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即使是在沒有內功的過去,很多人也能注意到他人無意中釋放出的信號。這些信號會透過表情與肢體傳遞出各種信息。有研究認爲,這種交流方式遠比語言來得古老。儘管它們不似語言,沒有成爲“思維”這一生物學奇蹟的根基,但是演化的力量卻將它銘刻在了每一個人本能的底層。
若是一個人覺得另一個人“不怒自威”,一方面是因爲他可以想象另一個人對自己展開報復的場景——不管是使用武力還是權力。另一方面,人類也可以通過種種非語言的要素,向另一個個體傳遞情緒一類的信息。
這並非僅僅是通過眉眼、嘴、語氣或者手勢,而是一種身體整體傳遞出的“非語言信息”。所謂“演技差”,便很有可能是因爲“非語言信息”與情景並不匹配。
這種能力在每一個人身上都存在,但是每一個人在這方面的能力有所差異。所謂的“木訥”,也未必是缺乏組織語言的能力。它亦有可能是缺乏操控非語言要素的能力。而這種能力強大的人,則可以具備強大的感染力,讓旁人感知到自己所傳遞出的信息多麼“有力”。
更進一步的技巧,則是跳出“自己的情緒”限制,用種種細節,輸出“自己想讓別人看到的情緒”。這個技巧也被稱作是“演技”。
不過,在這一領域登峰造極者,卻往往不是演員,而是政治家。
這或許是領導者真正核心的能力。一個領袖人物對世事的認知能力,僅僅決定了他會將衆人帶往何處。他的膽量、氣節與道德,充其量只是一個“影響因素”。而在此之前,他必須要讓旁人知曉自己,服從自己。
內功的創始者之一,恰好是長久鍛鍊此項能力的人。
而在賽博武學被創造出的過程之中,武道之祖也開創了“通過非語言要素,進行人格側寫,以預測對方策略偏好”的技法。
在二百年的激烈競爭與殘酷淘汰之下,這一項技法已經在全武者之間開枝散葉。
就好像高手之間的心照不宣一般。
楊平鐵在那極短的時間之內就意識到,自己被注意到了。
他的目光轉向尤基,並且迅速判斷出局面。
“一個……不弱的傢伙。然後還有一個。”
僅從尤基的姿態,楊平鐵就足以讀出尤基在場內的潛在盟友數量。最近的艾優A與尤基是一夥的。從尤基的戒備姿態來看,這一點再清楚不過了。
但那個大約是女性的俠客,卻在觀察一夥體驗文化活動的白癡,沒有注意到自己。看起來不是偏重外功的類型。
然後這附近可能還有一些幫手。
楊平鐵看了尤基一眼,然後雙足轉動了一個微小的幅度,緊接着對尤基點了點頭。
儘管楊平鐵身體轉動的幅度很微弱,但是他身上的“戒備”意圖一下子就“弱”了很多。同時,這微小的轉向,也讓他的最優攻擊範圍稍稍錯開了尤基一行人。
這是表明他沒有戰鬥意圖。
楊平鐵很清楚,對面能讀出這一層意圖。
與此同時,楊平鐵開始仔細思考。
“爲什麼這麼看着我?我得罪過他了嗎?”
楊平鐵檢索了一下自己的數據庫,結果一無所獲。他的任務很多都是要求“擊殺目標”或“捕獲目標”,並且大多都隱瞞了身份。他應該沒有什麼明顯的仇敵纔對。
而且還是一個這麼強的。
“單純是我的戒備姿態太過明顯,引來同水平武者的激烈反應?這可有點……倒黴了。”
薩普市廢墟的永久居民並不多。義體人的生活必需資源是“日照面積”。薩普市這種高層廢墟林立的舊時代城市廢墟反而不夠接近義體人的需要。
再者,平民們聚集在庇護者軍官的私人建築附近形成城市,也是因爲庇護者軍官至少有着保衛他們人身安全、驅逐綠林的職責。薩普市廢墟是有搶劫犯乃至真綠林活動的,大多數平民不願意在這裡定居。平民來得少了,自然也就很少有武館了。
除開交換資源,俠客們也很少來這裡。而有名俠客自己就能組建出一個私域關係網絡,繳獲的高端資源能夠通過自己的私域網絡消化掉,按理說也很少來這裡。
“莫名其妙被注意到了,真是不幸。那麼接下來,需要偷偷跟上去,對這個傢伙進行暗殺嗎?不,應該沒有必要吧。這個傢伙至少有一名內功-信息工程偏向的隊友。另外還有數量不明的夥伴。他本人也算是棘手。”
雖然探索發現武神會本身也就是電子元件大小的破事,但好歹也是教內交代的任務。那邊還是比較重要。
就不要節外生枝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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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邊,尤基拉住艾優A的胳膊,急切說道:“這裡恐怕不太安全,我們快點去跟其他人匯合。”
艾優A老江湖了,也沒有問爲什麼。武學側重點不同,對外界的觀察能力就有所差異。靈長類爲了尋找成熟果實而強化了色覺,貓科動物儘管對顏色不敏感,但是卻對輪廓極爲敏感,可以快速分辨出草叢裡潛藏的獵物。武者對外界的觀察力差異不小,因此外門側重的武者確實很容易察覺內家側重的武者所忽略的事實。
她叫了探索發現武神會的幾人兩句,然後立刻轉身離開。
探索發現武神會的幾個雖然有點兒不情願,但是他們也不敢在這暴徒橫行的薩普市廢墟獨自亂逛。引哲維等幾個前科研騎士學徒到底是察覺出了什麼,快速湊了過來。
尤基扔出一個自帶交換器的多頭連接線。有限連接是最穩妥的手段。至少目前還沒有什麼技術能無條件的隔空竊取有線傳輸信號。其他幾人連上線之後,尤基道:“有高手,比我強很多。”
尤基現在的戰績裡,最強的應該是六龍教一個旗主。但那是陣地戰、防禦戰。是在預知到入侵之後預設陷阱的作戰。那名六龍教旗主是在被地雷破壞了義體氣密性之後,才被尤基按在水裡打出機械故障的。如果是遭遇戰,結果只會反過來。
但是,相當於“地球綠林虎榜末位”的戰鬥力,放在青年俠客之中已經很驚人了。
艾優A雖然剛纔沒有察覺出異狀,但是她卻保留了視覺記錄。她很快就找到了一個陌生武者:“是這個?”
在事先得到了提示的情況之下,她還是很察覺一二的。
“很強的攻擊性與戒備性啊。”艾優A道。
“確實,這傢伙,很不一般。”引哲維道,“但也不應該輕易斷定這就是敵人吧?”
艾優A也是這個看法:“說不定只是遇到了困難的俠客呢?剛剛經歷了一場大戰之後,心態尚未調整,有些許應激反應……”
“他很明顯是有其他隊友的。”尤基也能從對方的細微姿態中讀出對方“是否有同夥”、“大概在哪個方位”以及“大概什麼距離”。
“那三個在體驗文化活動的?”
“是的。”尤基道,“這幾人所散發出的氛圍,與這個人的戒備,差異很大。這個人是長期處於極強戒備的狀態下的,很少放鬆,並且很容易焦躁……”
“心態不好也不是什麼問題吧……”艾優A有一些不理解。
尤基只能說道:“A大俠,咱們門派有一些情報需要私底下交流,涉及到一些我們所掌握的機密。”
艾優A比劃了一個“我懂”的手勢,拔線了。
引哲維則因爲尤基那句“咱們門派”非常高興,拿肩膀撞了尤基一下。
趙正鋅比劃了一個“6”的手勢:“這個?”
“臥槽!”引哲維一下子拍掉趙正鋅的手勢,“你白癡啊!有有線通訊,比劃什麼手勢?你還能控制自己的手勢不被偷看去了?”
趙正鋅沉默片刻,然後說道:“害怕月球高手,習慣了,習慣了。”
尤基道:“我跟六龍教打過幾次交道,並且還通過直連的形式審訊了那個旗主很多次。我對六龍教這個羣體應該還算是有了解的。在我所知曉的範圍裡,六龍教教徒都有一種獨特氣質。儘管跟科研騎士什麼的很類似吧……”
其實這並不是尤基自己總結的。在第一次跟神原言葉敵對之後,向山便已然從經驗之中抽象出了“六龍教在非語言信息上的共同特徵”,並提煉出了類似於“氣質”的說法。尤基也曾通過閱讀向山剛錄好的記憶,體驗過了師父的視角。
平心而論,這種“氣質”其實沒有那麼明顯。不然的話,六龍教壓根就沒機會隱藏在科研騎士團內發展壯大。
在不知曉“六龍教存在”的前提之下,只有內功修行到極高的情況下才能察覺到這種特殊氣質。況且,不通人性的傢伙,就算內功修煉到登峰造極的狀態,在這方面也還是會有所欠缺。
但偏偏六龍教的氣質,本質上便是向山最爲警惕的某種……精神面貌。
類似青年向山某一面的面貌。
所謂“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在被傷害過之後,人往往會對特定的信息產生應激反應——只要這個特定信息能夠指向一個曾傷害過他的所指對象。
尤基水平遠不及向山。即使向山通過分享記憶,讓他也體驗到了什麼叫“六龍教氣質”,他依舊沒辦法只靠自己就完成甄別。尤基也只能表述自己的懷疑。他說道:“如果是在科研騎士團附近,我或許會疑惑。但是在這種廢墟地帶……”
“那他爲什麼不能是一個做田野調查的科研騎士呢?因爲自身缺乏戰鬥力,啊不,因爲自身不習慣這種環境,所以保持戒備,或許也說得通。”引哲維道。
尤基道:“我也說不上爲什麼。但據我所知,六龍教對武神很感興趣。這個地方有武神的傳說,而且最近還有愛好者們活躍……”
趙正鋅非常詫異:“六龍教至少也有大騎士參與了吧?這種級別的學者也會關注探索發現武神會這種,呃,怎麼形容呢,民間歷史學愛好者?”
“民間歷史學愛好者有時候也能收藏到珍貴史料嘛。”引哲維直接解釋了,“再說,六龍教跟科研騎士團一個逼樣,他們內部還能平等了?他們做項目,不一樣是贏家通吃,小嘍囉不一樣要自己到處想方設法地找項目做……靠。”
說着說着自己就黯然神傷了起來。
但趙正鋅這下樂了:“那總有人白入教了。反正不是我。哈哈哈哈哈哈哈。”
尤基忍不住說道:“別太放鬆了。六龍教真的殺人不刷新啊!很沒人性的。”
“嘖嘖嘖,雖然咱們跟六龍教有仇,有大仇,但也沒必要現階段就跟他們爆了啊。”引哲維看得看清楚。她道:“我們完全可以把等級練高了,然後再回過頭來,專門挑這些六龍教外圍勢力。反正我們這一次就是來見見世面的,避着走就行了,沒必要跟他們起衝突。我就不信了,惹不起我還躲不起?下一個項目是什麼?”
“呃……好像是跟那些民間歷史學愛好者們在本地的朋友匯合?”
“喏,你看,怎麼可能有風險?賭不賭垃圾信息?”
尤基退出了聊天。他也開始放下心來。畢竟現在又不是跟師父在一起。若是那些六龍教沒有當着他的面做出殘骸江湖同道的事情,他也沒必要在我方戰鬥力不足、情報不足的情況下衝過去硬剛強敵。
一直到半小時之後,引哲維才後悔不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