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將自己認知中的隱世主義術士與尉遲家放在一起比較,然後發現了一些衝突之處。
“我所知道的隱世主義術士應該都是獨來獨往的離羣索居者,他們爲了避開他人的目光而選擇自我放逐,不會與其他術士結伴而行,更加不會形成家族這種組織。否則,那就不過是在社會之外形成另外一個社會罷了。”我說,“而且,如果尉遲家真的崇尚隱世主義,那麼他們爲什麼還會參與世俗社會的商業活動呢?據我所知,尉遲家曾經投資過某個企業家,還將家族裡的女性外嫁給對方,以強化彼此之間的聯繫。這似乎不是隱世主義家族的行爲吧?”
我這些話裡提及的企業家和女性的正是青鳥的父母。
“你說的那種隱世主義術士,就算是在隱世主義術士裡面也是極端者,實際上隱世組織還是存在的。”桌子對面的男人說,“當然,就如你質疑的那樣,尉遲家算不上是真正的隱世主義家族,他們僅僅是有着隱世主義的傾向而已,所以還是會在一定程度上關注外界的資訊,並且與外界儘可能少地交換生活物質。不過他們也會認真地奉行隱世主義的某些教條,例如不會爲了滿足自己的世俗慾望而使用力量,也不會參與外界的任何組織勢力。”
“你最後的話似乎與現實有些矛盾。”我說,“天河市主力……不對,曾經是天河市主力的那個‘尉遲’,他難道就不是尉遲家的人了嗎?”
“天河市的尉遲當然也是尉遲家的人,而且還是宗家的後繼者。但俗話說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無論是什麼集體,有那麼一個兩個離經叛道者也不足爲奇吧。”他說,“尉遲就是那麼一個‘離經叛道者’,他認爲自己從小到大辛辛苦苦地錘鍊作爲術士的力量,到頭來如果只能像是家裡的老人教導的一樣窩在遠離社會的森林裡終老,那種人生也未免太過於虛無了。如果力量無法實現慾望,力量又有何用?所以他無論如何都想要在外界爭得一席之地,如此一來,金錢、權勢、美色……任何他嚮往的東西,他都有信心拿到手。”
“也就是說,尉遲加入安全局並不是出於尉遲家的意向,而是他的一意孤行?”我問。
“是的。”他點頭。
“聽上去他來到外界爲的盡是些俗物。”我說。
“那確實都是些俗不可耐的東西,但越是庸俗的願望,越是蘊含着生機勃勃的力量。那麼多人都想要,不正說明了這就是人的根性嗎?”他作爲黑市之人,似乎對此有着自己的看法,“總有些人喜歡聲稱自己有着脫俗的願望,不止是騙過了其他人,連自己都騙過去了。但那不過是無聊的逞強罷了,連自己真正的內心都無法正視,還要怎麼說服其他人呢?他們根本就不明白,大道不在清談裡,而恰恰就是在他們看不起的俗物裡。”
“我瘋狂地找尋她,找啊找、找啊找……終於,我在尉遲家的族地裡找到了她。她與魔物一起被關在了族地裡的某個暗無天日的囚室裡,已經持續了不知道多麼漫長的時間。”他慢慢地說,“看到她那麼絕望和痛苦,我卻無能爲力,連幫她解脫都不被允許。那時,我無比痛恨自己的弱小,同時也明白了真理。人活在這世上,終究是需要力量的。你也是這麼想的吧,魔人李多。只要有了足夠多的力量,就可以掃清一切不幸。所以你纔會那麼不擇手段地追求力量吧?”
奇怪的是,就算到了這個地步,我還是沒有從他的身上覺察出來威脅的氣息。
但是我沒有那麼多空閒時間用來推理和檢查他消失的現場。
“這又與你和尉遲家結仇有什麼關係?”我問。
“誰知道呢。但既然是叛逃到了惡魔術士的陣營裡,多半是爲了力量吧。”他說,“慾望是無底洞,想要實現更多的慾望,就需要更多的力量。甚至於,對於力量的追求本身就是一種庸俗而又生機勃勃的慾望。”
“別急,這就要說到了。在一次意外的邂逅之下,我結識了某個尉遲分家的女孩。”他面露追憶之色,“那是個非常美麗的女孩,同時她還有着溫柔的心靈。雖然有時候會不小心做出笨拙的舉動,也有些邋遢的生活習慣,但那也是她的可愛之處。剛認識她的時候,她還在外面的學校裡讀書,我與她恰巧同齡。相識沒過多久,我就不由自主地喜歡上了她,而她也對我抱有好感。正值青春年華的少年少女在確認彼此的心意之後會發展成什麼樣,你應該不會不清楚吧?”
“放心吧,我確實與尉遲家有仇,之所以給你情報也確實是爲了給他們再找點不痛快。”他說,“怎麼,是不是無法從我身上覺察出不對勁?我已經從咬血那裡聽說過了,你好像有着與她相似的危險覺察力。如果別人想要陷害你,你立刻就會覺察出來。但在這裡的我僅僅是具分身而已,並沒有足以威脅到你的能力。而且,我的目標從一開始就不是你……”
聽到這裡,我也不繼續在這裡浪費時間,轉身就往青鳥那裡走。
從他的陳述裡,我捕捉到了巨大的問題。同時,見他突然把話題轉到我的身上來,我反問:“我追求力量?不擇手段?”
我回頭看了他一眼,他滿臉都是無法相信的情緒,像是傻了一樣站在原地。難道他是打算用這種表演來拖住我?正當我這麼懷疑的時候,他面朝下倒在了地上。
“你的目標不是我,又在我去青鳥那裡的路上攔下我,那麼,你的目標就是青鳥吧。”我說,“跟我說話是爲了拖住我,防止我與青鳥匯合嗎?”
“我好心提供給你情報,你卻突然襲擊我?”他反問。
坦白說,剛纔的攻擊純粹是我聽了他的話之後下意識的動作。連我自己都沒反應過來,他卻靈敏地躲過了。
“少裝蒜了,我都看得一清二楚。你過去之所以會與那麼恐怖的魔物結合,爲的就是力量吧,難道還能是爲了愛情嗎?”他似乎在逐漸地剝下自己的僞裝,“我很明白你的心情。沒有力量的感覺是那麼的屈辱,別說是好好活下去,就連死得有尊嚴都是奢望,想要去死都得跪在地上哭着哀求。那時的我如果想要把她奪回來,或者至少讓她去死,就必須不斷地變強。而如今,我的力量甚至到達了這等地步。不光是已經殺死了她,無論我還想要再去追求什麼都是隨心所欲,誰都無法阻止我……”
想到他前面的話語,我對於接下來的發展已經產生了預感,“她有着強力的術士天賦,是嗎?”
“伱似乎知道的不少。”接着,我問及了自己最關心的問題,“既然如此,你就再說說尉遲家有多少戰力吧。以及,要怎麼做纔可以突破他們族地的結界?”
“看來你已經看透了很多。是的,她在術士的道路上說是天才也不爲過。其實不瞞你說,我也在術士的領域裡有點小小的才能,但是在真正有着天賦的人面前只能甘拜下風。有些我覺得棘手的難題,在她看來就好像是一加一等於二那麼簡單……也有可能她其實沒那麼天才,只是當年我眼界還窄,誤以爲她是天才;又或許是她想要在我面前顯擺,故意裝得那麼輕鬆。”他說,“但至少尉遲家判斷她的天賦足以成爲‘活祭品’,於是某一天,她消失了。”
“至於如何突破族地的結界……這就不是我一介黑市小民所能夠知曉的範疇了。”他先是思考了下,接着說,“但是這種以‘隱藏’爲中心思想的結界都有着通用的突破方法,那就是‘強大的覺察力’。縱使主力級的覺察力行不通,說不定超主力級就行得通了。例如柳城的列缺,當他全神貫注地覺察之際,是有可能將地理上不存在的尉遲家的族地強行觀測到現實世界裡來的。”
我不知道尉遲找青鳥到底有什麼事,是不是想要做與尉遲家一樣的事情,但現在的我顯然沒功夫繼續詢問了。
“尉遲家處事那麼低調,你又是怎麼與他們結仇的?”我問。
他忽然冷靜了下來,又露出了奇怪的笑容,“你在天河市的時候,不是一直都在反覆打聽我的行蹤嗎?怎麼,真正見到人了,你反而就認不出來了?”
我對於他突如其來的人生感悟毫無興趣,把話題拉扯了回來,“既然尉遲的追求如此簡單,那麼他爲什麼還要從安全局裡叛逃?”
“說來話長,我先問一問,你知道尉遲家的術士血脈是如何傳承的嗎?”他問。
“那麼你襲擊我就是爲了通過這具分身殺死我的本體?”他笑了,話語之中透露出對我的瞭解,“沒用的,我是有備而來。這具特製的分身沒別的本事,就是快。只要你殺我的速度沒我自殺的速度快,你就殺不了我。”
“你已經來不及了,我的本體快要拿下她……”他的聲音從我的後面傳了過來,但就在這時,從遠方傳來了一聲沉悶的雷鳴,他的聲音也戛然而止,“怎麼可能……”
雖然不願意那麼思考,但該戰鬥的時候我還是會戰鬥。
“是這樣。而且他們在挑選作爲‘活祭品’的家族女性時會優先考察對方作爲術士的天賦,他們相信天才的父母更加容易生出天才的後代。一般來說,宗家的女性在術士天賦上要比分家來得強,所以‘活祭品’也是從宗家裡挑選。但要是分家的女性展現出了優異的天賦,也會被選擇成爲‘活祭品’。”說到這裡,他話鋒一轉,“你前面說過真正的隱世主義者是不會抱團取暖的吧。實際上尉遲家的宗家自己也有着相同的想法,但他們做不到那麼徹底,所以作爲妥協,宗家將所有的分家都轉移到了社會各界,只保留自己在族地裡。”
“我當然知道。他們讓家族裡的女性與魔物結合誕生混血種,自己再與混血種結合,以此獲得有着高深術士天賦且人類成分比例較高的後代。”我說。
“你到底是什麼人?”我隱約有了預感,“你剛纔說自己在尉遲家的族地裡見到了那個女孩,但你又是怎麼進入尉遲家的族地的?”
我越是聽,越是覺得眼前這個人不像是他所自稱的“黑市小民”,恐怕有着更加深厚的背景。自然而然地,我對他本身也產生了探究的心理。
“尉遲家有三個主力級,以及若干個對你來說無法構成戰力的術士。”他說,“其中一個主力級就是尉遲,但他已經與家裡決裂了。原本他就與家族裡的人合不來,而在他叛逃之後,想必尉遲家肯定爲了避免火燒到自己身上而主動與他撇清關係吧。”
“你就是尉遲。”我用確定的語氣說,同時做好了戰鬥的準備。但這裡是店裡,周圍還有一些客人,外面也有行人。如果在這裡爆發戰鬥……
倒地的那一刻,他整個人彷彿化爲了易碎的泡沫,在與地面撞擊的一瞬間破碎,像夢一樣消失了。
——
像夢一樣消失了——這就是我對尉遲分身消失的場景的第一印象。並且在第一時間,我就覺察到了這種印象的違和感。這不是我即興想出來的比喻,而是覺察力給我的某種暗示。這具分身的消失絕不正常。
下一瞬間,塞壬之刃劈碎桌椅,向他斬擊了過去。然而他如同鬼魅一樣後撤避開了我的攻擊。巨大的動靜引起了店員和客人們驚詫的注意力。
我以最快的速度向青鳥家疾馳。在到達地方之後,我看到了樓下聚集着很多居民對着上方指指點點。而在樓上,青鳥家所在的位置變成了一塊刺眼的大窟窿,似乎是不久前發生了一場爆炸,外牆都被炸得稀巴爛了。
我的內心一下子便揪緊了。但緊接着,我便在樓下掃到了青鳥的身影。她居然跟個沒事人兒一樣混跡在圍觀羣衆裡一臉唏噓地看着自己家。
我急匆匆地向她那邊趕去,她轉頭見到我,大吃一驚,“李多,你怎麼在這裡?”
“尉遲在哪裡?”我一邊詢問,一邊警惕地觀察周圍。
“你怎麼知道尉遲來過?”她先是奇怪地問,接着補充了一句話,也算是回答了我的問題,“他啊,剛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