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清妹怎麼了?”

“誰的消息,不會是廖亦凡給你表白了吧?”

“廖大才子還沒死心?”

“人慣會演戲,長情得很,不像某人金口難開,說句好話跟登天一樣難。”

“一桌子酒還堵不上你的嘴?”

“諾諾,你看又急了!成天就知道欺負我們這些老實人。”

“你老實個屁。”

“程逾白。”

“啊?”

看到男主角忽然被點名,插科打諢的一幫人停下來,左右看看,只見女主角劃開手機,把一段視頻送到男主角眼前,問道:“是你嗎?”

男主角眉頭越擰越緊,到後來繃不住,陰沉着一張臉問:“可能嗎?”

半分鐘後,兩人出了胖子的飯館,站在路邊。程逾白叼着煙不說話,時而從掠過的車窗上,可以看到他拉長的臭臉。

徐清得承認,當她看到視頻的第一時間,她懷疑過身邊這個男人,但隨即她就打消了念頭。程逾白不可能知道洛文文聚餐的時間、地點,如果說通過什麼人、什麼途徑獲得了這段視頻,未免有點恐怖,這至少說明洛文文裡面有他的人。

可能嗎?他從來不把設計公司放在眼裡。

“徐清。”程逾白猛吸一口煙,側過身看她,“我知道你恨我,但你我之間,大可不必耍這種陰招,有什麼直接明着來。”

徐清下意識想到《大國重器》:“你還有後路?”

“明着來,不代表我一定要回答。”

許家父子都不肯上他的賊船了,他還有什麼後路?她想不到,故意挑他:“需要我把《大國重器》讓給你嗎?”

程逾白險些被一口煙嗆住。

他咳得臉都紅了,她上前替他拍背,附在他耳畔,似曖昧不清地說:“我知道你想做什麼。賭得太大了,你輸不起,只要求我,我就讓給你。”

程逾白神色一頓,就這麼佝僂着腰,一瞬不瞬盯着她。半分鐘後,他化被動爲主動,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將人壓到街邊梧桐樹上,嘴角噙一抹笑:“你說,要我怎麼求你?”

他咬着煙,脣瓣微張,聲音暗啞,帶着沙沙的質感。

旁邊是擁堵的馬路,魚龍混雜,他們就在樹蔭下,影子交纏在一起,看着像是相擁,又像親吻。

“說不出來?沒本事亂學什麼勾人的手段。”程逾白退開一步,吐掉煙,就這麼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他目光陰狠,裡頭盛裝着不知名的怒意,過了不知道多久,他哂笑一聲,“你儘管出招,以爲我會怕?”

他的腳重重碾滅菸頭,轉身往裡走。

徐清不得不跟上去:“百採……”

她還沒說完,程逾白猛一剎停,打斷她的話:“倒是我要提醒你,開弓沒有回頭箭,到時候輸得太難看,怕你下不來臺。”

他又是那副冷冷的、高高在上的表情,好像只要全副武裝就可以漠視一切,一切的存在,包括像個笑話一樣存在的她。

徐清一下子如墜寒窖。

她雙手在身側攥成拳頭,極力調整氣息:“好啊,拭目以待。”

“那就週末見。”

程逾白一走,徐清頓時沒了敘舊的意思。

秦風還要說什麼,被老張按了回去,胖子跑出來送她。

“怎麼樣?我做的菜味道還行吧?阿風總說我這裡是媽媽的味道,外面吃不着。”一間老房子改造的川菜館,從外面看毫不起眼,不經意融入千萬家的蒼蠅館子。可不起眼,不代表不溫暖。胖子笑說,“設計啥的比不過你們,這點本事還是有的。”

徐清微微抿脣。

胖子揮揮手:“行了,我都改行好多年了,用不着安慰我。再說得你一句安慰,那可比一白說句好話還要難,我承認自己無福消受行了吧?”

他樂呵呵地打馬虎眼兒,“大家都是異鄉人,難免有過不去的時候。你年紀小,用不着死撐,以後有時間就來吃飯,實在不行我也管配送。一白很忙,很少過來,來了我也不讓你倆湊一桌,這樣你總放心了吧?”

她是一路跳級上來的,上大學時才十六歲。以她的學習成績,要不是高考失利,根本不會來陶瓷大學。

這麼多年了她沒什麼變化,一張臉依舊白白的,看着就是南方姑娘,加上一頭顯嫩的齊耳短髮,還不愛說話,上面一溜的哥哥姐姐是真把她當妹妹疼。秦風這人玩性大,最喜歡逗她,偶爾忍不住了她也會回嘴,不過大多是直球,噎得人說不出話來。

曉得胖子是在安慰自己,徐清忍不住笑了一聲:“我會來的。”

“真的要來哦?”

“好。”

胖子還不信:“不能騙我哦。”

她無奈輕笑。

“反正有你電話,不來就騷擾你。”

他們這些人都知道她當年離開的原因,卻沒有一個人提起,沒有生分,還跟以前一樣鬧着玩兒,縱然今晚有很多不快,可她依舊感到窩心。

她問徐稚柳:“你會覺得矛盾嗎?你明明厭惡一個人,甚至厭惡他身邊的一切,可是當你和他相處的時候,有一些熟悉的、彷彿刻在骨子的東西,類似習慣、說話方式,相處氛圍,會取代這份厭惡,迷惑你的心智。你就好像無力承受對他的厭惡一樣,開始討厭自己,繼而被自己打敗,然後發現自己根本抗拒不了那些會發光的瞬間。如果時光可以倒流的話,你依舊會爲此買單,繼而陷入對自己的厭惡當中,是不是很可笑?”

就像現在,她習慣了一個人的時候,徐稚柳會默默出現在身後。她不用回頭,就知道他在。可今晚的徐稚柳,似乎有點不一樣。

他沒有迴應。

徐清回頭找他,意外地發現他並不存在。她頓時慌了,四處張望,不顧路人的打量大聲喊道:“徐稚柳,你在嗎?”

“我……我在。”徐稚柳的聲音先傳來。

爾後,徐清看到他的身體從一種透明的狀態逐漸變得清晰。她立刻跑上前去:“你怎麼了?”

徐稚柳也覺莫名:“我一直寄生在春夏碗裡,可能這次離開的時間太久了,有些不適應。”

“那怎麼辦?”

“沒關係,我想想辦法。”

徐清仍舊擔心,徐稚柳擡手摸了下腰間的絲絛,確認那個又醜又髒的五福盤扣還在後,說道:“我聽到了,也不覺得矛盾,你屈服於這樣一種溫暖,可能就跟累了想回家一樣,似乎是一種更貼近本能的東西。人與人之間不都是這樣一種發展過程嗎?從喜歡到厭惡,從來不曾被自己理解和接受,好像完全脫離掌控,也根本沒法講道理,你也不知道自己跟隨的究竟是怎樣一種情感。”

你總是還沒清楚就已經沉淪,不由自主。

“好比你和樑佩秋?”

徐稚柳淡淡一笑。

他們都沒有揭開過去一層層梳理的念頭,至少現在還沒有。他不說,徐清不會問。她不說,徐稚柳也不會問。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還是說回正事。

“會是誰給你發的信息?”

徐清心裡有幾個人選。那天她聽到了服務員的談話,應該是在洗手間走漏的,對方是個女孩,多半是洛文文公司的。

“時間、節點,企圖,按照這些來分析的話,其實不難猜。”徐稚柳看她一眼,也有了大概的人選。

“那你接下來什麼打算?”

徐清揉揉手腕,上面似乎還殘存着一個男人的餘溫。她說:“先放着吧,如果是公司的同事,應該會有下一步動作。”

她這麼說的時候,沒想到對方會沉不住氣,很快就有了下一步動作。

這幾天爲了緩解三組之間莫名的緊張氣氛,夏陽逮着機會就拉徐清一起吃飯。她去了兩趟,實在想不明白,好好一個根正苗紅的男青年,怎麼就跟唐僧一樣唸叨起來沒完,說得人頭皮發麻。

擔心今天他又來找她,還不到午餐時間她就躲去了樓梯間。

幸好早上多買了一份三明治,還是三文魚的口味。徐稚柳沒見過生魚片,嚇得連連後退,徐清拿一次性筷子把生魚片剃下來,想讓他嚐嚐。

他被逼到角落,正痛苦承受,忽然聽到一個聲音。

“小姨,我問你的事有着落了嗎?她進初選了?!不是說要把她刷下來的嗎?”女孩聲音透着焦急,哀求道,“小姨,她是我組長,一直欺負我。要讓她進了總決賽,我以後還有好日子過嗎?你不是最疼我的嗎?每年有那麼多作品送到組委會,你悄悄地把她拿下去,誰會發現?是洛文文送來的又怎樣,反正她也就過初選的水平,誰能打包票洛文文的設計師一定能拿獎?之前顧言不也沒拿獎嘛,她徐清算什麼?”

徐清聽到自己的名字,和徐稚柳對視一眼。兩人不約而同放輕腳步,循着聲音走過去。

當初爲了在洛文文儘快樹立威信,江意借七號空間站挑釁她時,她沒留情面,當場給了江意難堪。這些天她也算看明白了,江意就是個大小姐,與其說是來洛文文歷練,不如說是鍍金,家裡人有些身份,洛文文也肯賣這個面子,故而廖亦凡一直沒給她安排什麼重要的設計單。

小姑娘也樂於被人捧着,每天研究妝發,光兩隻小辮子就能整出好幾種花樣。

其實人不壞,就是缺心眼。徐清聽到外面有人聲經過,擔心對方會進樓梯間,想給江意一個警告,不料剛要出聲就被徐稚柳捂住嘴。

她用眼神無聲詢問:怎麼了?

徐稚柳示意她拿出手機,打開錄音功能。

她眉頭一皺。

那邊江意當然不知道有人在錄音,軟磨硬泡求“小姨”暗箱操作,把蝶變設計稿刷下去。兩分鐘後得到對方的肯定答覆,她終於偃旗息鼓。

樓梯間的門再次合上後,徐清把錄音打開聽了一遍,擡頭看向徐稚柳:“什麼意思?”

“上去跟她對質,把她教訓一頓,能改變什麼嗎?即便她當面保證不會再耍手段,你信嗎?”

徐清張口結舌。

“那你想怎麼做?”

徐稚柳不答反問:“摩冠杯的主辦方是純元瓷協,程逾白是協會副會長,對嗎?”

“你怎麼知道?”

“我看過你書房的材料。”她這次回來做了很多準備,正如她對程逾白所說,她知道他想做什麼。而他即便一無所知,通過那些材料,也不難推測一二。

純元協會是景德鎮大大小小各種陶瓷協會的領頭,江湖地位可見一斑。

徐清不說話,蹙起眉頭。

她忽然覺得,她從未了解過面前這個少年。她不知道他什麼時候看過書房的材料,除此以外還知道什麼?想做什麼?

“把這段錄音舉報到省裡,純元協會名譽受損,程逾白身爲副會長難辭其咎,再利用許小賀的媒體平臺推波助瀾,不管程逾白想借《大國重器》做什麼都會受到阻礙。如果抓緊時間,今天就讓事情發酵壯大,也許能保你順利完成第一期錄製。一旦開始,後面他再想介入就難了,你們的時代不是有一個詞叫做輿情嗎?純元協會的江湖地位越高,越容易炒作輿情,那麼程逾白受制輿情的可能性就越大。”

他曾周旋於八十行當之間,借力打力對他而言只是一種基本手段。

光是瓷商這一門,從瓷行到瓷莊,單論類型就有獨立經營、合夥經營和代理經營多種模式,不同模式將對應不同的勞務關係,而景德鎮有上百家瓷行瓷莊,除此以外包裝與運輸也是一大難題,與靠譜的把莊團隊合作,由他們帶領瓷商來湖田窯選購陶瓷,還要和評估瓷器質量等級的匯色行打好關係,甚至爲了減少售後麻煩,和負責包裝的茭草行、船運的船行和船幫都要有往來。

拿到現代來看的話,就是一整條繁瑣的產業鏈。裡面的關節缺一不可,形成了牽一髮動全身之勢。

以他對這個時代的觀察來看,網絡信息的便利甚至加快了蝴蝶振翅的速度和可能引發的風暴。他相信只要好好利用,促成蝴蝶效應並不難。

徐清看着他,說不出一個字來。

從進樓梯間到現在,前後不超過五分鐘,他就已經想好對策,甚至想好如何讓這通電話發揮最大作用。媒體平臺,輿情,炒作,這些公關手段他怎麼會懂?他真的只有十八歲嗎?

“徐清。”徐稚柳叫她的名字,“你在猶豫什麼?”

徐清反應過來,果斷拒絕:“不行。”

“爲什麼?”

她不解釋。

徐稚柳步步緊逼:“你對他動搖了?”

“我沒有!”

“你爲什麼要去參加同學聚會?”

“我只是想試探他的後路!我說過了,程逾白沒這麼容易認輸。”

“那你爲什麼不願意?你明明對《大國重器》勢在必得,爲什麼不肯舉報純元瓷協?”徐稚柳想到一個可能性,略帶不解地上下打量她,“你覺得卑鄙?”

“不。”她看向少年,神情莫名認真,“我們再想想別的辦法。”

這是最好的辦法!徐稚柳想這麼說,但他沒有,他知道如果徐清不能接受,除了爲她出謀劃策外,他什麼也做不了。

在這個世界想要實現未竟的意圖,他唯一能夠仰仗的人只有她。

徐稚柳無力地背過身去,過了好一會兒纔開口:“那麼,把錄音發給江意的小姨,我想打聽到對方是誰,對你來說不算難事,讓她保你進決賽。”他似乎早有所料,第二套方案信手拈來,“一旦進入決賽,憑你的實力獲獎十拿九穩。就算不能,至少可以讓主辦方看到你,到時候再想辦法加入純元協會吧。”

聽到這裡,徐清已經不能再震驚了。

她真的低估了這個少年,以任何一種形式誤判了他的目的、野心包括人格。

“我知道你參加摩冠杯目的不在拿獎,而是加入純元協會,就算顧言不舉薦你,你也會想辦法參賽。”程逾白在純元協會任職副會長,有很大的職權,他想做的事必然需要藉助協會的力量。

徐清擺正態度面對他:“徐稚柳,你……”

“沒關係。”少年微微一笑,“你怎麼想我都沒關係。如果你心軟了,告訴我,我願意爲你做任何事。”

他清亮的瞳仁裡浮動着黑暗的潮水,“便是殺人放火,又有何妨?”

徐清感到喉嚨艱澀,如芒刺背。

她堅持道:“我沒有心軟。”

“那就好。”

爲了證明自己確實同他在一個陣營,她很快聯繫到江意的小姨,對方是純元協會的行政主任。一看被人抓住把柄,小姨立刻就同意了,會保她進決賽。

至於能不能獲獎,要看她的本事。

徐清當然知道,程逾白是評委之一,就已經奠定她獲獎的困難程度。不過不要緊,她要做的從來都是迎難而上,打破那聖殿的虛僞。

轉眼之間,到了《大國重器》第一期錄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