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目盯着武顧二人。劍如星雨,若在夜間,只怕更美。
美麗是毒鴆,是罪惡的開端。
致命的,傷人害己。
顧劍口吐鮮血,杵劍跪地,幾個兄弟忙去幫扶。武億原本束好的發全都散開,目中燃着火,身上吐着劍氣,噼剝噼剝地響,好像淬劍的碎火星子。
人們震驚了,再由此生出一絲恐懼感。他們見慣活人、死人、活死人,眼睛早已麻目,害怕的是心,不由分說,硬生生地將那種肅殺的訊息傳遞上來,說不清道不明,就像葉子的紋路、樹木的年輪,鐫刻着命理,承載着不可說的秘密。
他在客房大約睡了一個時辰醒轉過來。後腦勺疼的厲害,迷迷糊糊的,記得似乎與人打了一架,但對具體用甚麼招式、路數毫無印象。
坐起身,發現門窗緊閉,光線很暗。揉了太陽穴,下牀趿鞋,才站直,卻見諸葛神候驀然出現在面前,嚇了一跳,道:“前輩,裝甚麼鬼呢。”
諸葛臉色煞白,不是平日那種跳脫世情毫無悲喜、意義的“黯然”,而是一種極其複雜的神情。
武億對這一切並無丁點察覺,他現在口渴,一心想要喝水。掃一眼,發現桌上擺有水壺,立刻走過去。他等不及倒在杯子裡,直接提壺,湊嘴猛灌。咕嚕咕嚕的,只見喉結滾動,好像困水的牛。
因背光,諸葛見到的,是他站在黑夜裡,但實際上時值晌午,即使關了窗,早秋的光仍將他另一側照的敞亮。然而就是那抹黑暗已使神候大人心悸不已,好像倏地長在心上的一根刺。
他的水尚未喝完,猛聽諸葛問道:“你平日裡如何練功的?”
武億手上一頓,移開嘴,淡淡道:“最近都很忙,沒怎麼練功,但畢竟習武的,總不能荒廢,每日仍是早起,再晚飯後也會練一練的。”諸葛道:“是麼?那可曾自創過甚麼招數沒有?”武億道:“幻影劍法乃是武林絕學,我只須依習罷。”諸葛道:“劍有劍心,連着人心,你習武時可曾想着甚麼?”武億斷然道:“前輩講的甚麼話。習武講究專注,哪有餘閒胡思亂想。”諸葛無話可說。
打開門,四子皆站在外面,神色有異,武億笑道:“幹麼?”嚴霜不理會世叔的眼色,上前攬住他的肩,一行走一行笑問道:“兄弟,你的幻影劍法是同誰學的?可厲害了·····”他問了許多話,但武億隻是笑或者極其敷衍的回答。關於江一諾,他並不願多提。
時光並不總是埋葬愛恨的最好武器。有些人會隨着時光越來越愛,有些人會隨着時光越來越恨,而有些人則會隨着時光愛恨俱增。記憶一日不如一日,再刻骨銘心的人和事都會變淡,只有對人事的感情會起着相反的變化,好似一團氣體,不明成分卻如影隨形,甚至會成爲某個客體的本源,連人這個主體也無法干預。
武億忽然止步、斂色、沉默,沉默着。嚴霜像碰到了刺,猛的縮回手,不明所以。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笑了,笑着說:“如果無事的話,我且回去了,小雪怕是在家等我吃午飯呢。”
諸葛猛地叫住他道:“我已叫老單去通知,說你有事,並留下吃晚飯,到時阿雪也一併過來。”武億疑惑道:“有事?”聶刀道:“的確有事。”
凡權柄者最不缺的就是耳目,像一張蜘蛛網,橫的橫縱的縱,織的密不透風,而且見縫插針,不放過任何一個角落。
四大名捕雖是秘密回京,但現在絕不是秘密。剛纔對諸位宰執權相的話,恐怕早已送達至他們耳中。但那並不緊要,這些年,那些人怎能不知諸葛神候對自己的看法,除了拍桌子摔碗發頓脾氣外,也不會有甚麼動作。畢竟神候不是諫議大夫,也識相,並不曾在官家面前亂嚼舌根,只要無利益衝突,任由去罷。
然而接下來的話,四大名捕至少是三大名捕覺得要謹慎,謹之又謹慎之又慎。
神候有午間禮佛的習慣,獨自往佛祠去。武億和四兄弟則去吃午飯,吃喝甚是盡興,漸漸的醉了倒了,由人扶去睡了。鼾聲隆隆,只怕睡至明日。
他們終於避開所有人 ,一齊聚在佛祠。
武億感受到凝重,洗耳恭聽。
顧劍因受傷,臉色不太好,淡淡道:“鄆王最近因在同文館兼差,常有閒逛,觀各處園子倒是大大方方,直接召懂行的蔡京陪同,今日直接去了蔡府觀東西二園,說是好園壓軸,還要寫文章,預備上呈官家,這些還算正常。奇怪的是,鄆王中途藉故離開,並屏退隨從,獨自從後門上了一輛七品官轎,那官轎停在王黼府,而更意外的是,王府竟與樑師成府有暗門相通。”
話中隱藏的意思,誰都領略到了,但無法言傳,有些話即便說出口亦是大逆不道。
沉默着,聶刀一清嗓子,那粗礪的聲音略顯柔和一些,道:“不止這樣,有批江浙來的綾羅綢緞掛在轉運司的名下從洛水運了進來,暫停在京畿庫中,並未入左藏庫。”嚴霜道:“那也沒甚麼,貨物入庫總要走些程序,須費時日呢?難道另有玄機的。”
石進接話道:“我與小刀都留了個心,蹲守幾夜,終於有所獲得。那負責接獲的並非提轄官而是應天府趙小王爺。”這下,連武億也是吃驚的不行。
諸葛神色愈深愈暗。嚴霜道:“那小王爺因南下剿匪有功,才封了經略安撫使,知應天府的,如何這裡來?難道虛領了,來做京官麼?但絕用不着漆黑半夜的罷,更何況竟管起國庫的事哩。”聶刀道:“不錯,那當然不是普通的綢緞了,裡面夾裹着火箭火炮。”
沉默又蔓延開了,衆人心中都生出疑問:那火器是誰出資的,目的是甚麼?
顧劍道:“不是說要花許多銀錢麼?若不是官造,誰私造的起?他趙王府平簡樸素慣的,就是威望素著的趙王也只是吃用講究些,且多遊山攬水講佛宣善的,哪有錢財來?”
但武億知道,他坐擁一座富庶的皇陵,錢幣方面是毫無問題的,只是這真與他相干麼?
一串的事情聯繫在一起,不由人想到一個念頭:儲君之爭由來已久,官家自來寵愛與自己相似的鄆王,只礙於宗法傳統,無力施行罷。那些奸臣賊子忖思着“子似父,必受其惑”指望盛寵不絕,於是欲行易儲擁戴之事。而且有了下策——軍事支持,有備無患。
可這一切即使再合理也不過是猜測,沒有十足的證據,誰都不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