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密室之中,只有螢火石散發出溫和的光輝照耀四周,謝清溪安坐在一旁,面色冷靜,只脣瓣微微泛着白。
而旁邊的人在經歷過方纔的劇烈悲痛之後,已漸漸平靜下來,一張傾倒衆生的面容在此刻重新變成了面無表情的玉面。
陸庭舟的手掌輕撫過桌上的那幾本醫書,待過了許久他才輕輕說道:“我出生之時,父皇已經四十五歲,而皇兄則已經二十二歲,沒有人想過中宮皇后還會再次生出皇子來。”
謝清溪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着他。
“可是更讓人沒想到的是,我父皇雖不寵愛母后,對皇兄這個嫡出皇子也是平平,可是卻寵愛我至極。我幼時身子不好,父皇不僅爲我尋遍天下名醫,還親自看醫書,親自給我看病用藥,”陸庭舟的聲音又輕又緩。
可是就是這樣平靜沒有一絲波瀾的聲音,讓謝清溪嗓子猶如被堵住一般,她終究還是伸出一隻手。可是他的手掌冰冷,再也不復剛纔的溫暖,這四個字猶如吞噬人心的惡魔一般,將人陷入萬劫不復的深淵之中。
“父皇去世之時,母后和皇兄都以爲我年紀小並不知事,他們都以爲我對父皇的印象只是模糊不清的,”此時陸庭舟的聲音突然哽住。
怎麼可能會不清楚,他的父皇是這天下的至尊,是受萬民敬仰的皇帝。可是他也是最疼愛自己的父親,陸庭舟至今都記得,父皇對其他幾位皇兄都平平,可是他卻會時常將他抱在膝上,讓自己陪他一起看奏摺。
可是一向身體康健的父皇,卻突然駕崩離世了。當年皇兄繼位,而安王和康王兩人都拒不承認,懷疑今上得位不正,發動宮變後卻被迅速鎮壓。
他是父皇的幼子,在兄弟之中行六。可是如今除了那個整日渾渾噩噩,鬥雞遛馬的成王爺,只餘下他和皇兄了。
謝清溪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陸庭舟出身與皇室之中,這普天之下都是他家所有。他的先祖推翻先皇朝,給天下百姓換來了一個太平盛世,可是後世子孫卻還是陷入這種皇室的鬥爭之中。
她突然輕嘆一聲:“小船哥哥,世事無常,有時候真相總是超乎我們想象中的殘忍。”
若是這四個字乃是先皇所留,那他當時大概是知道有人要謀反,可最後他落得身死的下場,所以那個人已經成功。至於這幕後真兇自然是昭然若揭,可是還有一個人呢,她是否也牽扯到這場宮闈之亂中?
當年這場弒父奪位的驚天陰謀之中,她是否也參與了?
“我追查八年,歷經波折,雖幾次都要窺得真相,卻總是心存一絲臆念,”陸庭舟仰天長悲,可是從他接手長庚衛開始,他不就是已經隱隱猜測到皇兄當年得位不正了嗎?
當朝的太、祖本紀之中,共有七篇,可偏偏最爲重要的第六篇遺失,不知去向。衆人都以爲這是遺失的,卻不知那是被人藏了起來,因爲這一篇乃是帝王篇,只有登基爲帝的人才能得見這第六篇。
而這篇之中便記載了,在□□起兵時的種種秘辛,而這篇乃是開國皇后親自撰寫。其中便記錄了長庚衛這支秘密暗衛。
可是這支原本該被帝王掌握的秘密武器,如今卻掌握在陸庭舟手中,而根據陸庭舟對於皇上的瞭解,他根本都不知這支暗衛的存在。
相傳在天亮之前,晝夜最暗之時,東方地平線上會看見一顆特別明亮的星辰,人們稱呼它爲啓明星,而在西方餘暉之下,也有一顆特別亮的星辰,此乃長庚星。在第六篇之中,皇后曾詳細記載了這一支被命名爲長庚衛的原因。
可是就算太、祖皇上和皇后再驚才絕豔,都無法庇護他的父皇。
這樣的秘密對於謝清溪來說太過沉重,在她的世界認知之中,她無法相信一個人會爲了權勢殺害自己的親生父親。可是在中國上千年的家天下之中,皇家血緣淡薄,皇室暗鬥內鬥甚至是謀反都被一頁頁史書所記載。
翻開每一代皇朝的史書上,那些曾經用鮮血鋪就的康莊大道。
正所謂成王敗寇,歷史永遠是勝利者所書寫的。
謝清溪看着陸庭舟漸漸冰冷的眸子,一下子握緊他的手掌,她啓了啓脣瓣,過了許久才說道:“無論你要做什麼,請你一定一定要保護好自己。”
“清溪,有時候你就是太聰慧了,我師傅曾對我說過,慧極則傷,我們都該學的笨一些,”陸庭舟伸手,可是在半途卻突然無力地落下手臂。
我們都該笨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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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酒勁頭也太大了些吧,”蕭文桓揉着腦袋坐起來的時候,嘟嚷地說了一聲。
他看着旁邊還趴在桌子上睡覺的人,立即伸手推了一下,喊道:“熙兒,表妹,趕緊起身了,咱們該回去了。”
過了一會,蕭熙也才揉着腦袋起身,她可真是頭疼啊,就象被人從身後瞧了一悶棍般。她一轉頭見謝清溪還爬着,便伸手推了又推,喊道:“表妹,表妹。”
謝清溪起身的時候,她戴在頭上的青色小帽有些歪了,露出一絲長長的烏髮。她白皙的臉頰上被壓出一道痕跡,想來是她皮肉太細嫩,所以趴在袖子上時,這才壓出印痕來的。
“也不知咱們睡了多久,得趕緊回去纔是,”蕭文桓還擔心着,就叫店小二過來,結果一問才知三人也不過是昏睡了半個時辰而已。
蕭熙一聽便再不着急,只說如今日頭還高,這般早回去做什麼。於是三人乾脆又接着吃飯,只是酒是再不敢喝了。
浮仙樓的雅間之中,陽光穿透舷窗而來,謝清溪從打開的窗子望着外頭的藍天白雲,外頭是喧鬧的街市,每一聲叫賣都帶着生命的鮮活。
誰都不知道,就在片刻之前,有個原本屬於這天下最璀璨錦繡之地的男子,垂下他從來高貴的面容,哀切地想念着他的父親,那個死在自己另一個兒子手中的帝王。
蕭熙看着她有些遲疑地問道:“清溪兒,你怎麼了?怎麼臉色這麼蒼白?”
“不知道,可能是這酒喝的吧,”謝清溪淡淡笑道。她一向活的開心,從來都是沒心沒肺的模樣,可是此時她的心情卻那樣的沉重。一個對她來說,從不相干的人,早已經死在十六年前的人都能給她帶來這樣的震顫。
那麼陸庭舟呢?
謝清溪不知道的是,此時陸庭舟正乘上馬車前往皇宮。宮門處的守衛雖已認出這是恪王爺的馬車,卻還是攔下馬車要求出示腰牌。駕車的是個太監,但並不是齊心,只見他從懷中掏出代表恪王府的腰牌。
而陸庭舟則用手指掀起馬車的一角,那侍衛長立即俯身給他請安。陸庭舟淡淡掃視了宮門口一眼,說道:“起身吧。”
待檢查之後,侍衛放行,馬蹄聲再次在寬闊的道路上響起。陸庭舟面色從容地直視着對方,再也沒有先前在密室之中不知自持的悲傷,也許正是那樣的安靜又隱秘的地方,還有在她的身邊,他才能釋放自己所有的情感吧。
待馬車停下後,就聽車外小太監恭敬地說道:“王爺,到了。”
皇宮之中馬車並不能通行,而以陸庭舟的身份可以乘轎前往各處。可是他下車之後,只徒步往前走,身後那條全身雪白沒有一絲雜色的雪狐便跟在他的身後。
一人一狐,在禁宮之中,猶如閒庭信步一般。
待走到重華殿前時,遠遠地就有人迎了上來,乃是這重華殿的二總管長遠。他一上來便躬身笑着問候道:“未曾聽說王爺今個要進宮啊?”
“許久未見皇兄,今日特來進宮給皇兄請安,”陸庭舟淡淡說道。
長遠是個機靈的,要不然這二十幾歲就能做上二總管這等高位。他立即討好地說道:“皇上先前還唸叨了您幾回,若是知道你過來陪他說話,定是極高興的。”
陸庭舟這會連眼瞼都未擡,只淡淡地笑了一聲。
待到了重華殿前,守在殿門前的小太監紛紛給他請安。陸庭舟只淡淡地叫起,可身後的那隻雪狐卻極其擬人地仰頭看了這兩個太監。
這闔宮誰不知道,恪王爺有一隻極其鍾愛的雪狐,那可是打小就養着的寶貝。王爺是時時刻刻地將它帶在身邊,而陸庭舟這次竟是連御前也帶着過來,可見確實是寶貝的很。
再說,誰都知道狐狸是一種極其靈慧的生物,民間尚且有不少關於狐狸精的說法。而陸庭舟因時常帶着湯圓在身邊,所以還有謠傳說過,湯圓到了晚上就會變成美女,所以這也是陸庭舟一直身邊沒有任何女子的原因。
可是吧,這位王爺這麼多年過去了,依舊是個冷人兒,絲毫沒有被傳說中的狐狸精吸乾精氣的意思。
長遠見陸庭舟擡腿便要進去,便有些爲難地在他耳畔低聲說道:“王爺,皇上如今正在和天虛道長論道,還容奴才進去通傳一聲。”
陸庭舟在聽到天虛道長的名號後,先是微不可見的蹙了下眉頭,接着才說道:“本王便在此處等候,你進去通傳吧。”
長遠一聽趕緊進去。
皇帝原本見他進來打擾還不高興,卻是一聽陸庭舟在外頭等着,便立即讓人宣他進來。陸庭舟剛進來要行禮,皇帝便笑着看他說道:“好了,小六,也就你規矩最多。正好今日沖虛道長在這裡,你也過來聽聽。”
皇帝如今信佛信教,對於這些道長高僧都格外地信奉。而這個沖虛道長則是皇帝近年來,特別推崇的一個道士,聽聞皇帝原本還打算授予他國師的稱號。後來還是御史上書勸諫,說本朝自開國以來,就從未有過國師一職,如今皇上要是設立國師,那就是違背了祖宗家法。
皇上原本最不喜歡就是這些御史成天將祖制掛在嘴上,雖然□□那會沒設立國師,可不代表他設了國師就是違背祖制了啊。所以皇帝原本還非要堅持的。
後來還是沖虛道長聽聞,力勸皇上說,他乃是出家人,這種俗世浮名對他來說不過是過眼雲煙,便是不封也罷。
皇帝一聽就覺得人家這纔是得道高僧啊。
陸庭舟從不信神佛,對於這些不在道觀之中修習,卻跑到皇宮之中諂媚皇上的道士,自然也沒什麼好感。
“皇兄,我這幾日在工部查閱一些檔案,發現……”陸庭舟正要開口說話,卻被皇帝阻止。
皇帝略有些不耐地說道:“小六,不是皇兄說你,你如今真是越發地無趣了。這等時候提這些庶務豈不是掃興,來來,趁着沖虛道長今日也在,咱們可以講經論道。”
提這些庶務豈不是掃興?陸庭舟微微擡起頭看着皇帝,原本平靜無波的面容在沉靜中慢慢掀起一絲波瀾,可情緒就在要翻涌而出時,他突然又陷入了安靜。
陸庭舟輕輕說道:“庭舟乃是凡夫俗子,只怕不能體會道長所說的大道。”
“便是朕身爲天子,如今同各位大師的講經論道之中,也受益頗深,所以小六你也不要拘謹,若是有不懂的,只管讓沖虛道長解惑便是。道長天文地理涉獵之豐,便是比起當世大儒都絲毫不差。”皇上哈哈笑道。
陸庭舟只看着皇帝,最後才啓脣說道:“既然皇上如此說,那臣弟便也聽聽吧。”
緊接着,這個沖虛便開始替皇上講經,皇帝也聽的頗爲認真,似乎真的是受益匪淺的模樣。
陸庭舟看着他的皇兄,在初登基時,尚且還算一個合格的守成君主。可如今呢,沉迷後宮,寵幸這些道士,更甚至還是煉製所謂的丹藥。
若是你追求的只有這些,那麼當初便是當個閒散王爺又如何。
爲何在用盡手段得到這一切後,又不珍惜呢。
可是這樣的話現在的陸庭舟沒辦法問出口,總有一日,總有一日,他要問他,他要問清楚這個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