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大哥你說的不錯,或許朱氏被謀害一案原沒有我們想的那麼複雜。”刑如意盯着紙包上的那抹綠,放到鼻子下仔細的嗅了嗅。
她的嗅覺原就比一般人靈敏,到了盛唐之後,有了鬼術傍身,嗅覺幾乎可以媲美狐狸的鼻子。通過鼻端嗅到的淡淡豆香,她幾乎可以百分百的肯定,這紙包上沾的是綠豆湯的湯汁,而紙包中砒石粉上沾染的也是這個。
“如果我的鼻子沒有出錯的話,這砒石粉上沾染的應該是綠豆湯。”
“綠豆湯?”
“嗯,是綠豆湯!冬季乾燥,容易上火,但這冬火與夏火又有不同,冬季上火主要是由人體自身的【燥】引起的。在寒冷乾燥的環境中,人體內會積累大量的燥熱,不能及時的散發出去,久而久之就會化爲熱毒,導致上火,其臨牀最主要的表現爲口腔潰爛、脣舌腫痛、咽喉不適、疼痛、口臭、口苦、牙痛以及耳聾耳鳴,便秘等。
若是富貴人家,或許會選擇一些清火潤喉的藥物進行緩解,但一般人家,因爲經濟條件所限,通常都會選擇更經濟適用的辦法,也就是熬煮一些綠豆湯。冬天食用綠豆湯,不僅可以去火,還能養肝和解毒。
這廚娘給朱氏熬煮綠豆湯當做宵夜本沒有什麼,但我想廚娘的心思應該不僅僅是幫着朱氏平復體內的燥熱,而是要用這綠豆湯消減砒石粉的毒性。廚娘想要謀害朱氏,卻不想將自己牽扯其中,所以下毒用慢性的最爲恰當。砒霜容易購得,又是殺人害命的劇毒,一旦朱氏毒發暴斃,衙門裡的仵作很輕鬆就能驗看出來,但將砒霜與綠豆同煮,就可以消減其毒性,拖延毒發的時辰。我想,這廚娘一定給自己找好了脫身的法子,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廚娘自個兒也沒有想到,這世上除了她竟還有人想要朱氏的性命。”
“砒霜雖容易購得,但畢竟是毒物,這廚娘心思如此縝密,想來也是爲了安全起見,所以纔將這個紙包隨身攜帶。可她沒想到,自己竟也會碰見那個謀殺朱氏的兇手,且對方還對自己動了殺心,掙扎中,打翻了手中的湯碗,還將這紙包弄掉在了地上。兇手呢,也沒想到廚娘會殺朱氏,所以沒有留意到這紙包中的東西,只草草的處理了現場,且順手將廚娘打翻的瓷碗順道帶了出去,但卻在現場留下了那枚小小的瓷碗碎片。”
“提個問題。”刑如意雙手托腮,看着常泰的眼睛。
常泰微微驚愕,回看着刑如意。
“兇手爲什麼要將廚娘打碎的瓷碗帶走?”
“這個——”常泰的眼睛又睜大了一些,然後說了句:“我不知道!這個問題,我想只有抓到了行兇者才能夠清楚吧。”
“我知道!”刑如意放下手,“一個行兇者,若是想要處理現場,他一定會將廚娘一起處理掉,並且將現場儘量做的乾淨。如果他當時那樣做了,那麼廚娘就不會有任何生還的機會。現在,我們來做一個心理性的假設。
兇手之所以沒有處理廚娘,一方面是他認爲廚娘已經被自己殺死了,而死人是不會開口說話,更不會指證自己的。二,他在對廚娘下手的時候,有些猶豫,這說明他當夜並沒有想過要殺死朱氏以外的人,廚娘的出現完全是個意外。據李茂帶回來的消息,廚娘雖受了重傷,卻並沒有死,而根據王衝本人的描述,除了咽喉部位的刀傷意外,廚娘身上也沒有旁的明顯傷勢,這說明廚娘是認識行兇者的,所以在面對着對方的時候,自己沒有絲毫的防備,也沒有料想到對方會下殺手。
不管行兇者在帶走朱氏的時候,朱氏是死還是活,行兇者都沒有想過要去掩埋或者處理廚娘,這是爲什麼呢?死了人,不管是在宅內還是在宅外,衙門肯定都要調查,難道這兇手就不怕衙門的捕快查到自己身上?答案是,他不怕,因爲他雖然與廚娘可能相識,但在平時的生活中,二人並無交集,所以兇手大膽放心的留下了廚娘。當然,還有另外一個假設,那就是兇手擔心自己的時間不多,而他更急於處理朱氏,一時之間還顧不上廚娘。
最後一個問題,一個連廚娘都顧不上的行兇者,爲何卻要順手帶走廚娘打破的瓷碗。要知道,廚娘的傷勢,已經表明她是被人謀害的,既是謀害,現場遺落瓷碗也屬正常,那麼行兇者的這種行爲是不是多此一舉,有些累贅?答案或許只有一個。”
“是什麼?”常泰也正了神色。
“習慣!一個出於行兇者本身的習慣。他不習慣處理【屍體】,說明他不是一個職業殺手,在抹廚娘脖子的時候,他內心的猶豫,也說明他不是一個窮兇極惡之徒。下手的刀法十分生疏,說明他可能是第一次給人抹脖子。但在這種種的前提下,他卻做了一件十分多餘的事情,那麼這件事可能是出於他自己的本能。”
“收拾瓷碗碎片的本能,這又算是什麼本能?”饒是常泰做了捕快這麼多年,見慣了各種各樣的兇徒,也沒遇見如此稀奇古怪的。
刑如意看着正在裡裡外外忙活的李茂,順手指了指:“常大哥,你說若是這個時候,有客人弄掉了一盒胭脂下來,李茂會怎麼做?”
“當然是趕緊撿起來,不過也要看那客人弄掉的是誰的胭脂。若是咱們鋪子裡的,不僅要撿起來,還要仔仔細細的給弄乾淨了,順帶着瞧一眼裡頭的胭脂是否被弄髒了,弄碎了。要是不仔細,咱們掌櫃的倒是不罵人,但是嘮叨起來也是受不了,沒準兒還會扣錢。”
不等常泰作答,李茂便搶先回了刑如意。
“這若是客人自己帶的,當然也要第一時間撿起來,順帶着也要瞧一眼她的胭脂。說說她這胭脂是如何的不好,如何的用着不美,如何的與這客人的氣質不符,再將咱們的胭脂推薦一番。若這客人當場不買,那就是我李茂推銷的能力不足,按照掌櫃的說法,我得回去好好學習一下這個什麼學。哦,對,掌櫃的說過,這叫營銷學。”
刑如意“噗嗤”一下笑了:“行,算是掌櫃我當初沒白教你,這話說的是一套一套的。”
常泰看看李茂,又看看刑如意,像是明白了什麼,又像是什麼都沒有明白。
刑如意見他眼中帶着迷惘,又提了一句:“常大哥你或許不知道,這朱氏在嫁給王江之前,曾在茶樓中以唱曲兒爲生。茶樓這種地方,三教九流混雜,吃喝鬧騰間也少不了會弄破一些碗碟,那茶樓中的夥計,卻是各個的麻利。除了要安撫那些客人,還要手腳並用的將破碎的碗碟快速清理乾淨。否則,若是這些客人當場打鬧起來,磕碰到這些碗碟上,掌櫃的少不了要被訛詐,承擔相應的醫治費用。茶樓的生意,也都是小生意,掌櫃的可都賠不起。相應的,若是夥計做事不夠麻利,這掌櫃的多半也都不會給什麼好看的臉色。”
“如意你的意思是……”
“我也是突然之間想到的。”刑如意不好意思的笑笑:“常大哥你是知道的,從前在神都時,我總愛去茶樓裡聽先生說書,於是對這茶樓中的情形,多多少少也瞭解那麼一些。剛剛說起瓷碗,又說起這本能來,便想到了這裡。正好,朱氏在嫁人之前,曾在茶樓中以唱曲兒爲生,廚娘的丈夫生前也極喜歡去這茶樓中消遣。廚娘要尋丈夫,勢必也會光顧一二,而茶樓中的小夥計,與這二人相識,也沒什麼稀奇。於是,常大哥你看看,這三個人是不是就莫名其妙的給聯繫到一塊兒了?”
刑如意用手在常泰面前畫了一個三角線,常泰即刻間也明白了過來。
“接下來,我是不是應該再去府衙一趟,讓此處的官老爺派衙役到茶樓中去查一查?”
“先等一等吧。剛剛說的那些,也只是我們的猜測,並無實證,若是衙役貿然上門去查,反而容易打草驚蛇。正好,府衙裡的那些榜文已經張貼出去了,我們就耐心的等幾日,看看那個兇徒,是否會爲這些銀兩所動,將朱氏遺落的繡鞋給呈上來。”
“也好,既不能打草驚蛇,也只好甕中捉鱉了。”常泰雙手環胸,默默的與刑如意對視了一眼。
三天、五天……刑如意他們足足等了十天,才終於等到了他們想要等的那個人。
那是一個天氣隱晦的上午,一名綠衫女子將自己裹的嚴嚴實實到衙門中擊鼓,說自己撿到了朱氏的繡鞋。原本見那鞋子好看,以爲是哪家貴婦人丟棄不要的,便撿回家中想要自己穿戴。今日到雲家集辦事,看見官府張貼的榜文,才知道這繡鞋竟與一樁命案有關,於是心中彷徨不安,忙返回家中將鞋子取了過來。
這綠衫女子的一番說辭,聽上去倒是並無什麼紕漏,也甚是符合常理,但經不住常泰一番細問,心慌之下,便說了實情。說這撿到鞋子的人不是自己,而是自己的情郎。至於這綠衫女子的情郎,恰好就是那在茶樓中負責端茶倒水的一名小夥計。
在常泰的建議下,官老爺迅速派出衙役將那名小夥計給帶了上來。起初,小夥計並不承認是自己謀殺了朱氏,只說是在山中撿到的,其餘一切均不知情。可隨着常泰去他家中尋出的血衣,血刃,小夥計的心理防線漸漸崩潰,在一番嚴刑拷問之下,終於招認,這朱氏的確是自己殺的。
至於殺人理由,小夥計則說,是因爲山中破廟裡的那尊泥菩薩。
原來,早在朱氏進入茶樓中唱曲兒時,小夥計便注意到了她。甚至私下裡,也曾向朱氏表達過自己的愛慕之心,可惜朱氏眼界高,根本就瞧不上自己。小夥計吃了癟,心裡頭自也是窩着一股火兒。本打算在朱氏出嫁時給她辦個難看,卻意外撞見了朱氏的一個秘密,他發現朱氏常將自己的一些金銀首飾打包,然後往山裡去。
因爲害怕朱氏發現自己,所以每次尾隨,他都距離很遠,只知道這朱氏進了山,且進山時身上帶有財物,出山時卻是兩手空空,一直疑惑她將財物藏到哪裡。直到一日山中大霧,他纔跟着朱氏進入了那破廟中。他見朱氏並不叩拜祭臺上的娘娘,而是跳上祭臺東摸西看的,就下意識的認爲朱氏在尋找娘娘身上的機關,藏匿自己的財物。
朱氏走後,他也曾去廟中尋找過,可每次只要一接近那娘娘,就會渾身不適。小夥計懷疑朱氏在這娘娘身上動了手腳,這才作罷,一直暗中尋找更爲適合的機會。
後來,小夥計認識了這綠衫女子,打算與其成親過日子。囊腫羞澀時,又想起朱氏暗中藏匿的財物,這才趁着王家無人,偷偷潛入府中,打算將朱氏挾持出來,讓她說出藏匿財物的地方。誰知,他纔剛剛捆綁了朱氏,就聽見廚娘在外說話,於是出來將廚娘也給殺死了。
廚娘是認識他的,也知道他是茶樓中的夥計,與朱氏也是認識的,所以當時既沒有起疑也沒有防備。小夥計與廚娘平日裡並無正面接觸,也不擔心官府就此尋到自己身上,所以沒有理會廚娘,而是將朱氏打暈之後,扛了出來。
至於朱氏的死,小夥計說是個意外,是半路的時候,朱氏突然甦醒過來,且掙扎着大聲呼救,他擔心被人發現,情急之下就將其掐死,然後就地掩埋。至於那娘娘廟中的財物,他本想着等風聲過去了再去尋找,哪知道,那娘娘廟竟不知什麼時候坍塌了,廟中的娘娘碎成了一地黃泥,莫說是金銀珠寶,就是塊完整的石頭都尋不着。
小夥計說到這裡,連連嘆氣,而刑如意卻爲朱氏的枉死發出一聲嘆息。
小夥計當堂認罪,又有常泰在旁施壓,這官老爺倒也是個明白人,當堂就爲小乞丐平冤,將他從死牢中放了出去。此舉,不僅沒有惹來雲家集村民們的議論,反而還給這位官老爺贏得了一個明察秋毫,知錯善改的好名聲。
朱氏的案情了結之後,刑如意與常泰也曾見過朱氏的丈夫,當問起他爲何對妻子的死反應冷淡時,王江的回答有些出人意料。他竟說,自己早就知道朱氏私藏銀錢,懷疑她在外面養了相好的,只不過對朱氏用情至深,所以選擇不去追問。
朱氏出事之後,他也被請去衙門辨認朱氏的屍身,見她衣衫不整,又是死在郊外,就以爲這朱氏是趁着自己不在出去約會情人遭遇的橫禍,心中羞憤難平,對她的死因也就懶得再去理會。當得知,朱氏的錢都是送給自己的老母親時,王江眼中微愕,甚至露出一絲悔意,而當他聽過了阿碧與阿朱的故事後,更是當場跌坐在地,捶足頓胸,愣是紅了一雙眼睛。
小乞丐在走出死牢之後,便出家做了道士,除了小乞丐自己,沒有人知道他爲什麼要這麼做。
王江在爲朱氏重新安葬之後,曾帶人駕車進入山中,想要將阿朱的母親接出來奉養,卻被老婦人回拒。不久之後,老婦人因病而逝,阿牛依照之前與刑如意約定好的,進入胭脂鋪做了一名小夥計。
在府衙宣判那日,刑如意在衙外看見了莫須有。當她問起當年的事情時,莫須有只是淡淡的回了句:“人各有命,阿碧與阿朱的命運也是早就安排好的,莫說他當時無法憑藉一人之力將阿碧帶走,就算帶走了,也不過是換一個時間和地點再去經歷同樣的事情罷了,他又何必多此一舉呢。”
對於莫須有的這一番話,刑如意竟覺得自己無力反駁,當她問起自己與狐狸的命運時,莫須有只說了一句,“你該啓程去青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