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廖亦凡剛從洛文文辦公室出來,聊了將“秋山”投產一事,面容有藏匿不住的喜色。都說人逢喜事精神爽,這一路走過來,明眼人都看得出他有多志得意滿。

徐清還在想網絡推手這回事,沒注意辦公區的氛圍,冷不丁被人擋住道才停下腳步。廖亦凡也沒想到會撞見她,眼下不尷不尬,繞過去反倒刻意,便笑了笑,同她打招呼:“來喝咖啡?”

徐清點點頭:“恭喜你,秋山很好。”

“謝謝,我也沒想到這次歪打正着,倒讓我佔了便宜。”

“秋山”在網絡賽道的票數一騎絕塵,可見有多受歡迎。廖亦凡悄悄覷她一眼:“你不會不高興吧?”

徐清揚眉:“我爲什麼不高興?”

“摩冠杯之所以有今天的熱度和關注度,都是因爲蝶變。”

當初她在《大國重器》與程逾白舌戰,既將《大國重器》推到臺前,也利用熱度打開了蝶變的市場。只沒想到事情一波三折,最終受益者竟然是他。

徐稚柳先還搞不懂徐清被指營銷過度,幕後推手能得到什麼,如今想想,原是少算了摩冠杯這個環節。他瞅着對面衣冠楚楚的男人,疏朗間難掩冷淡:“既是曉得自己乘了他人東風,還跑到跟前賣弄,屬實虛僞。”自古文人舉子都講究品行,廖亦凡這種行徑叫做有辱斯文。

他如今倒有點釋放天性,像十八九歲少年該有的樣子了,不再整天老成持重,眉心堆積個小山頭,徐清爲他感到欣慰,可一想到剛纔那句“有辱斯文”裡透出的老派,還是忍俊不禁。

廖亦凡被她笑得摸不着頭腦:“怎、怎麼了?”

“沒什麼,我不是笑你。”

眼下就他們兩個人,她不是笑他,又是笑誰?廖亦凡勉強壓下心中不適,開口道:“網上的討論我看到了,都是些鍵盤俠,你不用在意,做好自己最重要。”頓了頓,他又補一句,“不管別人怎麼想,我都相信不是你做的。”

“你就這麼信我?”

廖亦凡一時沒反應過來,從她眼中看出些許試探才慌了神:“我當然相信你,什麼炒作,黑紅,對你能有什麼好處?”

“確實,整體胖算些有的沒的對我們有什麼用?做好本職工作纔是關鍵。”

廖亦凡似還驚疑不定,唏噓道:“大家同學一場,沒想到胖子會做出這種事。”

“摩冠杯比賽是你透露給他的?”

“胖子這麼說的?”廖亦凡一震,隨即解釋,“你別誤會,我不是故意的,那天去他店裡吃飯,剛好帶了報名表。你也知道我們三組之間的關係,顧言不肯內推,我只能按照正常渠道投稿,胖子偶然看到報名表,問我是什麼比賽,我想他已經退圈很久,早就不畫稿了,就多說了兩句,沒想到……”

他面露懊悔之色,“早知道這樣,我一句話也不會透露。徐清,你信我嗎?”

“我說過,這事翻篇了。”

既沒說信,也沒說不信,廖亦凡長嘆了一聲:“你回來之後接二連三發生了很多事,洛文文現在又是這種情況,大家壓力都大,有時候說話不過腦子,你不要放在心上。”

“我不會。”

她還是一如既往的淡然,淡然地有些距離感,彷彿真的不在意,不管怎麼說她營銷過度,江郎才盡,她始終能圈出一角留給自己,和午後斑駁樹影下某個不起眼的光暈一樣,安然地迎接狂風暴雨。

你看着她,不難想到這些年風霜雨雪。

廖亦凡被她身上的沉靜所吸引,不由自主想要靠近。他想說擇日不如撞日,現在時間還早,訂個高級餐廳還來得及,再看她皓腕白皙,一串紅豆手鍊,配上水洗色的霧煙長裙,稍長一些的烏髮用簪子插在耳後,這一身還是私房中餐比較合適、

想到找朋友去訂位,人上前了一步,急急張嘴,不知想到什麼一個停頓,那一步的勇氣終究沒了。

“你能這麼想就好了,四世堂那邊沒有受到影響吧?”

徐清沒說話,微微挑眉,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廖亦凡被她看得心驚肉跳,強裝鎮定道:“怎麼了?我臉上有東西?”

“你似乎比我還關心四世堂?”

“我當然關心。”廖亦凡語氣有點急,“畢竟事關下一屆總監遴選。”

他倒是坦誠,也不怕露怯。徐稚柳倚着牆,戳戳徐清手肘。徐清會意,說道:“我剛見完元惜時回來,他通過了我的試稿。”

“什麼?!”

大概事情的發展過於出乎意料,廖亦凡一時難掩震驚之色。徐清和他四目相對,倒有點士別三日的意思。廖亦凡很快收回視線,笑道:“我不是那個意思,這麼大的事,你也不說一聲,害得我替你擔心一場。”

“畢竟還沒正式發佈通告,我心裡沒底,你也知道我爭議性很大。”

這話半真半假,有沒有數她心裡門清,只爭議確實不小,爲此元惜時與日本總部開了好幾次全體會議,和她轉述時話也說得很明白:“四世堂在中國還處在開拓初期,非議比較大的設計師,對品牌形象或有不利,關於你的去留,我們確實存在很大分歧,最終選定你主要考慮了兩個方面。”

此次竟稿主題是“鶴”,四世堂旗下有條鶴齋系列線,也是他們歷年來的主打線。她之前深入研究過鶴齋系列,清楚對方的風格與需求後,實際設計過程並不久,久的反而是前面無數次的否定與推翻。

她有自己慣常的設計思路,以前也一直能從中得利,只蝶變的失敗給她敲響了警鐘,讓她意識到景德鎮這片土壤的特殊性,它囊括最爲悠久的歷史和最廣泛的文化元素,本土審美和追求有異乎尋常的高度,是一種由內而外的深遠,這種深遠不是一種成熟思路就能駕馭的,故而她去學習手作,去參觀窯廠。

貼近手作的每一個過程都驗證了徐稚柳當初那句話,陶瓷是在手下產生和生產的,原來她設計作品靠的是精心巧思,每每讓陶瓷迎合她的表達,強加自身意志,從而忽略陶瓷本身的特質,降低其所代表的適用性,結果當然適得其反。而今泥地裡打滾一回,磕破了頭,才曉得瓷土有多堅韌。

這樣一個生命體,爲何要讓它聽從你?不如就成全它吧,像春風一樣,冬雪一樣,自然地到達。

於是,“尋鶴”找到了自己。

她最終交給元惜時的作業的是一組三峰爐,配色民國黃釉,茶蓋有鶴一尾,描繪乘風姿態,壺口細而長,顯鶴首秀美玲瓏,爐身刻有竹石圖,更應名詞:瘦玉蕭蕭伊水頭,風宜清夜露宜秋。更教仙驥旁邊立,盡是人間第一流。

竹石與鶴,確是人間一流美事。

元惜時說,竟稿者中有許多設計師對“鶴”的認知還停留在“形似”的表面,以爲在茶器周身描繪仙鶴祥雲,用各種彩色釉和技法填飾海水紋,就能達到仙風道骨的效果,可他想要的一品鳥,絕不只是肉眼看到的清姿,他要的是從內到外的優雅則度,而“尋鶴”很好地呈現了這一點,就是他想象中的鶴鳴之士。

從形似到神似,也是從“蝶變”到“尋鶴”的蛻變。元惜時正是看到這一點,才暫且按下對她華而不實的顧慮。

“另一個原因,雖然不清楚中間發生了什麼,但我知道四世堂有機會登上《大國重器》,一定和你脫不了干係。正如當日我在鳴泉茶莊說的,目標相同,總有一日能走到一起,所以我給你這次機會,希望不會讓我失望。”元惜時依舊穿着一件仙鶴褂子,端坐在中式圈椅中,眉間透出淡淡疲憊。

從開始籌備到最終拍板,整個週期長達半年之久,最終在參與竟稿的全球五十八位設計師中選出六位主設計師,此中輕重,不必多言。

元惜時沒有說外面具體有多少反對的聲音,身上又有多少壓力,只同她講,流沙之所以會陷下去,不是因爲水流的衝力,而是其本身在肉眼看不見的地方就已經被蛀空了。揭開表面一層往下看,裡頭全是空洞洞的眼子。

那未竟之意,令徐清膽戰心驚。她知道四世堂於己而言是一次置之死地而後生的賭博,倘若不能贏,一輩子可能也就看到頭了。

她也知道不應該,越是這種時候越要全神貫注,把別的暫先放一放,可還是走神了。

那一晚從鳴泉茶莊出來,林中松濤陣陣,暗夜蘭桂撲鼻,程逾白手提一籠大閘蟹與她並肩走在清幽小徑上,那時她尚不知他心中涌動着什麼,只聽他娓娓道來那一年英國使團訪華的細枝末節,明明周遭寂靜,不知爲何她心跳如雷。

在一瓢飲學習手作的光陰轉瞬即逝,那間素淨的作坊,陳設簡樸,色彩和諧,天和地的距離彷彿被拉近,一片澄澄的光散落下來,四處都有了溫度,日子不自覺就這麼過去了,她站在廊下看輪車上忙碌的身影,常常陷入不切實際的迷惘。

這些年……

這些年……

他是否過得也不大順遂?

再看廖亦凡,由及胖子,昔日諸多同窗,曾經令她身心舒展的歡聲笑語已然遠去了,而今看似熟悉的面孔,殼子裡又住着什麼樣的靈魂?

徐清擡手看錶,整個過程5分36秒,她迅速了結這場試探,只臨走前,說了句貌似不關緊的話:“幾年沒見,你風格變化很大。”

廖亦凡脊背一僵,整個人如遭雷擊。

徐清說這句話的神態太自然了,不管語氣還是神態都透露着一種確信,讓廖亦凡陷入莫名的不安。

四世堂居然通過了她的試稿?一個在網絡上惹盡非議、甚至原創作品還被抄襲作品碾壓的設計師,居然會被四世堂接受?簡直荒謬!先不提四世堂和洛文文定位、風格差別有多大,光看四世堂這段時間的動作,不難一窺他們想要利用百年文創打開中國市場的野心,如此關鍵時刻,怎會冒險採用一個劣跡設計師?

一旦徐清拿下四世堂百年文創大單,其代表的利益和影響力,將直接關係洛文文的將來,縱使他拿下摩冠杯,又有什麼用?洛文文還有他的位置嗎?

廖亦凡六神無主地晃了一圈,經過顧言辦公室時,忽然聽到一聲巨響。

他嚇了一跳,轉頭看去,只見顧言把電話摔在地上,一把掃落桌面的文件,畫稿似十二月的雪簌簌掉落,四十歲的女人伏在窗邊,從頭到腳長滿蝨子。

廖亦凡略作思忖,敲門道:“晚上有空嗎,賞臉一起吃個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