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不能速速至於此,向山也只好靜下心來。
所幸,到目前爲止,“厲鬼”也只是一個幻覺而已。除了讓向山的心情變糟之外,也沒有任何實際上的壞處。
按照陶恩海所說,向山最先要做的,就是重新收攝念頭。
按理來說,覺照自身,觀身不淨,觀受是苦,觀心無常,觀法無我,乃是冥想的基礎。任意一個內功有成的高手,都不會控制不住自己的念頭。
而依照科學的方式來講,內功之道起步的時候,開創者們就在想辦法爲“自我意識”提升權限。先意識到“自我意識並非身體的主宰”,然後才能“提升權限,成爲主宰”。代表表層意識的部分,會因爲神經網絡的重構,而與更多的功能產生直接的聯繫。
藉助古老宗教的意象,先虛構一個“懸置的高位”,將“自我”從世間抽離出來,置於這高位之中,冷眼旁觀——這便是古老修行與現代內功的接合之處了。
將原理明明白白的說透了,便更能駕馭自身。至少內家之道的開創者,是這麼覺得的。
作爲內功絕頂之人,向山本不應該有這種症狀。
但依着陶恩海的意思,向山的問題在於“懸置的高位”之上,那個“冷眼旁觀的自我”發生瞭解離。
先賢認爲,俗人難免顛倒妄見,以爲自身是淨的,是以要“觀身不淨”,覺察自身不潔之處纔好。這是“有用”的。但先賢又以“金剛”來比喻鍛鍊到極致的心智,言菩薩之大心,堅固不能破壞如金剛也。而依着現代科學的研究,人類的意識中,並無這般的模塊。
不管是作爲共性的海量數據,還是作爲個性的最後幾十兆數據,人類的心同世間萬物一樣,並無殊勝之處。若凡塵萬事萬象是夢幻泡影,那麼心亦是夢幻泡影之一。
沒有什麼不能化去,沒有什麼不能崩解。
而向山的問題就在這裡。
非是人格解離,但確確實實,本應抽離出來,以旁觀者視角觀察自身的“我”本身,出現了偏差。
這非是單純禪定就可以完美解決了。陶恩海覺得,需要重新設計一整套的冥想方式,才能重新定位向山的“自我”,然後控制屬於“厲鬼”的那一部分。
這絕非一日之功。
左右無事,向山便離開基地一趟,將自己這一路的同伴也找了過來。
在離開之前,他還向尼婭古蒂打聽了一下尤基的消息。
“你的……弟子啊。”尼婭古蒂檢索片刻,然後搖頭:“最近在這一帶闖出名頭的年輕俠客裡,沒有符合你說的那些個特徵的。”
向山倒是輕鬆:“嗯,沒有聽到他就義的消息就挺好的。”
“行,我會幫你留意的。”尼婭古蒂點了點頭,又繼續說道,“也是,你本質上就是這麼個人。好爲人師,還喜歡帶小崽子玩。”
向山敲了敲自己腦袋:“有嗎?沒有吧。”
“除了約格之外,你應該是最常帶隼去哪裡逛的。不同於約格只曉得帶他去動物園、水族館,你至少會安排一些正經的項目。哪怕你不是很喜歡隼。”尼婭古蒂說道,“還有神原言葉。自從你帶着她滿世界轉了一圈之後,她每年至少要來北平三個星期。寒假、暑假跟春假都要來一次。”
“啊,你這麼一說還真是。”向山點了點頭,“我都沒注意過呢。原來是例行要來的啊。”
“你還得提前安排,避免言葉跟隼撞到一塊去。”尼婭古蒂嘆息,“真沒想到啊。言葉現在反而……如果當初你強壓着她去跟隼和解的話,她的性格會有很大不同嗎?”
“這就未免有些事後諸葛亮了。”向山搖頭,“我覺得,不是每一個人都必須強行與苦痛達成和解。苦痛就是苦痛。或許當初我強壓着言葉去跟隼和諧相處,會讓言葉更強大,但也有可能更加崩潰。如果不是這持續兩百多年的瘋狂歷史,人不需要這麼強大的。我覺得她二零几几年的樣子都挺可愛的。那樣挺好。”
尼婭古蒂點了點頭:“所以?”
“錯的是世界吧。”向山揮了揮手,“安慰我的話,可以直接一點,我受得住。”
尼婭古蒂笑了笑:“如果不以這種形式,你聽不進別人說話的。這方面我們還是挺了解你的。”
向山沒好氣:“謝謝你啊。”
“某種意義上,你像現在這樣戒備我們,對我們,對你,都是一種好事。向山。”尼婭古蒂嘆息一聲,“你,畢竟不是真正那個向山了。對於你,我們的感情始終是複雜的。我們經歷了很多,但你眼中的我們,卻主要還是兩百年前的我們。你能明白嗎。兩百年沒有見的朋友,就算以前再要好,多少也會有一絲陌生的。人會變的。但是,更生的武神,人格上就是‘從兩百年前穿越到現在的向山’。向山還是向山,我們卻已經經歷了兩百年了。任何人都有可能改變。你不應該用兩百年前的眼光來信任我們。”
向山說道:“但就算我們來自不同的時代,也頂了天相當於‘冬眠技術’吧。這份時間上的隔閡,與過去的地理隔閡也差不多。但我們依舊是同一個目標下的同志,你說是吧?”
尼婭古蒂的虛擬影像消失。然後,向山離開了基地,去到地面上。
不過,在去尋找同伴之前,他先回到了自己的載具之上。在向山親手操控之下,信號收發裝置物理下線。隨後,向山自己操控整備儀,固定自己的腦袋,打開自己的顱腔,一點點抽出電子設備,暴露顱腦。
隨後,極爲細微的採樣設備刺入向山大腦之中。
沒有任何感覺。
向山站起來,開始測試自己的各項能力。
厲鬼在他身後嗤笑:“假惺惺。你謝我我謝你的,不還是自己回來自己取樣的。信任啊,就是如此的脆弱。”
向山沒有理會他,而是專注於自己眼前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