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三寶蓬是景德鎮另一個新興部落,相比陶溪川大學生羣體和買手店、集成店羣體所代表的創新、潮流,快節奏,這裡更像是一個遠避世俗的桃源,更傾向於慢生活的創造與設計師、藝術家的沉澱。

他們要去的地方,在三寶蓬以南一個偏僻的村落。奈何許小賀的超跑太金貴,山路走了一半就熄火了。許小賀在車內上演高難度動作,像蜘蛛俠一樣盲目尋找問題,還讓徐清爬到車前蓋去檢查發動機。徐清瞥他一眼,果斷下車打電話。

徐稚柳也跟着踉蹌地衝下車。

他長手長腳,縮在後座腰痠背痛,加上許小賀車技堪憂,他被顛得臉色發青,一下車就跑到路邊乾嘔起來。

徐清沒找到信號,回到車上拿了瓶水遞給他。徐稚柳余光中瞥見許小賀還在嘗試鑽車前蓋,就接過水喝了幾口,問她:“現在怎麼辦?”

徐清打量許小賀的背影,聲音壓在喉嚨裡:“你看這個事像巧合嗎?”

“嗯?”

“他可能是故意的。”

許小賀應該是走到一半突然後悔了,中午在餐廳說的那些話已經讓她感到莫名,現在又整這一出,不想懷疑都難。

“他有事情瞞着我。”

現在車停在一個山坳裡,就是這麼巧,附近貼着電網維修的標誌,電話也撥不出去。徐稚柳平復了一會兒,和她說:“往前走一走吧。”

“好。”

他們沒有支會許小賀,徑自朝前走。拐過一道彎,迎面開來一輛皮卡。

皮卡前座兩個男人都穿着皮夾克,剃板寸頭,體格魁梧,面容嚴肅,看起來凶神惡煞。由於氣質和普通人差得太多,徐清下意識覺得不對勁,腳步一頓,在徐稚柳還沒反應過來之前,快步上前攔車。

對方本不想停,奈何她衝到對面車道來,拐彎處又狹窄,從旁繞去難免危險,只得一個急剎。輪胎在泥土路上緊急制動,刨出一道又深又長的胎痕,足見裡面裝滿了貨物。

駕駛座上半邊臉有紋身的男人一停下車就衝下來罵道:“你不想活了?”

徐清趕忙道歉,理由也是現成的,說和男朋友來三寶蓬玩,車在半路拋錨了,想搭他們的皮卡回城。她領着對方往前走兩步,騷粉就出現在眼前,裡面確實有個男人正卡在車前蓋裡,奮力地扭着屁股。

對方不疑有他,當她一時情急,語氣緩和了一些,卻仍是拒絕:“我們車上都裝滿了,不能載人。”

“那車座裡?”

“待會還要去接朋友,沒多餘的位置。”

徐清嘗試打商量,說接到朋友她就下車,對方不聽,讓她往旁邊站站。徐清還想說什麼,副駕駛車座裡的男人探出頭來,快聲道:“上車,別廢話了!”

徐清看他們行事小心,態度堅決,更加確定車裡有貓膩,衝徐稚柳使了個眼色。可憐弱不禁風的徐大才子,肚子裡還在翻江倒海,不得已又掀開皮卡後的綠布,悄悄翻上車去。

徐清爲了不打草驚蛇,氣惱地瞪了對方一眼,等徐稚柳上車後纔不情不願退到一旁。

皮卡在泥地裡掀起一陣塵土,徐清走回許小賀身邊,看他搗騰了一會兒,說:“交貨時間已經過了,現在去也來不及了,你這車還能不能修好?修不好的話,不如我們先下山,再叫人上來挪車?”

許小賀一聽要下山,馬上說:“能修好,再等我一會兒。”

於是,五分鐘後騷粉生龍活虎地衝下山頭。路上許小賀一直埋怨騷粉不聽話,揚言要把它賣掉。徐清看他在一旁演得起勁,沒有叫停。

到了市區後,她說要回公司處理工作,讓許小賀就近放下她。許小賀爲着今天的事有點磨嘰,慢吞吞給她送到路邊,還說:“下回我請你吃飯。”

徐清似笑非笑:“不是鴻門宴吧?”

“說什麼呢。”

“沒什麼,那下次再約。”

“好。”

許小賀有心事,沒多留意她的神色,自什麼都沒察覺,很快離去。

徐清轉頭回家等徐稚柳。

一直到半夜,徐稚柳才狼狽而歸。徐大才子不是頭一回走山路,幼年家貧時沒有馬車,徒步翻山越嶺從不覺得有什麼,後來到了湖田窯,徐忠先給他配了輛驢車,待他開始掌事,纔給他配一輛馬車,偶外出辦事也會在山裡顛簸,只從來沒有像今天一樣頭暈目眩,脾胃不適,一回到家他就躺到了沙發上。

徐清拿暈車藥給他吃,給他貼上暈車貼,他緩了好一會兒,報出個地址:“白玉蘭公館。”

徐清覺得耳熟,好像在哪裡見過。

徐稚柳提醒她:“十八號。”

她一拍腦門想了起來,十八號白玉蘭公館有一場私人拍賣會,之前她去找吳奕介紹翻譯時,在鳴泉茶莊見過邀請函。邀請函上是一朵手繪的白玉蘭,雖然只有寥寥幾筆,但神韻非凡,她印象很深。

但是,這和“貨物”有什麼關係?

徐稚柳說,皮卡後座裝了七八隻木箱。箱子份量很重,外面都用封條釘死了,從木頭縫隙看進去,裡面塞滿了稻草,什麼都看不見。

只從稻草裡頭隱約可見的青色竹條來看,他推測所謂貨物,應該是一批古董。

清朝時景德鎮陶瓷行業壟斷的現象非常嚴重,任何一位想要採購瓷器的客商,不管中國人還是外國人、坯戶、窯戶還是紅店,想要買瓷器,必須去瓷行。

瓷行壟斷了整個瓷器銷售鏈,客商告訴他們要買什麼瓷器,卻不能自己挑,瓷行會指派匯色行給客商挑瓷器,瓷行再根據成色定價,然後找來茭草行包裝。這就是爲什麼湖田窯、安慶窯這樣的大戶需要跟八十行當打交道的原因,每行都有每行的規矩和辦事流程,茭草行也不外如是。

茭草就是用竹篾和稻草將瓷器進行包紮,主要由兩個技術好的人同時進行,稱爲上下手。上手跨馬坐在長凳上,將疊好的瓷器形成瓷柱子放好,然後按照特殊翻轉法,墊草衣和給草結頭打扭,繼而交給下手扎篾。

篾要紮好幾次,其中講究很多,最後一次扎篾是用不同顏色來區分上等瓷和下等瓷。

徐稚柳後來看過資料,民國19年時,景德鎮尚存茭草行還有140多戶,工人2000多,後來生產力大爆發,一些舊條就被廢除了,到如今還曉得用稻草和竹條來進行結紮的大多是老手,且一般用於古董器物。

景德鎮要說最多的,那肯定是瓷器無疑,所以,徐稚柳幾乎第一時間斷定木頭箱裡裝的是古董瓷,這批古董瓷最後到達的地方是白玉蘭公館。

公館外設了關卡,安保嚴格,進出車輛都要進行紅外檢測。他本想隨車一起進去探查情況,結果一靠近,紅外檢測儀就滴滴響個不停,爲此驚動了整座公館的保安,將皮卡團團包圍。

他無可奈何,只好先行下車。原打算等保安下班再伺機潛入,不想公館實行交班制,他一直等到凌晨,仍沒有找到任何機會,只能無功而返。

徐清聽完之後沉默了很久。

徐稚柳留她一個人想事情,去廚房拿晚餐,是兩客牛排。中午有許小賀在,他不方便使用餐具,現在好了,不用擔心被人發現,他可以盡情地享用美食的快樂。過去那些年他幾乎沒什麼口腹之慾,哪怕想念家鄉的風味和母親的手藝,很多時候忍一忍就能挺過去,可小樑不一樣,他似乎生活在一個貧困又很溫馨的家庭,即便到了安慶窯,也常能在市井挖掘到好吃的餐食。

有一次他生病,小樑帶他走街串巷,發現許多他原先並未留意的小館子,裡面美味十足,譬如醬燒肘子、八寶鴨、驢打滾、艾窩窩,爆羊頭,每一樣都很合他心意。

徐清偶爾也會打包好吃的回來,現代的便利讓他嚐到了有別於清朝時更多的味道和更新奇的烹飪方式,那些味道或辛辣刺激,或香甜軟糯,無限包容着他挑剔的味蕾,卻讓他常常陷入一種憂鬱。

他發現很多年前共享大海碗的意義在這裡沒有得到體現,究其根本是因爲他想念小樑,想和他分享所有的快樂,只這一切無從實現了。也不知徐清是哪一天發現的,後來她總會訂兩份餐。就像眼前的牛排,一份給他,一份則是給他不能說的秘密。

徐清看他吃得很慢,等不及了,拿瓶水回到餐桌繼續跟他討論:“你有沒有發現其他不對勁的地方?”

徐稚柳等嘴裡沒食物了才說話:“光從運輸來看的話,似乎沒什麼問題。”

許正南派人去押貨,如果是爲了十八號的私人拍賣,那麼裡面的古董必定價值不菲,安保嚴格點也合情合理,包括下午去押貨的兩個男人,現在看來應該都是有點拳腳的。

只有一點,徐清始終沒想明白:“我看到了交貨單,交貨方一欄是空着的,沒有姓名。這合理嗎?拍賣用的古董交接,單子上甚至沒寫清楚買賣雙方的身份?”

“那就有一種可能性。”

“什麼?”

徐稚柳不緊不慢地吃完最後一口牛排,放下刀叉,擦了擦手:“通常在黑市進行交易時,出於一手買賣的關係,雙方不會詳細標明身份地址和聯繫方式,行業裡也有不成文的規矩,到了黑市,就是買家自己承擔風險責任。”

一般私人收藏,就算經過專業機構檢驗,在交接貨物途中也可能造假或者因爲買賣雙方的個人問題而產生糾紛,所以通常都是一錘子買賣,離開現場後就等於銀貨兩訖,互不相干。

能在白玉蘭公館進行私人拍賣的組織人和買家應該都非富即貴,這樣一個面對高端客戶羣體的私人交易,卻採用“暗布”的形式進行交易,其更大的一個可能性是——這批古董有問題。

“難道是非法流通?”

“也有可能是贗品。”

徐清一愣,隨即恍然大悟。

“你還記得瓷博會那天碎掉的兩隻古董花瓶嗎?如果不是程逾白自導自演,那就證明瓷博會的主辦方背後也有問題。那批足夠以假亂真的贗品古瓷,在景德鎮或許不是第一次流通,或許還有一個潛在的成熟的市場。”

“所以你認爲是贗品古董的可能性更大?”

“如果是偷渡文物,我不確定以現在的法律會如何量刑,但在清朝,偷渡的代價比作假要大太多了,操作起來也不容易,遠不如作假來得實在可行。”

消息閉塞讓景德鎮以外的北方對陶瓷的認知類如三歲小兒,有些在本地根本賣不出去的低等瓷,到了那裡都是寶貝。同樣的道理,在現代社會古董有多罕見,其“潛在價值”就有多大。

“就是元惜時,當初也沒看出那件瓷器作假,仿古仿到極致,外行哪有本事識破?”行家也得到程逾白的層級才能辨一辯真僞,可景德鎮能有多少這樣的行家?徐稚柳對仿古不甚精通,卻猶記得當日在瓷博會爲技法無窮而魂牽夢縈的心緒,那位仿古高手,實在厲害。

徐清想一想,這年頭不比過去,要偷渡瞞過海關等於天方夜譚,相比較起來,贗品的可能性確實更大。

這就難怪許小賀會臨陣脫逃了,他肯定知道什麼。

徐稚柳問她:“要去嗎?”

“我們還有別的選擇嗎?”

要想重新回到改革組,許正南臨時改變陣營的這一背後,可能是她唯一的希望了吧?眼下許小賀是指望不上了,還得找吳奕。

徐清特地買了兩盆一米五高的發財樹,裝飾好聖誕節飾品,第一時間送到鳴泉茶莊。吳奕看着發財樹上一閃一閃的“流芳千古”燈牌,太陽穴略抽了抽。

聽完她的訴求後,吳奕問:“你知道白玉蘭公館的由來嗎?”

徐清搖搖頭,吳奕料想她一定沒做功課,否則她不會妄想通過他就能混進公館,故而擺擺手:“做事別莽撞,你先坐下來,我跟你慢慢說。”

吳奕掌了茶案,開始燒水,順帶讓人把發財樹挪到看不見的地方去,等水開了才悠悠開口:“白玉蘭公館是私人所有,百年前它的主人名叫王寅。說起來,這個王寅和一白還有點八竿子能打到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