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乾隆五十六年 早春

夜裡露水重,樑佩秋回到雲水間時腳面已溼透了,黑色布鞋暈出一大塊水漬。小童正要進客房送藥,他順手接過,將柺杖支在臂彎,輕喚了聲:“時年。”

沒有迴應。

小童解釋道:“他情況不太好,送來的時候就昏迷了,沒一會兒開始發高熱,我已請了相熟的大夫來看,大夫說今晚尤其重要,若高熱始終不退,恐怕就……”

樑佩秋沒再說什麼,配合小童給時年餵了藥,叮囑他看着時辰再熬一劑湯藥。小童退下後,樑佩秋便坐在牀前,身披一層月華,面容清寡。

兩道湯藥下去後,時年高熱有所緩解,面上浮現血色,小童請樑佩秋去休息,樑佩秋拒絕了,擰了汗巾敷在時年額頭上,依舊是先前的坐姿,一動不動。

過了不知多久,時年睜開眼睛,盯着窗邊一團黑黑的影子看了很久,纔開口說道:“一年前的元宵,公子設計讓安十九急召回京,當夜受涼大病了一場,我記得你也是這般坐在他牀前寸步不離。一眨眼,時間過得可真快啊。”

同年盛夏,公子走了。

同年暮冬,王瑜走了,徐當家的也消沉了。湖田窯和安慶窯統統到了他手上。

乾隆五十五年當真是漫長的一年。

時年笑道:“我的戲演得好嗎?演完這一出,死太監應相信你的忠心了吧?”

樑佩秋拿下汗巾,手背觸了觸他額頭,高熱退了,應是救回一條命,他鬆了口氣,撐了一夜的力氣也被抽乾了。

他看着時年,有些沮喪地說:“你不要命了?我早說鎮上不太平,你去阿南身邊好好侍讀不行嗎?爲什麼非要回來!你若有個好歹,我、我不知要如何同柳哥交代!”

“你以爲瑤裡是什麼世外桃源?我在那裡也聽說了湖田窯的變故,便是阿南,同湖田窯沒什麼感情,也會因那是他兄長的心血而萌生憂心,更何況我?窯裡頭還有許多夥計同我交情甚篤,我如何能放下心來?再說,你還在這裡。”

當初樑佩秋讓他回鄉給阿南送書,另附上珍愛的《橫渠語錄》時他就預感不妙,果然離開沒有多久,就聽說徐忠誣陷朝廷命官被下了大獄。他與阿南商議後,還是決定回來看一看,結果就在途中聽聞王瑜上吊自殺的消息。

小神爺翻臉無情奪了安慶窯,並接手湖田窯,一時間民怨沸騰,議論紛紛,誰也不知道真假。

他緊趕慢趕回到景德鎮,結果樑佩秋卻不肯見他,他愈發肯定出了什麼事。

“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我始終記得獅子弄那一晚你的神情,它告訴我你不是一個壞人。公子結交的摯友,怎會是壞人?”

公子死後的那個秋天,他常常一個人漂在烏篷船上,徹夜徹夜不眠不休,那時時年就確定了,他們之間有不爲人道的深情。

樑佩秋絕不可能傷害湖田窯和徐忠。王瑜待他有賞識之恩,他更不可能倒戈相向。究竟發生了什麼?爲什麼安十九用了他,又一再試探他?

時年問他:“你願意和我說說嗎?”

樑佩秋何嘗不願?今時今日除了時年,他已再無可說之人了。樑佩秋雙手覆在膝蓋上,像是要抓住什麼,雙手收緊,然而一張開什麼都沒有,亦是徒勞。

他感到沮喪,深深的沮喪。從時年出現,到不問緣由就配合他做戲給安十九看,樑佩秋始終有一種難言的沮喪。

他說:“你離開後不久,安慶窯出事了。賬房裡生了一窩蛀蟲偷稅漏稅,被安十九拿住把柄。安十九不治安慶窯,卻以此脅迫王叔給徐忠挖陷阱。徐忠酒後失言,被安十九抓個正着,以誣陷朝廷命官之罪下了大獄,我去爲徐忠和湖田窯求情,安十九卻逼我在湖田窯和安慶窯裡面選一個,我無從選擇。”

他去牢裡探望徐忠,徐忠罵他貓哭耗子假慈悲,將柳哥的死全都怪到他頭上,指着鼻子質疑他的用心。他去見王瑜,王瑜指責他身在曹營心在漢,爲一己之私竟置養育他多年的安慶窯而不顧,實在忘恩負義。

他就在那烏篷船上,找不到出路。

“徐忠說柳哥是高義之人,原來他不懂,還教訓柳哥妄想同天鬥。柳哥死後他方纔明白,有些高義是必須守護的,且柳哥生前爲人你是曉得的,湖田窯上上下下都願與他共進退。他們用一座百年民窯的聲望,向安十九示威。”

可笑的是,一向剛正不阿的王瑜,遇到動搖身家的大事,卻全然沒了先前的風度。他說,“小樑,你品性純良,優柔寡斷,怎與天鬥?便是徐稚柳,最終不也當了逃兵?你先別打斷我,且聽我說,近來武昌和江南會館因施工建址械鬥了半個月,始終無人問津,你可知這是爲何?我來告訴你原因,武昌會館的館主早就和衙門打了招呼,要亂鬥逼走江南會館,霸佔其建築面積。而江南會館的館主和三窯九會的主簿有裙帶關係,事涉江南顏面,絕不會退讓。兩派人鬥到一起,誰也爭不過誰,後來無法,溯源到審批文書上才發現癥結,原來江南會館的文書上有徐稚柳的名字!早兩年館主在景德鎮無依無靠,曾求着徐稚柳幫忙走動,徐稚柳體諒他不易,不辭辛苦爲他奔走。如今卻因這名字惹了一身騷,江南會館方纔明瞭,安十九坐山觀虎鬥,利用他們互相牽制,不爲別的,爲的就是把湖田窯推到前面祭臺,徐稚柳死了,安十九仍要鞭屍,一次不行,兩次三次,這種小人你還妄想和他爭什麼公道,不是笑話是什麼?!景德鎮就是這片天,誰也翻不過去,小樑,認命好不好?”

安十九認定徐忠和湖田窯的“起義”,全因徐稚柳而起。徐忠已經下了大獄,安十九仍不肯放過徐稚柳,一再地往他身上鞭刑。安慶窯又涉嫌偷稅漏稅,已經上報戶部,王瑜數日之間頭髮全白,抓住他的手苦苦追問,“小樑,再晚一步文書到戶部就截不回來了。若得罪安十九,湖田窯的今日就是安慶窯的明日,你爲什麼還不決斷?你到底在想什麼?你是不是逼死我才肯收手?”

他誰也不想逼死,他只是無從抉擇。一邊是生之父母安慶窯,一邊是柳哥的至親至愛湖田窯。他不理解,爲什麼他一定要二選一?

王瑜說,“小樑,你沒有愛屋及烏的能力,就是沒得選。若你覺得爲難,也只能說,在你心裡那個人更重要吧?”

那時外頭都在傳安慶窯要遭難,湖田窯也將不保,鎮上人心惶惶,都在尋找出路,不知是誰先開始說他審時度勢,已攀上安十九成爲他的坐上之賓,後來一個個都信了,紛紛跑上門來罵他。

他失去了一條腿,仍被扣上奸佞的帽子。

他不知道爲什麼會這樣,爲什麼一定要逼他選擇?“難道我是塊木頭嗎?即是草木,誰又敢斷定它們一定無情?我不捨湖田窯和瓷工們被摧殘有錯嗎?我的道德難道是用來了結自己的嗎?”

樑佩秋說,“後來我想明白了,所謂的二選其一隻是一個幌子,我根本沒得選。安十九不是逼我,而是要我低頭,向他屈服。”

“後來呢?”

“後來的事就像外界說的那樣,我逼王叔簽了轉讓書,安慶窯過到我名下。之後王叔不堪受辱,在家中懸樑自盡。”

“我不信,你……”

樑佩秋搖搖頭:“時年,你怎會相信一個被逼到走投無路還活着的人?”

“我當然相信,公子就是這樣的人!當初安十九利用阿南逼公子低頭,他何嘗不屈辱?他忍辱負重爲的是什麼?你以爲他當真爲權勢迷了眼?你錯了!既今天說到這個份上,我也不怕再多說一些,你還記得當初湖田窯與安慶窯爲爭民窯之首,安慶窯發生倒窯事故死的一伕半嗎?那人早就得了頑疾,將不久於人世,於是他主動找到公子獻策,用自己的命換了筆銀子,公子爲他妻小安排後路,我原先也不知情,直到我在瑤裡見到那伕半的妻小,我才知道一直以來都誤會了公子。”

時年說到激動處眼睛紅了,“還有黃家洲械鬥,若不是公子出面,你以爲會如此草草收場?少不得一場霍亂,不知要死掉多少人。公子還允諾了洲長,若有機會見京面聖,一定會向皇帝陳情,爲他們求個公道。”

他一邊說着,一邊從懷中掏出封洲長親筆手寫的書信遞給樑佩秋,“公子什麼都沒說,縱我日日伴他身側,他也一點也沒透露過,他約莫是在保護我吧?這封信是有一日我與阿南曬書時,從其中一冊書裡發現的。原來公子討好死太監,爲的就是蟄伏到面聖的那一天。他口口聲聲說什麼權勢迷人,或許他當真想要那權勢吧?有了權勢,身邊就沒有壞人了……”

樑佩秋捧着那封信,信是燙的,他的血液也是燙的。他幾乎忍不住落下淚來,他的柳哥,他的柳哥啊……安十九怎麼可以如此對待他們?

他迫害了柳哥,又迫害了王叔,將來還要迫害多少人?

時年說:“樑佩秋,告訴我真相,讓我來幫你。”

樑佩秋擰眉看着他。

他的沮喪在於忍耐,長時間的忍耐看不到一絲光亮。可時年出現了,他是長伴柳哥的人,如今到了自己身邊。他說:“我只有一個公子。以後我追隨你,你就是我的東家。”

“時年……”

“你不要爲我難過,我不覺得疼,若能爲你們做些什麼,就是死了也值得。若公子還在,也定會爲我高興。我本是一個無名無姓的孤兒,有了公子,我在這個世上纔有了姓名。遇見你們,我很高興。”

樑佩秋淚如雨下。

他告訴時年,真相就是當他們意識到安十九的野心不在於毀掉某一個民窯而是成爲民窯新主人後,更大的屈辱席捲了徐忠與王瑜。湖田窯和安慶窯耗盡他們畢身心血,爲了心血的延續,他們可以苟且偷生,可如果要將心血交給安十九,他們寧死也不會屈從。

一個貪得無厭的宦官,如何會善待他們的心血?

數十年間他們伴隨着王朝起起落落,早已練就非凡心志,幾乎是同一時間就各自決定,犧牲小我。樑佩秋託人找關係,讓他們在牢獄裡見了一面。

昔日的冤家再對坐飲談,天地仄塞,唯一輪明月懸在頭頂。

他們以清水作酒,徐忠先說道:“我已狠狠得罪那太監,他將我視作眼中釘,勢要除之以後快。這事你不要和我搶,讓我先走一步。”

王瑜笑了:“這輩子頭一次見你老小子如此果決。”

“怎麼?你不服?”

“論酒量確實誰也贏不了你,不過論頭腦,你還欠些思量。”

“王瑜!你設計害我,老子都忍着不跟你計較了,你還埋汰我?”徐忠氣得兩撇小鬍子直抖,“要不是我去喝你那老酒,你以爲我……”

“便是沒有我,你早晚也要壞在酒上,壞在你這張爛嘴上。你哪一次喝多不是口無遮攔?如此也不是頭一回了,我是不是早和你說過讓你戒酒,你聽過嗎?”王瑜板着臉教訓他,“人巴不得你喝多了馬尿,萬事都好商量,你怎麼就不懂這個道理?以前常有徐稚柳給你擦屁股,將來誰給你擦?你指望小樑嗎?他尚且孩子心性,單爲救你還是救我,就數夜輾轉沒合過眼,你怎麼忍心再給他增添負擔?反正今次說完,也不會有人再說你了。”

“老王,你……”

“安慶窯偷逃瓷稅已是板上釘釘,是逃不掉的鐵證。若要保住安慶窯,我非死不可。你就不一樣了,你在這裡全是我的構陷,我會爲你寫書一封,證明你無罪。”他轉頭看樑佩秋,“這封信就由你代爲保管,等到時機成熟……”

王瑜停了一下,面色鄭重,“小樑,當初對你說那些,實乃我私心作祟,我不捨安慶窯,亦不捨你爲難。你是個好孩子,本不該面對這些,可如今……如今被迫至此,既身在局中無路可退,那就迎上去吧。”

如此生死關頭,王瑜始終面不改色,讓樑佩秋感到安定。

“從今天起,安慶窯就交給你了。小樑,前路兇險,望自珍重。”

王瑜手指蘸水,在桌上寫了幾筆。

那是一個“忍”字。

不待徐忠說什麼, 王瑜已將準備好的信件一一交到他手上。徐忠見狀瞭然,想是在來之前,他就已經做好了準備。

這一面,可謂永別。

徐稚柳無法忍受天人永隔的痛苦,他掙扎過,挽回過,可他知道,他的確沒有愛屋及烏的能力,亦無法與天鬥。只王瑜說,不要他認命了,這世道認命了也不會過得好,還是像他愛慕的月光一樣,高高墜在殘垣上吧。

於是,在一場雙方默契的恩斷義絕戲碼中,當着安十九的面,安慶窯正式到了樑佩秋手下。安十九當然不會輕信於他,故而在一個尋常的夜晚,王瑜懸樑自盡了。

他用死亡力證了決裂。

樑佩秋不堪承受。

他一遍遍對時年說:“王叔待我極好,極好。”

王瑜死了,他甚至不能爲他立碑,只能在心中寫:從此漫步重霄九,再見音容夢幾更。吾父提攜之恩,海闊天長,子永世不忘,望父安息。

望父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