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燃起一團鬼火,燒穿了皮肉,在一陣類似烤肉的焦糊味兒中,刑如意看見的不是人類應該有的血管及骨骼,而是竹篾。這些竹子,或青,或黃,用精巧的手,紮成人的骨架,外頭用紙糊了,再揭活人的皮,趁熱,一點一點的縫合粘貼上去。
可假的就是假的,就算做工再怎麼精巧,就算術法再怎麼精妙,也總會讓人看出破綻來,例如這假的顧安娘身上就帶着一股子漿糊的味道。
漿糊,是由麪粉或者澱粉加水熬製成糊狀,具有一定的粘稠度。小時候,她常跟着父母貼對聯,總是蹲在竈臺前,看着母親在火上熬製漿糊,鼻子也總能夠聞見那一股略帶焦糊的味道。
早在紙人停在她跟前時,她便聞到了這股氣味,只是不太確定,這氣味究竟來自何方,是那些看似尋常的紙人,還是顧安娘。之後,她藉着查看紙人的機會,仔細的辨別了一下,最終確定了這味道是從顧安孃的身上傳出來的,而且相當的濃烈,還混合着新鮮血液的味道。
一個凡人,就算是活成了妖,就算是以糊紙人爲生,身上的味道,也不該這般強烈,況且這顧安娘,瞧起來,也不像是經常去糊紙人的人。
紙人呲呲的燃着,很快也就燃盡了。刑如意拍拍手,走到棺材跟前,用手敲了敲:“雖然棺木好睡,可都這個時候了,也總該出來見一見,你是對嗎?顧安娘!”
棺材中傳來一陣異動,刑如意警惕的往後退了一步。棺材蓋一點點的移開,一個半男半女,陰陽合體的怪人從中坐了起來。那女性的一半,與之前的紙人容貌相似,應該是顧安娘,男性的一半,卻是陌生的。刑如意自然也不會將其認爲是王舒。
“你是誰?亦或者說我該怎麼稱呼你?”
“刑姑娘打算如何稱呼我?”最先開口的是女性角色的那一半,說話也如先前的紙人一樣,嬌媚中略帶一絲風情,眉眼微挑,煞是勾人,可偏偏她男性的那一半,卻是陰測測的,似笑非笑。
在這午夜的大街上,刑如意禁不住打了個寒顫,跟着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那個,你們兩個能不能選出一個代言人來跟我說話。這不男不女,不陰不陽的樣子,看的我彆扭。若是再多看兩眼,難保我不會出手打你。”刑如意說着,指了指那男性的一半:“女士優先,麻煩這位先轉過去,你這張臉,着實長的欠收拾。”
男人一怒,似要發火。顧安娘用玉手拍了拍他:“相公勿惱,這樣的場面,自由安娘出面,相公你先歇着。”
男人點點頭,將半邊身子略微側了側。說實話,他側與不側,區別並不大,只不過一半隱入了黑暗中,從視覺效果上來說,多少好那麼一點點兒。
“講講吧?你們這是怎麼回事,總不會夫妻恩愛,真好成了一個人?還有,你們選在這個時候回到洛陽城,目的又是什麼?難不成是跟王甫家的那塊兒石頭有關。”
“如意姑娘真的想聽?要知道,這世間有些故事,是不能夠白聽的。”
“愛講不講,就你們之間那點兒破事兒,我未必真就有興趣。”刑如意打了個哈欠:“說實話,本姑娘忙活了一天,這會兒困的不行。你們若是想說,就儘快,若是不想說,帶着這一地的紙灰兒趕緊走。不過有句話,我得先說到前頭,你們回洛陽城要做什麼,我不管,但是不許傷害王甫一家,還有儘量別做傷天害理的事情。我好歹在冥府掛着閒職,有些事情,我不可能坐視不理?懂否?”
“如意姑娘的意思,安娘明白。姑娘放心,我不會去尋王家的麻煩。或者說,只要王家不來尋我們的麻煩,我們也不會主動招惹。至於爲何要回洛陽城,此事還與姑娘有些關係。”
“與我有關?”刑如意眯了眯眼:“我可不記得有這回事兒。”
“姑娘誤會了,安孃的意思是,安娘選擇此時與相公一同回來,是因爲有人告訴安娘,如意姑娘你,可以幫助我們。”
“莫須有?”刑如意試探着問了句。
“姑娘果然聰慧,竟一下就給猜到了,的確是莫道長。”
猜中了,可刑如意並不開心。因爲這預示着,她跟狐狸,極有可能被這個莫須有給盯上了。
這個莫須有,究竟想要做什麼?
刑如意沉了眼,越發覺得自己跟狐狸的處境有些危險。難不成,老天爺將她和狐狸弄到盛唐,就是爲了解開莫須有身上的秘密,找到那個隱藏在他背後的大/BOSS,然後維護世界和平,伸張人間正義?
刑如意蹙了蹙眉,然後上下打量了一下自己,絲毫沒有看出自己有當“被上天選中之人”的資質。再側着頭,瞄了一眼老天。暗夜深沉,無星無月,也沒看出一丁點兒的提示。於是輕嘆了口氣,將目光對準了眼前似男非男,似女非女,陰陽各半,夫妻同/體的怪人。
“既是莫須有讓你們來找我的,那麼就說說看吧,我能幫你什麼?”
“這——”顧安娘猶豫了一下,說:“我們只是想要懇請姑娘幫忙,幫我們弄清楚,我們的身上究竟發生了何事?”
“嘻!”刑如意發出一聲低笑:“你讓我幫你,弄清楚你們身上究竟發生了何事?顧安娘,你在逗我玩嗎?你們夫妻身上發生了何事,難不成你們自個兒不清楚,還要我一個外人來幫忙調查?”
“安娘沒有開玩笑,也沒有故意要捉弄姑娘你的意思。安娘說的都是實話!”顧安娘說着,掃了一眼地上的紙灰兒:“安娘知道如意姑娘你先入爲主,早已對安娘有了成見。的確,安娘曾爲了一己之私,做出過傷害旁人的事情,但,那也是迫不得已。安娘與夫君,是真心相愛,爲了救他,莫說是傷害旁人,就是傷害安娘自己,也絕對不會有一絲一毫的猶豫。”
“所以,你承認了。二十多年前的那件往事,是因你們而起?”
顧安娘點了點頭。
遠處,傳來一陣打更的聲音。不知不覺,已經到了五更天。刑如意瞧了瞧眼前這對兒極爲奇怪的夫妻,又看了一眼橫在街道中央的棺材,說了句:“換個地方說話吧?我可不想明日晨起,你們和我,都變成這洛陽城中,人人忌憚的妖怪。”
“可是,安孃的紙人都已經被姑娘給燒燬了。”
的確,顧安娘可以跟着刑如意走,但街道中央的那副棺材,卻是需要人擡的。
刑如意搖搖頭,開啓鬼目,掃了一眼街面兒。果然,在犄角旮旯,骯髒陰暗的角落裡,尋見幾只遊魂。她勾勾手指,那些遊魂便到了跟前。
“小鬼,見過鬼差大人,不知道鬼差大人有何吩咐?”幾個遊魂都是瘦骨伶仃的,其中一個,還斷了右臂,看裝扮,生前多是乞討的。
“你們幾個,既已死了,爲何不去陰司報道?難不成,也是留戀這陽世的繁華?”
“鬼差大人明察,不是咱們幾個不願意去陰司。說白了,此生爲乞丐,也是迫不得已。咱們幾個,也算是看透了這世間炎涼,巴不得趕緊轉世投胎去。可咱們都是給人打死的,既沒有族人收屍,也沒有後人祭拜,死後更沒有鬼差願意帶咱們走,所以只能在這世間遊蕩。”
“既如此,你們幫我一個忙,等事情完了,我找人帶你們下去。放心,有我的令牌在,陰司的人,也不敢難爲你們。下輩子,雖不見的大富大貴,但至少能夠衣食無憂,不用在沿街乞討。”
“姑娘說的可是真的?”爲首之人,小心翼翼的詢問着。
“是真是假,你們做了自然就能知道。”刑如意說着,又打了個哈欠,“做還是不做,我給你們一口茶的考慮時間。”
“大哥,咱們還是聽這位姑娘的吧!”另外一名鬼魂,飄了過來:“這位姑娘我見過,是如意胭脂鋪的刑掌櫃,之前活着的時候,我還曾得過姑娘的恩惠。她說的話,我信!”
刑如意聽到這裡,仔細看了看那鬼魂的樣子,只可惜,搜尋了半天,也沒能找到一張相對應的臉來:“抱歉,我不記得你了。你剛剛說,你曾得過我的恩惠,是什麼意思?”
“姑娘自然不會認得小人,小人生前,就是在街邊兒討飯的。上一年冬天,小人在姑娘鋪子前乞討。姑娘看天寒地凍的,就讓鋪子裡的夥計給小人端了熱乎的飯菜,還拿了厚的衣裳來。聽見小人咳了兩聲,就給小人配了藥。這藥,姑娘你不僅分文未取,還特別囑咐,說是咳的厲害了,再去尋姑娘你。只可惜,小人沒那個福分,也沒能當面向姑娘你說聲謝謝。”
刑如意回想了一下,隱約記得,是有這麼一回事兒。此時聽見他說,就下意識的問了句:“那後來呢?你的病可好了?”
那鬼魂搖了搖頭:“姑娘的靈藥,小人怕是沒有福分吃。那天,姑娘給了藥,小人揣着剛走過了兩條街,就被城北藥材行的老闆給盯上了。他命手下的人來奪藥,小人不給,就那麼活生生的給他們打死了。一個乞丐,死了也就死了,沒什麼人惦記,也沒什麼人追究。即便到了現在,小人的屍骸,還留在那污水溝裡。若是姑娘肯發善心,幫小人尋個地方埋了,下輩子,小人寧願給姑娘當看門的狗,一輩子跟着姑娘!”
“你放心,你的骸骨,我會讓人撿了厚葬,至於城北藥材行的事情,倘若你剛剛所說都是真的,我也一定會找他們幫你討要個說法。”刑如意的嗓音也不自覺的冷了起來,她指了指街道中央的棺材:“你們先幫我把這個棺材擡起來,等到了地方,我自會安排你們各自的去處。”
“多謝姑娘!”那些鬼魂說着,飄到了棺材下。
紅木棺,輕飄飄而起。此時,若是有不明真相的人路過,只怕會認爲這是一具漂浮在半空中的懸棺。
“如意姑娘,想要帶咱們去哪裡?”顧安娘問,神色中略微帶着一些不安。
“你的棺材鋪可還在?”刑如意忽然想到之前王三講述中的那個屬於顧安孃的棺材鋪,似乎,一切的事情,都是從那個棺材鋪開始的。
顧安娘點點頭:“應該還在吧!二十多年了,我也不大確定。不過那樣晦氣的地方,想來也不會有人去強佔。”
“那就棺材鋪吧!”刑如意指了指顧安娘,對擡着棺木的鬼魂們說:“你們跟着她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