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的婚約?”柳海巖怔了一怔:“隱約聽我爹孃提過,不過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很多年前……”新娘子的手攥的越發緊了:“就因爲是很多年前,所以公子就忘了。難道公子就沒有問一問,當年與你定下婚事的那個姑娘,現在如何了?”
“這個……”柳海巖猶疑了一下,腦海中又晃過那張嬌俏的臉龐。良久之後,他輕嘆了口氣,問:“很重要嗎?”
“難道不重要嗎?”新娘子頭上的紅蓋頭緩緩的滑落,柳海巖卻背過了身去。
“時候不早了,你早些休息!”
新娘子盯着那個後背,不如記憶中那般的英挺,而是略微的彎駝着,她的手,朝着他的後頸慢慢的伸過去,指甲一點點的變長,變黑。終於,那紅蓋頭落了底,新娘子的臉在燭火的飄忽中,若隱若現。
那是冬珠的臉,是冬珠悲慼的,帶有怨恨的臉。她不甘心,不甘心自己等了他那麼多年,爲他做了那麼多的事,甚至還陪上了孃的命,他卻只是淡淡的問了她一句:“很重要嗎?”
黑色的指甲,已經接近柳海巖的皮膚,只要她稍微的那麼一用力,指甲就會穿透他的血管,過往的一切,真的就可以如煙。
這個時候,柳海巖卻再次出聲了。
“其實,我也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我曾在夢中見過一個姑娘,她叫冬珠,自稱是我的妻子,等了我很多很多年。醒來後,我偷偷讓人去尋,我想着,若是這世間真的有她,娘提的婚事,我是無論如何都不能答應的。可派出去的人回來了,他告訴我,我的確曾有過一個未婚妻,但她已經去世很久了。
我想,我這輩子大概都尋不到她了吧?
我也曾想過,是不是像她等着我一樣的去守着她?但這念頭只在我的腦海中停留了片刻。我是柳家唯一的孩子,除了愛情,我還有責任,讓柳家延續下去的責任。所以,欠她的,只有來生償還了。”
柳海巖緩緩的轉身,卻沒有睜眼去瞧自己的新娘子:“若是你後悔了,給我說,我可以給你一封休書。你的餘生,不必強行的與我捆綁在一起,就如同我的餘生會一直牽絆着她一樣。你若介意,無需勉強!”
冬珠流淚了,她衝柳海巖笑着,低低的說了聲:“保重!”
冤魂離體,房間內,只留下新娘子,一頭霧水,羞澀的坐着。
奈何橋邊,刑如意看着冬珠毫不遲疑的端起那一碗孟婆湯。
“如意姑娘,謝謝你!”
“往後的路,要你一個人走了。”刑如意指了指河的對岸:“若你還有什麼未了的心願,可以給我說,我盡力!”
“沒有了!喝了這碗湯,此生經歷的種種,就全部忘卻了。”冬珠凝視着手中的孟婆湯:“這一生,我唯一對不起的就是我娘。倘若我能再聽話一些,她就不必落得那樣的結局。”
“那樣也沒什麼不好啊。”刑如意寬慰着冬珠:“做人多苦啊,你看看你,喝了這碗孟婆湯,就要排隊進入輪迴,到了下一世,仍要經歷人生的種種酸甜苦辣。你娘她,至少不必再苦了。”
冬珠瞭然的笑笑,仰頭將那碗孟婆湯喝下。
柳海巖在人世又多活了十年,爲柳家留下了一兒一女。他去時,給妻子留下了一封書信,告訴妻子,若是遇見合適的人,可以再嫁,柳家所有的一切,都是妻子的陪嫁。
奈何橋邊,當他端起那碗孟婆湯時,不由問了一句:“曾經是不是有一位叫冬珠的姑娘也來此喝過孟婆湯。她好嗎?她的下一世,會幸福嗎?”
得到孟婆肯定的回答,他爽朗的一笑,也仰頭喝了那碗孟婆湯。
現在,讓我們把時間倒回到刑如意送走冬珠的那一晚。
從陰司回來,刑如意只覺得身上更冷,讓鹿大娘又送了火盆進來,然後裹着大大的棉被,就窩在火盆旁。
狐狸帶殷元覓食去了,隨着殷元一天天的長大,所需的能量也越來越多,可洛陽周邊的小妖小怪都是有數的,那些善良的不能吃,邪惡的又沒有多少。所以這一次,狐狸要帶殷元去稍微遠一些的地方,估摸着到明日午後才能返回來。
想着冬珠臨走時的眼神以及那一抹笑,刑如意始終覺得心裡有些堵的慌,加上殷元的事情,她越發覺得前往青丘,是一個好的主意。
因爲心中有事,所以了無睡意,正打算喚李茂過來講個故事,這小子就像是有心靈感應一般,出現了。
“真是想曹操,曹操就到!趕緊的,給掌櫃我講個故事聽,我心裡煩,睡不着。”
“掌櫃的也有煩心事?”
“廢話,我是人,你是妖,你都能有煩心事,我爲什麼就不能有。”刑如意扯了扯身上的棉被:“你家掌櫃我,煩心的事情多着呢?例如,我這胭脂鋪的生意不好怎麼辦?生意太好了我忙不過來又該怎麼辦?狐狸太帥了怎麼辦?殷元這孩子的口糧要怎麼辦?還有你跟鹿大娘,也總不能一輩子都在我這裡窩着吧?”
“得,掌櫃的說了半天,感情是想要驅趕我跟鹿大娘啊。”李茂賊賊的笑着,難得有膽挑釁刑如意。
“驅趕你是正常,畢竟小夥計又不是什麼緊缺的工種。鹿大娘我可捨不得,就算我心裡捨得,這嘴也捨不得。”刑如意打了個哈欠:“趕緊的,給掌櫃我講個能夠催眠的睡前故事聽聽。”
“掌櫃的怕是沒有時間聽小的講故事了?”
“怎麼?店裡來了客人!”刑如意往院子裡瞅了眼:“我記得日落西山之前,我們就打烊了。難不成是這店裡改了營業時間,我這個做掌櫃的卻不知道?”
“是李家酒肆的四娘!”李茂說着,努了努嘴:“這若是旁人,小的趕也就趕了,可偏偏今天晚上來的是四娘,小的若是不來稟報,掌櫃的還不得剝了我的這張人皮。”
“算你機靈!”刑如意起身,將棉被丟到牀上,又指了指地上的火盆:“把這個也給我帶着,冷死我了!”
“不光這個,鹿大娘還在廳子裡多放了火盆,凍不着掌櫃的。”李茂嘴上說着,手中卻麻溜的將那火盆給提了起來。
剛一進廳子,便瞧見四娘在那裡不停的走動。聽見腳步聲,忙走了過來,一把握住刑如意的手,快速的說着:“如意,你可得救救我侄子。”
“別急!別急!有話慢慢說!”刑如意也極少見到四娘如此焦急的模樣,且深夜前來,肯定是出了她不能應對的事情。
“慢不得,若是慢了,可真要死人了!”
四娘急的直哭,偏偏這心裡越是着急,嘴上就越是說不出來。
刑如意拍了拍她的手,吩咐李茂:“去備一輛馬車,要暖和些的。”
隨後,又對四娘說:“不急,咱們一邊趕路,一邊說。你先讓自己冷靜下來,將事情慢慢的說清楚。否則你這個樣子,讓我心裡也沒譜。”
“哎呀!”四娘急的捶打了自己兩下,又深吸了幾口氣,這才讓情緒慢慢的平復下來。
上了馬車,這纔將事情的原委盡數告知。
四娘娘家有位兄長,自小也是待四娘極好的。雖不是同胞兄妹,但感情與同胞的也沒什麼兩樣。這位兄長早年喪妻,只留下一兒一女,兒子李安,今年剛滿十四歲。如今,出事的就是這個李安。
“一個才十四歲的孩子能出什麼事情?”刑如意剛剛說完,立馬意識到,這裡是盛唐,不是後世自己的那個時代。若是在自己的那個時代,十四歲還只是一個半大的孩子,可擱在這裡,已經等同於成人。有些着急的人家,甚至都已經爲他娶了妻子。“你別急,先說說看,你這個侄子李安,到底怎麼了?”
“說起來,都是孽啊!”四娘嘆了口氣,懊惱的捶了兩下膝蓋:“我兄長原本對這個孩子是寄予了厚望的。早些年時,安兒也爭氣,無論是讀書寫文章,都是被先生誇的。十二歲那年,就考過了鄉試,若沒有眼下的這樁意外,興許就是下一個狀元。”
“少年天才老大殤,或許就是因爲你們寄予的厚望太大,所以才讓他闖了禍。”這種例子,在刑如意來的那個時代也有。很多被貼上“天才”標籤的少年,往往長大之後都是平平無奇的,甚至還有些變成了“廢物”。原因就是爹孃在他們成長的過程中,過於看重他們的成績,而忽略了性格及其它方面的養成。
“如意你說的或許也在理,只是安兒如今闖下的禍事,倒是跟他的學問沒什麼關係。”四娘說着,捋了捋頭髮:“看我,都把你給誤導了。安兒他其實是經歷了一場匪夷所思的詭異經歷,我估摸着他眼下的情形,也與那件事情有關,八成是中了邪!”
“中了邪?”
“嗯!安兒之前在書院時,結識了一位姑娘。結果卻遭到了那位姑娘家人的極力反對。那姑娘家,世代高官,莫說我兄長只是平常人家,就是一般的富貴人家,也是高攀不起的。因爲這件事,我兄長也給安兒施加了一些壓力。哪曾想,這兩個孩子,竟約好了一起去殉情。”
“殉情?”
刑如意睜大了眼睛,在心裡嘀咕了一句:乖乖,這麼高大上的劇情啊。
“結果呢?”
“那姑娘死了,安兒他臨時退卻,因爲害怕,逃走了。”
“所以,那姑娘就變成了怨鬼,日日纏着李安,讓他信守當初的承諾,跟着自己一塊兒殉情是不是?”
“如意你是怎麼知道的?”
“猜的,這劇情,我之前看過很多。”
“我就知道,這事情,必須要找如意你纔可以。”李四娘說着,也嘆了口氣,大約是知道這件事,李安的表現,着實有些丟人。
“那現在呢?李安日日見冤鬼索命!”
“也是,也不是吧!”李四娘先是點頭,後又搖頭:“安兒他眼睜睜看着自己喜歡的姑娘死在跟前,他自己卻又沒有勇氣義無反顧的去追隨,回到家中,就大病了一場。”
“死亡也是需要勇氣的,我只能說,李安他更愛的是自己。”刑如意跟着搖了搖頭:“那姑娘,是個傻姑娘,爲了李安去死,着實有些劃不着。”
“說實話,我也瞧不起安兒,也曾爲了這件事,狠狠的訓斥過他。可又能怎麼樣呢?他是我兄長唯一的兒子,我與我兄長的關係,就算再好,也始終不是他的親姑姑。就算是親姑姑,這種事情,也不大好開口。”
“既如此,你又爲何急匆匆的來找我,還是這麼個大晚上的?”
“嘴上說着不管,難不成我就當真不管嗎?再說,也是我兄長親自上門來尋我的。哎!”李四娘重重的嘆了口氣:“安兒大病一場之後,精神竟是不好。原因就是,無論他去到哪裡,總能見到那個姑娘。那姑娘一直叫他,叫他也去下面陪她。姑娘蒼白的臉,可怕的笑容,讓安兒心中原本的愧疚和愛一點一點都變成了恐懼。
再後來,他幾乎連門都不敢出了,只是每天蜷縮在自己的房間裡,因爲只要一出門,他就能看見那個姑娘。聽我兄長說,如今的安兒,已經憔悴的沒什麼人形了,若是再不救救他,只怕熬不過這兩天。”
“我還以爲是什麼要人命的事情,原來就是這個。”刑如意打了個哈欠:“像這樣的事情,我原本是不會管的,因爲有因就會有果,李安自己欠下債,就應該由他自己去還。不過看在四娘你的面子上,我還是會幫一幫他的。只不過這醜話說在前頭,我這法子,雖然可以幫他保住性命,但也不是沒有一點疏漏的。四娘,你知道,做任何事情都是要付出代價的。”
“我知道!眼下我不求別的,只求能幫他保住性命,讓他這一生能安然的度過,至少不要讓白髮人送黑髮人。”
“這個簡單,待會兒回去之後,你告訴你家兄長,讓他準備一個紙人,就照着李安的樣子去做,然後將他的食指刺破,血印在紙人的額間。然後再給紙人穿上李安的衣服,讓紙人按照他們之前殉情的方式去【死】就可以了。”
“你的意思是,讓紙人代替安兒?”
“嗯!”刑如意點點頭,示意李茂停車:“我就到這裡吧?讓李茂陪你回去,倘若有什麼意外,他也能應付一下。對了,我剛剛說的那個法子,雖然可以幫李安保住性命,但卻會讓他失去一魂一魄,這輩子是沒有什麼希望去考狀元了。”
“我懂!”四娘微點着頭:“這也算是老天給安兒的懲罰!”
刑如意沒有說什麼,只是示意李茂可以趕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