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張碩洋也收到了消息,特意打電話來提醒程逾白昨夜的茶和酒。程逾白扶着額頭,暴喝一聲,問道:“現在學生要放火,他們逼我表態,我難道不能先鬆個口平息這件事嗎?”

“一白,不必和我玩心機,這個口子一旦鬆了不會再開,我知道你在想什麼。”

“事情鬧大了,萬一不可收場,你能有什麼好處?”

張碩洋說,確實沒想到反對派會利用此事推波助瀾,只那不是他該考慮的。百採改革一旦受到威脅,比他着急的大有人在,首當其衝就是程逾白。

張碩洋笑着說:“那是你的問題,一白,你要好好解決那些不和諧的聲音。”

程逾白瞥了眼不遠處蠢蠢欲動的李可,咬牙道:“張碩洋,如果我不幹呢?”

“或許你想讓網友品鑑一下你師父醉酒後的狀態?”

程逾白到底沒忍住罵了句娘:“我草你媽,張碩洋,你玩我?”

護士過來提醒他聲音小一點,張碩洋聽到了,笑得更是開懷:“一白,醫院裡都是病人,你別太激動,小心嚇着你師父。”

程逾白平復呼吸,朝李可看去。李可好像聽到了什麼,也正炯炯有神地盯着他。

“有剪輯後的副本,當然就會有原本,這種事你不是早該想到的嗎?如果李可不夠,我這裡還有更多資料。”

程逾白不想讓李可聽到,轉過身壓低聲音道:“張碩洋,我警告你,你敢把音頻放出來,你就死定了!”

“當然,只要一白你肯配合,我們還是好搭檔。”

“走到這一步,張董確定我們還能是好搭檔?”

“當然,只要利益相同。”

程逾白嘆氣:“我們當然利益相同,爲什麼你就不能相信我?張碩洋,九號地一定可以賺錢,甚至你可以期待一下,或許百採改革在未來的某一天能夠影響世界陶瓷的格局。除了利,對你來說名也很重要,不是嗎?”

張碩洋思考片刻,語氣緩和道:“一白,我一直相信你,只是,這麼多年我習慣了把舵握在自己手上。”

程逾白或許是身經百戰的船長,可惜,一條船上只能有一個船長。

“名人堂勢在必行,這次別再挑戰我的底線了。”

“張碩洋,別的都可以商量,你能不能別搞我師父,就當我……喂,喂?我他媽!”

程逾白舉起手機,手臂一揮,想到什麼又把手收了回來,連續喘了幾口粗氣,情緒平復後才轉身,結果長椅上哪還有李可的身影。

他立刻走出來,朝走廊盡頭看了看,李可剛好也正回頭看他。程逾白二話不說,狂奔上前,到了醫院門口,將李可截住。

李可一把甩開程逾白的手,氣喘吁吁地說:“我不住院!你要真不放心,讓小七送我回鄉下就行。”

“你沒聽醫生說嗎?你現在情況很不穩定,要化療,再這麼下去很可能就……”

“就怎麼樣?”

程逾白找了關係,剛纔醫生會診時,李可沒在裡面,不過看程逾白現在的態度,他心裡有數了。

“不就是一個死?我死也要死在家裡,纔不要在這個破地方!”

“事關你的性命,能不能別這麼倔?聽醫生的,樂觀一點,好好化療,未必不能……”

程逾白沒說完,叫李可再次打斷了。

“我聽鎮上的老人說化療很疼,很受折磨,我這個病,化療沒多大用處,到最後頭髮掉了一把,身體全是針眼,也不會多活多久。與其如此,倒不如讓我少點痛苦。”李可說,“如果在醫院死掉的話,要放停屍間,我怕那種地方,寧願死在家裡。”

程逾白聽他這麼說,心裡很難受。

“我不會讓你進停屍間,如果化療之後還是不好,我就帶你回家,你聽聽話,好嗎?”

李可不說話,和他僵持着。

程逾白的電話不停地響,不停地響。他一次次掐掉,電話一次次響起。李可終於開口:“你走吧,不要管我了。”

“我怎麼能不管你?我不管你誰管?”程逾白再一次掐斷手機後,果斷關機,不由分手擰住李可的胳膊,可一觸手,他愣住了。

李可的胳膊細瘦到可怕。

程逾白把他襯衫袖子撩起來一看,表皮都萎縮了,皺巴巴的,像是失水的老樹皮。他的眼睛彷彿被什麼刺痛,往旁邊別了別,李可察覺到,把袖子放下去。

他無兒無女,死了確實沒人管,只能仰賴程逾白,李可就說:“我養你這麼大,不求多,你給我送個鍾就行,其他的不用你管,反正你一向不聽話,我讓你別幹,你非要幹,幹出一堆麻煩事來!原來你自己一個人搞就算了,現在盤子鋪這麼大,拉了這麼多人下水,以後可要怎麼辦!”

說着說着,李可喉頭一頓,又道,“你的事我不問,我的事你也別管,就跟以前一樣,咱倆維持最後一點情分,彼此相安無事,面子上能過就行。你不是我兒子,也沒必要對我盡孝。照你辦事的性子,我後事應該不難看,這麼着能過去就行。”

他說着就要走,程逾白拉了一下,沒拉住。

磨到發白的衣角,擦着指腹晃了晃,垂落下去。

過了不知多久,程逾白說:“你是不是我爸,我都恨死你了。”

說完,他大步上前攥住李可的手腕。此時辦理完住院手續的小七也找了出來,一看情形不對勁,立刻上來勸。

程逾白把人押到病房,讓小七看住李可,隨後趕去公館。公館圍了許多人,程逾白看到有記者被警察攔在外圍,叫來公館的保安吩咐了幾句,隨後進入教學部。

鍾沅和其他頭目一見他出現,格外激動,大聲喊道:“程逾白,你個大騙子,說什麼教學試驗是爲了探索出一條正確道路,我呸,滿嘴仁義道德,實際上黑心黑肺,你根本就是條資本奴役的狗!”

程逾白充耳不聞,朝劉鴻示意,劉鴻狠狠瞪他,還是將擴音器交給他。走過徐清身邊時,徐清捏了捏他的掌心,衝他搖搖頭。

路上她已經把情況彙報給他,程逾白知道再勸說下去,無疑多費口舌,可他是目標人物,沒有不出現的道理。

他給徐清一個眼色,徐清明瞭,悄悄退出去。

劉鴻不知道他們搞什麼名堂,就聽程逾白問對方:“你們在這裡示威肯定有目的,不如直說?有什麼想法,我儘可能滿足你們。”

頭目一喜,上前半步說道:“我們就一個目的,取消名人堂,你立刻退出改革組。”

“你要是隻說前面那一項,咱們說不定還有的談。”

不等頭目開口,程逾白繼續說道:“大家對教學部發布的公告有反對意見,這很正常。自教學試驗開始,至今三月餘,我是什麼樣的行事作風,相信諸位有所耳聞。自由民主,尊重平等不是一個口號,一直以來我都在聽你們的聲音,並努力落實在實踐當中,爲適應教學進展改課程表,改文獻室,改作坊,短短三個月我做的每一件事大家都有目共睹,這沒什麼好說的,現在你們要重新討論名人堂的去留,我們也可以坐下來好好協商。至於退出改革組,這就不是同一個性質了,這位同學,不妨讓我猜猜,是不是有人授意你這麼做?他給了你什麼好處?”

程逾白和劉鴻完全不是一個路數,要說劉鴻是師者,那程逾白就是赤裸裸的商者。他挑事的角度,往往尖銳,最具殺傷力。

要命的是他還不忘籠絡人心,先禮後兵。

這麼一說,頭目當即急了,對左右說道:“你們別聽他瞎說,沒有人收買我!”

“看來是真給你好處了。”

“我都說沒有了,你不要轉移注意力。”

“如果沒有,那請你詳細說說要求我退出改革組的原因。”

程逾白這話有理有據,可他本人卻沒有太講理的樣子,說出的話一股咄咄逼人的氣勢,頭目年輕,被他稍稍一帶就慌了神,忙開始組織語言。倒是鍾沅私下上過程逾白幾堂課,兩人較爲熟悉,並不爲他氣勢所攝,攔住頭目道:“他在拖延時間,你別聽他繞彎子,讓我來問。”

頭目醒悟過來,鍾沅道:“其身不正,其政不成,你要是成立名人堂,也不配再留在改革組。今天我們就要個態度,名人堂這種垃圾的、低俗的遊戲賽制到底能不能取消?”

程逾白沉吟着,和鍾沅四目相對。

“你認爲我是什麼樣的人?”

鍾沅說:“阿權膴仕,趨炎附勢。”

“如你所言,我這樣的人爲什麼要費心費力推行改革,開展試驗教學?”

“當然是爲了博個好名聲,才能賺更多錢。”

“成立名人堂,投放大量獎金,明明是在花錢,加上教學以來每一天的支出都不可計數,請問你,我要怎麼實現賺錢的目的?”

鍾沅一頓:“那是資本的手段,我不懂,我只知道通過各種競爭途徑和手段影響積分排位,只會破壞良性生態,打亂教學節奏,影響學習心態,從而沉迷競爭,甚至耽於爭奪,到那時名和利變成第一位,誰還會專注於學?”

網上有專家分析,把名人堂拆解了看,就是一項生存遊戲,不能活下來的人就會被淘汰,活下來的人也會在互相殘殺中,失去自我。資本甚至會在遊戲中途加註資金池,將他們都當成跑廠的馬,亦或豢養在水潭裡的魚。

馬賽只有第一名引人注目。

魚食也總是有限。

可他們不是任人玩弄的畜生!他們有人權,從五湖,四海相聚於此,爲的是愛與和平,是技術的辯論,是科學的成長,是陶藝的進步,是精神世界的豐滿,而不是資金池裡給資本長臉的玩物!

“你不是說教學的根本是讓我們擁有個性,在陶瓷原野’成爲你自己’嗎?”

程逾白忽而想到詩人托克維爾在1835年指責人類工業的“戰績”,對人的個性迷失而呼喊:“從這污濁的排水溝裡流出了人類工業的最大巨流,澆肥了整個世界;從這骯髒的下水道里流出了黃燦燦的純金,在這裡人性得到了最完全的,也是最殘暴的發展;在這裡,文明表現了它的奇蹟,文明的人幾乎變成了野人。”(布洛克《西方人文主義傳統》,第133頁)

他想了很久,向着鍾沅笑了:“你說得對。”

鍾沅一怔,就在這時,警察從後方突圍,將屋頂上的兩人相繼撲倒。下面的“同夥”一看情況不對勁立時慌了,沒有多久均被壓制,帶回警局審問。

鍾沅後知後覺自己也掉進程逾白拖延時間的陷阱,咬了咬牙,從他身邊經過過大聲道:“說來說去,你還是沒有給個準話。程逾白,你是不是不打算取消名人堂?”

他沒有聽到答案就被帶走了。

現場騷亂結束後,劉鴻,吳奕,和教學部的幾位老師留了下來。

程逾白可以忽悠學生,卻不能忽悠這些老師、前輩和同行。他想了很久,朝他們鞠了一躬,說:“對不起。”

劉鴻率先反應過來,厲聲道:“我對你很失望!”

其他老師欲言又止,相繼離去,吳奕留到最後,終而一字未發,只拍了拍程逾白的肩。程逾白只覺雙肩沉重,臉如火燒,無地自容。

不遠處一道隱於人羣后的身影,看到程逾白彎着腰,久久沒有直起身,不免心酸難抑,隨後落寞而去。

人都走光後,徐清上前扶住他的手臂,輕聲問:“是不是胃疼?”

程逾白順勢搭住她的背,笑了:“知我者,清妹也。”

“還有心情開玩笑?”

“也就這點心情了。”程逾白不敢回頭看那些離去的背影,腳步頓了頓,說,“扶我進去坐會吧。”

之後程逾白在教學部一直坐在日暮西山。

金光灑在青瓦上,裂紋長在白牆上。

公館森嚴,晚霞綺麗。

天下無不散之筵席。

晚上程逾白去醫院看李可,先將徐清送回了家。她回房間簡單收拾了幾件衣服,拿上日常護膚用品,向程逾白髮出一起生活的邀請時沒想太多,這會兒要跟徐稚柳解釋,突然犯了難,多少有點難爲情。

徐稚柳卻第一時間看破她的意圖,徑自笑道:“你去吧。”

“你一個人在家可以嗎?”

“你之前天天出差,我不也過來了嗎?我會自己叫餐。”

徐清確實多慮,只是一時間有點尷尬而已。

“我會一直開監控。”

徐稚柳點點頭,想了很久,在她出門時叫住她:“徐清。”

“嗯?”

“或許我可以幫程逾白解決眼下的難題。”

“真的 ?”

徐清合上門就要走向他,他馬上擡手製止:“你就在那裡吧,有些話我想和你說,怕靠得太近說不出口。”

他沒說完,徐清已經放下了行李。

徐稚柳極力忽略她眼底的惶惑不安,說道:“我有辦法或許可以一試,但我有個條件……把瓷片交給程逾白吧。”

“我以爲你已經想明白了。”她聲音開始發顫,“你不是已經開始振作了嗎?你不是說,能做一些事很開心嗎?徐稚柳,你在騙我?”

“我只是不想讓你擔心。”

“你非要在這個時候離開嗎?”

“我很抱歉。”

“我不是責怪你什麼,我和程逾白都只是盼着你好。”徐清還是搖頭,背過身去,纖弱的脊背微微顫抖,“或許你可以再想一想,這種事真的不能着急,你也不用怕我擔心,只要你好好的,我……”

“徐清。”徐稚柳再次叫她的名字。短短兩字,千言萬語。他沒有那麼長的生命, 他的生命也並不與春夏碗息息相關。

他有預感,這一生已到盡頭。

而小樑,業已遲暮。

“這個選擇有這麼難嗎?我只是想再見小樑一面,難道你就不想幫程逾白嗎?”

“我當然想幫他!可是,可是,不該如此。”

“那應該如何?再不見他,小樑就要離開我了,永遠地,永遠地離開我了……徐清,你何其殘忍,我生而未能與他訣別,死亦不能送他最後一程嗎?”

“我……”

“徐清。”

他第三次叫她名字了。她忽而不能呼吸,卻又移不開目光。她看着他,仿若看見寶相莊嚴、滿身熾火的童賓窯神。

淚水猝不及防地滾落面龐。

少年看見了,亦有不忍,可他仍舊仰起頭,一步步屈身,雙膝落地。剎那間春生秋殺,少年白頭:“求你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