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材釘,在民間又被叫做“鎮棺釘”,可鎮宅辟邪。棺材一旦打入棺材釘,就意味着陰陽相隔,各行其道。可若是將這用過的棺材釘,釘在房樑上,說法就又有些不同了。
刑如意的爺爺,曾是一個木匠。據說,在木匠行裡流傳着一個邪術,若是將用過的棺材釘釘在主人家的房樑上,就可以釘死這一家人的生氣。短則數月,長則一兩年,這房樑上被釘了棺材釘的人家就能絕戶,因此這也算是一種比較陰毒的邪術,除非是有天大的仇怨,否則一般的木匠也不會用這樣的方法來報復某個人,若是傳出去,這木匠生涯也就算是到了底兒。
刑如意捏着手中的這枚棺材釘,從釘子的形狀以及樣式來看,都不是近代的,且這是廟宇,還是“囚”着阿碧的一座破廟,所以她想不出,會有誰將棺材釘當做尋常的釘子釘在這橫樑上。
擡頭看了下屋頂,用目光測量了一下棺材釘在屋樑上的位置,刑如意越發的肯定,這枚棺材釘是被人故意釘在那個位置的。難不成,那個人早就算準了時機?
心中的疑問,尚未找到適合的答案,李茂與阿牛兩個人已經將老婦人給攙扶了進來。老婦人本是看不見阿碧的,可她卻徑直朝着阿碧所站的位置摸索過來,速度快的,即便是身爲妖的李茂都有些攙扶不住了。
“女兒,是你嗎?是你對不對?娘錯了,娘真的錯了,娘那個時候不應該不管你,不救你的。”
阿碧看着老婦人,有些微微的激動,也有些疑惑。
“姑娘,我娘她是能看見我嗎?”
“她應該是看不見你的,只是母女連心……”那後半句話,刑如意沒有說出來。她看着老婦人的手臂穿過阿碧虛幻的身體,最後定格在半空中,嘴脣喃喃着說:“娘知道,娘知道你就在這裡,儘管娘看不見,但是娘能感覺的到。阿碧,對不起,這些年,讓你受苦了。”
“娘,阿碧不苦。阿碧知道,這些年,娘您一直都在守護着阿碧,陪着阿碧。”阿碧擡起手,輕輕的觸摸着老婦人的髮絲。儘管,她觸摸到的也只是一團空氣,可表情卻變得異常柔和起來:“娘,你老了!頭上都長白頭髮了!”
阿碧說着,眼角滾下一滴淚來。鬼的眼淚,落到風裡變成了灰。灰落到老婦人的衣袖上,化成一個淺淺的點。
“阿孃,阿碧就站在你的跟前,她很想你,也很心疼你。她說,你老了,頭髮都白了。”
“是啊,老了,不光人老了,這心也老了。只有老了,才知道,這世上什麼都不如兒女陪在身邊重要。可惜,那個時候娘不懂,娘以爲只要保住了腹中的胎兒,只要討的你爹歡心,只要不愁吃穿,不受窮捱餓就是好日子,就是幸福。
可是,回過頭來仔細想想,才發現在過着那樣的日子時,孃的心也一直都是懸着的,根本就沒有感受到真正的快樂與幸福。反倒是你爹他生意做的沒有那麼大,那麼好的時候,在我們經常挨餓受凍的時候,有你和阿朱陪着,與娘說話,與娘聊天,纔是最舒服的。還有,你們小時候經常會做一些出格的事情讓娘生氣,讓娘又氣,又惱,又忍不住破涕而笑的時候,成了娘這輩子最溫暖、最深刻的記憶。
阿碧啊,若這世上真有後悔藥,若所有的事情都還能重來一遍。娘什麼都不要了,娘只求能夠守着你跟阿朱。看着你們成親,看着你們生子,看着你們就算不享富貴,平平安安的過此一生就好。可惜,錯了就是錯了,娘就算悔青了腸子,悔爛了這顆心也都沒什麼用了。
夫人!夫人!我求你,求你救救我的阿碧,救救我的女兒。她活着已經夠苦的了,就不要再……再這麼折磨着她了。”
“阿孃,您先起來!您放心,如意會幫着阿碧的。”見老婦人朝着自己跪下來,刑如意幫伸手將她扶住:“如意先幫您把那隻眼睛給看好,好歹,也讓您在阿碧走之前,再親眼的看一看她。”
“我孃的眼睛……”
阿碧面上一喜,目光緊緊的盯着老婦人那一雙盲目。
“有一隻是可以治的。”
刑如意說着,讓李茂將阿牛從家中提來的那桶清水潑灑在泥塑身上。厚厚的黃泥,在清水的浸潤下,開始碎裂,最後有一些竟自個兒從泥塑的身上脫落下來。
阿牛見狀,也將老婦人暫時扶到一旁,爬到祭臺上,開始用自己的手,一層一層,小心翼翼的將那些黃泥從阿碧身上剝落。被塵封在黃泥中的“菩薩”漸漸的露出了她的本來面目,那是阿碧自己的模樣,她站在祭臺上,雙目圓睜,既帶着平靜,又帶着不甘的望着前方。
鬼魂阿碧,也是頭一次見到自己肉身的模樣,她的身子輕微的顫了顫,跟着鬆了口氣,面朝着刑如意施了個禮:“阿碧多謝姑娘!”
“你的屍身待會兒我讓阿牛帶回去,擇個好日子,尋個好地方,入土爲安,此生也就莫在留戀了吧。”
“阿碧明白,只是有些放不下我娘,也放不下我那個妹妹。”
“你妹妹她——”
“你妹妹她很好,你就安心去吧,不用掛念我們。”聽見刑如意說的那半句話,老婦人隨即反應過來,忙出聲給打斷了。
她摸索着,用力的握了握刑如意的手:“阿朱的事情,自有娘看着,你去吧,下輩子眼睛擦亮點兒,千萬不要再找像我這樣的娘了。”話未說完,眼淚便淌了下來。
阿碧看着自己的母親,輕輕的搖了搖頭。
阿碧的肉身,已經從黃泥中剝離出來,阿牛正仔細的清理。李茂則用雙手捧了一捧黏糊糊的黃泥過來。
“這些泥,可是阿碧臉上的?”
“掌櫃的放心,都是阿碧姑娘臉上的。”李茂將泥舉到刑如意跟前:“小的仔仔細細的看過,沒有什麼不該有的東西。”
刑如意輕嗯了聲,李茂便將那捧黃泥均勻的塗抹到了老婦人的眼皮上。起初,老婦人並沒有什麼反應,可漸漸的她坐不住了,雙手用力的繃着,餘下的那隻眼睛裡開始不停的向外淌着眼淚。
“姑娘,我娘她怎麼了?”阿碧着急的問着,偏偏她只是一縷魂,什麼都做不了。
“你娘她看見了你當初經歷的那些事情,她心裡難受,所以纔想着哭一哭。放心,等她哭過了,就沒事了。”刑如意話音才落,老婦人那隻被黃泥覆蓋着的眼睛也開始淌出眼淚來。眼淚將黃泥一點點從臉上衝刷掉,那些染了黑色的黃泥,落到地上,砸出一個又一個淺淺的坑兒。等覆蓋在眼皮上的黃泥全部脫落,老婦人慢慢的睜開了眼睛。幾乎是沒有任何猶豫的,她便將自己的目光對準了阿碧。
“阿碧!”
“娘?”阿碧試探着叫了聲,然後欣喜的望着她:“您看見阿碧了是嗎?”
“看見了!看見了!娘看見你了!”老婦人說着,狠狠的抹了抹眼淚。
母女兩個,在生離死別之後還能相見,這樣催淚的場景讓刑如意有些不大適應。她給李茂丟了個眼色,兩個人默默的退出了破廟。不一會兒,阿牛也跟着走了出來。見到刑如意,他摸了摸頭,小心的問了句:“我娘她,當真是看見我那個姐姐了嗎?”
“算是吧?”
“算是?算是又是什麼意思?”
“其實這世上的鬼,你說有便有,你說無便無。鬼不在眼前,而在人的心裡。你娘她,對於你那個阿碧姐姐,內心深處既有愧疚,也有思念。當愧疚積累到一定程度的時候,當思念達到一定的厚度,她就能夠看見自己想要看見的那個人。”刑如意說着,將目光落在阿你身上:“這些年,你可曾思念過你的親生父母?”
“有!只是不如娘她那麼的強烈。”阿牛沉了眼:“最初的時候,我特別的想他們,但不是因爲想念他們的人,而是想念他們活着的時候那種衣食無憂,只管讀書寫字的日子。所以偶爾做夢的時候,還能夢見他們。夢見我娘給我煮好吃的,夢見我爹給我說,不要操心家裡的事,好好讀書,等到來年科考,給他考個狀元回來。
再後來,我就夢不到了,因爲我每天都在想着如何生活,如何才能夠不把自己餓死。等我終於有時間靜下心來好好的想一想我的爹孃時,我才發現,我居然連他們的樣子都記不清了。夫人,我不是一個好兒子對嗎?所以,我纔看不見我爹孃的鬼魂。他們之所以不來找我,也是因爲對我極度的失望,不想要再看見我這個兒子了,是嗎?”
“我的爹孃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去了,我跟你一樣,都沒有見過他們的鬼魂,甚至連他們的長相在我心裡都是模模糊糊的。所以,阿牛,不是這個世上所有的人都會那麼執着。我們之所以忘記,是因爲我們想要他們走的安心,而他們之所以不回來找我們,也是想讓我們放下一切,開開心心的繼續生活。”
“是這樣嗎?”阿牛轉而去問李茂。
李茂搔了搔頭:“這個問題,我回答不了,因爲我壓根兒就不知道我爹孃在什麼地方,長的又是怎樣的一副模樣。”
阿牛嘆了口氣,頗爲同情的看着李茂說了句:“原來你也是孤兒,比我還要可憐的孤兒。”
“對!我也是孤兒!”李茂摸摸鼻子,覺得自己也挺可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