍面前主將落敗繼而追殺也不是什麼稀罕事。
可,曹操心裡也很明白,這一仗是自己的命運之戰。
敗了,這中原之地將再無立足之地。
非逼不得已,還是不願跟呂布正面碰撞的。
能讓他放棄徐州轉戰於司州,一者是這塊疆域對於自己太重要了,不僅能打破三面夾擊的態勢,也能恢復戰馬採購的渠道。
第二者,那就是法正奇謀精妙無比。
所以,他很清楚,自己要做的是拖時間,爲後方鍾繇運作爭取足夠的時間,其他的小打小鬧,贏一場輸一場根本不足以決定勝負之關鍵。
曹操只是讓各部做好迎戰的準備,雖說不出寨,總歸還是要防着呂布突然暴起衝寨的可能。
接下來,就是預料之中的日常問候祖宗三代了。
你TM的看什麼,出來單挑啊,你打我啊!
馬超最起勁了,揮舞着虎頭湛金槍,表情猙獰四連擊:“曹賊,奸賊,惡賊,逆~賊!”
這種路子當然無法將曹軍罵出營寨的,可現在霹靂車又沒到,你不罵人也不知道能幹點啥啊。
靠太近了的話,還要被箭雨招呼,只能口吐蓮花爲曹操祈福了。
罵了大半天,到申時霹靂車纔開始陸續抵達。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這玩意死沉,從潼關來這又有三十里路程,哪怕是一臺霹靂車配了百十號人這速度也就這樣。
其實,到了這個節點已經是銳氣退散了。
除了叫罵了半天和趕路折損的體力外,他們可是隻吃過早上那一頓飯的,到現在就沒再吃過東西了。
真要是全面廝殺,絕對是處於劣勢的一方,但呂布絲毫不懼,直接就下令開砸。
八臺霹靂車,一字排開就開始轟了。
可曹營裡同樣也有投擲器,而且還不是當初林墨給的,已經經過了曹營工匠改進,如今的威力並不輸給呂布方的霹靂車。
藉着這個對砸的時期,軍士們纔開始啃起了乾糧。
一個個火油罈子被霹靂車投向曹軍,對面營寨裡也同樣的拋出了幾十斤的巨石。
但精準度卻不可比擬。
這倒不是說雙方的遠程武器天差地別,而是目標不同,效果自然迥異。
呂軍的霹靂車只要不砸空就行了,至於是落在柵欄上還是落在曹營內部,是沒有關係的。
而曹軍的投擲器是必須砸中呂軍的霹靂車纔算化解的了危機,否則這寨子早晚要被他給蛀出一個窟窿。
到天黑雙方休戰,曹軍的柵欄已是被燒破了十幾處口子,必須連夜去修補;
反觀呂軍的霹靂車,只是損失了三臺而已。
天知道明兒還有沒有新的霹靂車又給送來。
最要命的是,呂軍竟然沒有因爲天黑就退走,在幾裡外埋鍋造飯了,這可就侮辱人了呀。
曹操立刻就找來法正、程昱商量,這麼玩不是個事。
法正也是有主意的人,立刻就建議趁着天黑遣人搬運水具到黃河,這一舉動勢必會引起呂布不安,等他帶騎兵去衝殺的時候,趁勢搗毀了霹靂車。
程昱則是建議趁着天黑,呂軍折騰了一整日,人困馬乏的時候出寨偷襲,再分一小部分人去燒燬霹靂車。
兩個法子都有比較高的可行性,可曹操終歸覺得這隻能解一時之急。
說到底他不確定潼關內還有沒有更多的霹靂車,你可以玩一玩奇謀把眼前的毀了,隔天再來的時候,人家就防着你這一手了。
用不了十天八天的,這寨子還是得毀。
思來想去,曹操主動提議,明天就讓典韋出去鬥將,點名要打呂布,只要他敢打,到時候許褚、張郃、徐晃、吳蘭這幾個比較能打也別說什麼戰場規矩了,一窩蜂就衝上去跟他死磕。
就算不能大力出奇跡,自保這一塊問題終歸不大呀。
萬一得手了,再讓泠苞、鄧賢他們幾個率軍衝殺,感覺也挺靠譜的。
程昱表示支持,法正則是沒有表態。
畢竟,他對典韋、許褚、張郃和徐晃這些曹營將領的瞭解其實不多,哪怕有心一展抱負,也不至於胡咧咧。
當然,如果確實能打的過的情況下,這種方法無異於最直接有效。
而且一戰之下,絕對能讓呂軍老實上半個月時間。
這樣一來,後方的行動時間就充裕了。
唯一提了一個要求就是,即便是要鬥將,也要顧慮到萬一失手,這寨子裡可就危險了,所以,寨子裡的兵馬部署主打的不應該是攻,而是防。
智者不慮勝,先慮敗。
曹操對於這一點倒也同意,反正他不急着非要把追殺的盛果放到最大,到時候有騎兵傾巢而出,終歸能給呂軍步兵造成不小殺傷了。
最終的目標,只是拖延呂軍鋒芒,其他的,可以不追求先。
第二天,曹軍的柵欄又一次遭受了呂軍霹靂車的招呼,有好幾塊甚至都被撞飛出去,缺口都有兩三丈寬了,這足夠讓四五匹騎兵並駕齊驅衝殺了。
代價嘛,就是桐油已經見底,還得從潼關那繼續搬運過來,沒關係,反正他們也不敢出來,呂布一點也不急。
事實上,像呂布這樣把霹靂車都推到對方營寨口的玩法是很冒險的。
一者霹靂車造價昂貴,行動遲緩,太容易被偷襲給燒燬了。
再一個,一旦戰事不順,步兵都不見得能跑的了,更何況這些霹靂車。
所以,幾乎不是到了碾壓局面,很少有人會採用這種玩法。
到了中午時分,曹營那頭終於開始有動靜了。
一隊兵馬衝了出來,兩軍形成對峙的狀態。
與此同時,寨子裡的軍士也在撲火和搶修柵欄、鹿角之類的。
終於捨得出來了。
呂布長舒了一口氣,感覺體內有一種力量被喚醒了。
同樣亢奮的還有馬超,他也指着這次立下大功好讓自己在呂營的地位能提一提。
沒等馬超開口呢,對面一黝黑將軍扛着雙戟策馬上前怒喝道:“我乃陳留典韋,呂布何在,敢與我一戰否!”
馬超一聽就來勁了呀,典韋,曹操的護衛將軍是吧,聽說曹操稱他是古之惡來,來來來,跟我打打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