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1 女承母業

範知府極想出聲叫人將此人制住,但他現下十分懷疑這或是朝廷的眼線,故而纔會有此舉動。

利箭與盾牌相擊,發出叮噹聲響。

“當心——”吳恙欲將許明意護於身後,卻見她已經握起了弓。

夜色中,少女烏亮沉靜的眼眸微微眯起,手中長箭無聲瞄準了城樓上方某處。

“快將人拿下!”元德志恐局面失控,會有更多守城士兵跟隨效仿那名弓弩手,連忙吩咐身邊之人。

到底是商號裡的人,面對這等形勢便少了分敏捷,方纔未能在對方剛有動作時便制止住。

而此時正要上前去,餘光內卻見一支黑影如風般快速襲來——

幾人尚且來不及分辨那是何物時,那名弓弩手的右臂便已被利箭所穿透,身形震顫連連往後退去。

“若有寧可將命豁出去,也要同我許家軍爲難的,只管站出來便是!而無意爲難者,許家軍自也不會爲難他!”

隨風聲一同傳入衆人耳中的,是一道響亮的少女聲音。

城門上下各人,聞言皆心情複雜。

城樓上的弓弩手們,交換了視線之後,手上皆不見有動作。

許家軍並沒有哪裡是需要他們豁出性命去阻攔的……

範知府仍被老樑死死捂着嘴,此時正看向城下大軍的方向,他見得許家軍旗於夜風中招展鼓動着,高坐於馬上的少女身後是如夜色一般沉暗的墨色披風,其此時正注視着城樓的方向。

依稀間,他生出了一種似與那女孩子視線交匯的錯覺。

範知府艱難地吸了口氣,陡然間紅了眼睛。

方纔那一箭,顯然是出於這小姑娘之手。

長箭正中那士兵扳動弩機的右臂,可見並非是射偏,而是那小姑娘並無意要這士兵性命,刻意留了分寸在……

此舉只在威懾!

近來他爲許家軍意在佔下臨元城之事而惶惶不安,不僅僅是爲自己,爲家眷族人,亦是爲臨元百姓——

縱然許家軍傳信來只道他肯降,便不會傷及城中之人;

縱然臨元百姓對許家軍有着根深蒂固的信任,這信任遠遠多於恐懼……

可大軍當前,時局如此,而臨元城如此富庶,入城之後的事情,誰又當真能夠說得準?

但這一刻,他真真正正放心了。

將這座城交予許家軍之手,他也可以安息……不,他也可以安心了!

——許家軍行事如此講究,他多半也是不必死了!

夜風吹得範知府眼睛發澀發疼,隱隱冒出了淚光。

到底沒有士兵再站出來。

“開城門!”肖望高亢微啞的聲音再次響起。

火光晃動着,與黑暗夜色糾纏搖曳,萬物影影綽綽間,刻有臨元二字的城樓之下,兩扇沉重的城門緩緩分開,發出沉悶聲響。

城樓之上,元德志鬆了口氣,露出一絲鬆快笑意。

老樑鬆開了範知府。

“……”突然失去了鉗制的範知府一愣。

怎不再多捂會兒?

他此時得了自由,總也不能就這麼幹看着吧?

一瞬間的思慮後,範知府開口,聲音憤慨悲愴:“你們……你們這羣謀逆犯上的反賊!”

喊話間,已是撲向城樓邊沿,滿臉淚水仰天道:“陛下,是臣無用!臣未能守住臨元城!辜負了陛下的信任,臣已無顏苟活,唯有以死謝罪了!”

說着,縱身攀上城樓,就要往下跳去。

而往城下看這一眼,便是後背一冷,打了個寒顫。

不愧是財大氣粗的臨元,這城牆修得可真高!

怎還沒人來拉他?

不知內情的老樑冷眼旁觀着。

還是元德志帶人上前將人扣住,且不忘給這場戲收尾:“留着此人還有用處!將人帶下去!”

“甘從鋒刃斃,莫奪堅貞志!本官縱是死,也絕不會受你們這些賊子脅迫!”

範知府被帶下城樓,堅貞不屈的聲音漸漸弱去。

許明意和吳恙已帶着許家軍入了城。

剛一入得城門內,許家軍便涌上城樓,立時接替了守城的臨元士兵。

在吳恙的指揮下,凡是臨元城中士兵官差,皆被帶了下去。

許許多多聞訊趕來的百姓們見得這一幕,多是心生不安。

“他們這是要將人都帶去何處……”

“我家當家的怎麼也被帶走了!方纔還是他帶頭開的城門!”

“不是保證了不會傷及城中之人?”

“這是要出爾反爾嗎?”

一片議論聲中,許明意在秦五的陪同下登上了城樓。

“從今日起,便由我許家軍正式接管臨元城——”

少女清晰的聲音自上方傳來:“自此後,臨元便在許家管轄之內,同朝廷再無干系。而爲防尚有忠於朝廷之人混於其中伺機生事,理應仔細排查監看,如此亦是爲了城中諸位的安危着想——若當真是誠心歸順者,我許家軍自肯接納,而不會傷其分毫,是以諸位不必擔心方纔那些被帶走的兵士差役。”

今夜初入城中,一切防守尚未完備,正是不可鬆懈之際,決不可被人鑽了空子。

聞得此言,百姓間有人點頭,也有人仍舊滿面不安,亦有不少人看着城樓上的少女心存好奇。

夜色中,女孩子的說話聲再次響起,似帶着安撫人心的力量。

“臨元城既歸許家管轄,許家便有庇護之責。除各處防守巡查事宜之外,城中一切照舊,商鋪照常開,私塾照常講學。只要諸位肯配合排查,安危與私有財物便受許家保護,如若城中有趁亂生事者,只需報去府衙,到時自有家父許縉妥善處置,對作亂者絕不姑息——”

城中秩序不能破。

一旦破了,想要破而再立,便需經一場亂狀。

這既然不是他們的初衷,自然從一開始便要儘量安定民心,以斷絕因人心不穩而生亂的可能。

縱是不能完全杜絕,但將話說清楚了,人們心中便存下了一條線,依着這條線來,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總會多些思量。

聽得這番話,百姓間的質疑聲當即消散了。

說得直白些,人活在世,不外乎是安危與錢財,這兩樣得到了保障,便足以叫人安心許多。

大軍都已經入城了,若要殺要搶他們也攔不住——既是有此允諾,那便是可信的!

而人心安穩之後,好奇心便愈發旺盛了。

“原來是許將軍的孫女!”

“沒錯,這就是我們表姑娘!”有元氏商號的人站在人羣裡,眼睛裡有着得色,與有榮焉地道:“大家只管放心,我們表姑娘那可是一言九鼎!”

“難怪了!我方纔就說這小姑娘英姿不凡,果然沒錯吧?”

“劉五哥,你們元氏商號還缺不缺人了?我什麼活兒都能做的!”

“快看快看……”一位婦人晃了晃好友的手臂,下巴衝城樓的方向擡了擡:“那個少年郎可真俊啊……”

少年身姿挺拔,盔甲着身,更顯身形偉岸不凡。

那少年闊步上了城樓,站在了那女孩子身側。

他比女孩子高了近一頭,此時四下嘈雜,他便向少女的方向微微彎身,垂眸不知在說些什麼。

幾名婦人瞧得眼睛都亮了。

“這是哪家的公子?”

當即就有婦人表示,首先排除許家——

“聽說當年元家姑奶奶只生了許姑娘這麼一個嫡女……”

縱然是後來的繼室所出,卻也不可能是這般年紀。

至於有沒有可能是許家二老爺的?

——媳婦都沒有,哪兒來的兒子!

而既非是一家人,再看向那並肩站在城樓之上的少年少女,衆人眼裡的八卦之火燒得便愈發旺了。

“看樣子同許姑娘走得很近呢……”

誰都是從年輕時過來的,有時這些小年輕們單是一個眼神一個動作,心思便藏不住了……更甚者便是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做,只是這麼站在一處,便可叫人由四周的空氣裡嗅出了清清甜甜的氣息來。

眼前這對兒正是如此了。

“這位公子真是好福氣呢……”

“可不是麼,表姑娘這般出身樣貌,打着燈籠也沒處找呀!”一位髮髻花白的大娘“嘖嘖”着道——元家老太爺在世時,威望頗重,於是城中百姓從前提到許家大老爺時,皆是習慣稱一句姑爺,那面前的許姑娘,自然也就是大家的表姑娘了。

有男子湊了過來,撇撇嘴道:“……我若有這張臉,那我也行!”

奉命混在人羣裡留意是否有可疑者的歲江聽着這些話,臉都黑了。

這些人怕是有毛病。

他家公子樣樣都好,可這些人怎麼只看得到公子的臉?

說得好像他家公子是憑美色侍人一樣!

且什麼福氣不福氣的,莫非他家公子是許姑娘選來的面首不成?

“嘁,瞧你們一個個眼紅的……人家能得許姑娘青眼,豈會只靠臉!”有婦人白了那說話的男人一眼。

歲江臉色稍緩。

總算是有人說了句人話。

不過……怎麼聽起來好像還是有點不對勁?

歲江認認真真思索了片刻,總算想明白是哪裡不對勁了——爲何無論怎麼說,他家公子都是被挑揀的那一個!

“就是,要我說這位公子必然不止是長得好看,定還是有涵養才情之人,否則怎麼可能入得了表姑孃的眼?”

“……”歲江眼角一抽——說出這種話的竟還是個老翁!

這臨元到底是個什麼鬼地方!

“遙想當年元家姑奶奶瞧上許姑爺,可不就是這麼回事嘛……許姑爺不僅長得好,有才情,人又風趣豁達,那可是一等一的少年郎!”有人回憶起了舊事來。

“是啊,當初元家姑奶奶爲了許姑爺,那可是動輒便一擲千金……”

“哎,真也是一段佳話,只可惜了後來姑奶奶去得太早……”

花了大把銀子才弄到手的絕世郎君,怕是都沒看夠本兒呢,人就這麼去了……

爲此人羣裡一陣嘆息。

“……”歲江默然了。

他大概是懂了。

合着在這臨元城中,是有過先例在的。

所以這些人便覺着,許姑娘這必是女承母業,代代相傳?

吳恙許明意和秦五一同下了城樓,安排起了其它事務。

見幾人大致說完了話,一旁的元德志適才上前去。

“姑娘。”

“表舅——今日之事還要多謝表舅。”許明意施禮道謝。

元德志笑着搖頭:“姑娘擡舉我了,縱無我今晚之舉,此事必也會順利辦成的。”

這件事,他與其說是幫了許家軍,實則更該說是在幫範兄。

而眼下,他想將範兄之事同姑娘言明。

“……”元德志低聲將大致內情說與了許明意聽。

許明意有些訝然。

他想過範知府被挾持或是衆望所歸,但她當真沒想到挾持了範知府的幕後主使,實則竟是他自己……

吳恙也頗爲意外。

見過自力更生的,倒沒見過如此自力更生的。

“姑娘,範知府爲人清正廉明,在城中頗受百姓敬重,之所以百般不肯鬆口,不過也是爲了保全家人……”元德志低聲說着。

許明意點了點頭:“表舅放心,此事我有分寸。”

此時,城門已再次緊閉。

此前是爲防許家軍,而從今日起,所防便是朝廷了。

這一夜的臨元城,燈火徹夜未眠。

翌日清晨,朝陽照常升起,稀薄晨光中,許明意和吳恙騎馬帶着一行護衛行經一條長街。

街上的百姓並不多,但依舊有不少鋪子照常開了門做生意,街邊賣包子的一對老夫妻守着白汽蒸騰的籠屜,那彎了背的老翁吆喝聲響亮:“買包子咯,剛出籠的熱乎包子!”

見得這一幕,許明意握緊繮繩勒了馬,轉頭對吳恙笑着道:“你隨我跑了這一夜,走,我請你吃包子去。”

吳恙笑着道“好”。

街上固然是冷清了些,然今日之景象必是最壞的景象,有昭昭和將軍在,他相信這座城一日日定會更好的。

一行近二十餘人,又多是飯量大的漢子,近二十籠包子吃了個乾乾淨淨,還只是半飽而已。

老兩口被吃得瑟瑟發抖。

收錢那自然是不敢收的……

看着顯然沒吃飽的衆人,老翁指了指對面開門的粥鋪,忐忑地道:“包子就這麼些了……各位官爺,這劉記粥鋪可是城中數一數二的……”

他們不過是小本生意,再這麼吃下去可真的要被吃垮了。

朱秀便領着人往粥鋪去。

阿珠臨走前將一張金葉子放在了桌上:“飯錢。”

夫妻二人對視一眼,忙走了過去。

老翁將那枚金燦燦的金葉子拿起,看向正走進粥鋪的衆人,臉色一陣激動。

等等……

官爺們別走,他還能包!

……

同一刻,城外許家軍營內,主帥帳中,鎮國公剛醒來。

“將軍醒了。”雲六聽得動靜走了過來。

鎮國公單手撐着坐起身,看向大亮的帳外,不由皺眉:“什麼時辰了?怎未喊我起身?”

今日可是攻城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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