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薊都。
午門外，紅漆牆已被大雨淋透。
狹小的過道里，各式油紙傘下，依稀可見黑金皁靴，以及青靛、大紅、絳紫的官服。
偶有披着銀甲的武將，混在這些文官中間。
恩湯雖已賜過了，但衆人顯然談性還濃，話題卻無一例外都停留在了一個人身上。
燕國的新武聖，澠池的新盟主，也是人族有史以來最年輕的鎮國武聖，大燕有史以來的第一位女武聖。
但比起當年秦楓在時，對於這位不世出少年武聖並存的敬佩與驚懼，已截然不同。
“聽說秦楓世家，這幾日又走了不少人。”
“畢竟秦楓不在了，秦楓世家的時代也過去了。”
“雖然早就預見到秦楓世家可能會後繼無人，只是不曾想到，秦楓猝然隕落，秦楓世家衰弱得如此之快！”
“樹倒猢猻散，跟隨秦楓世家的人，跟錯了主子，怕是要倒黴了！”
又有傘下之人說道。
“秦嵐似乎還沒有婚配……”
“我見過他妹妹，倒也是天生麗質的美人胚子。”
“唉，秦楓也是短見，居然不在自己興盛之時，爲她許一門親事，也好爲自己世家留一個後臺。”
“可是現在這樣，誰敢要她？”
“秦楓世家現在就像是高樓將傾，誰還敢把自己的勢力跟他們掛上關係。傾巢之下，無有完卵啊！”
話音落下，油紙傘下的許多人都紛紛點頭。
正當此時，忽地就有輕咳了一聲道：“秦嵐，哦不，秦聖過來了。”
只見午門巷口，當年燕王賜給秦楓的駟馬銀車裡，外罩純白絲絨披風，內襯星辰銀甲的少女，款款走了下來。
小廝剛要追上去打傘，少女已是擡起手來，“嗡”地一聲輕響，透明武力化爲屏障，驀地罩住了她，讓看似柔弱的少女，如天神一般。
聖武境威壓毫不掩飾地激盪而出，一時間，午門裡的衆人，不由自主地爲這少女讓開一條寬敞的通路來。
甚至很多剛纔還在嚼舌根的衆多人，在秦嵐拖着絲絨披風從他們身側經過時，都不禁做賊心虛，打了寒顫。
她緩緩走到隊列的最前面，立在了冷雲飛的身邊，輕輕稽首，淡淡笑意，威壓如冰雪消散。
“冷丞相，別來無恙！”
聽得秦嵐的問候，冷雲飛也是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開口說道：“令兄之事，冷某很遺憾。”
秦嵐倒是用灑脫的語氣說道：“生死由命，富貴在天，哥哥武運不濟，天妒如此。冷丞相不要掛懷了。”
冷雲飛聽秦嵐說得灑脫，也是頻頻點頭道：“嵐嵐，不，秦聖，你能看得開，是極好的！”
秦嵐正想說什麼，只聽得牆外醒鞭三響，上朝的點已經到了。
其實鎮國武聖與國君平起平坐，本不需要跟百官一般在午門外等候，而應該在金殿內等待百官上朝。
但秦楓歷任燕國大都督，太尉，後來才升爲武聖，曾在燕國做殿下之臣，又極其尊重燕王，所以每次上朝都與百官同在午門等候。
秦嵐自是不可違了自己哥哥留下的規矩。
秦嵐步入金殿，在與上首的燕王拱手後，有些單薄的身子走到王座旁邊，輕輕坐下。
她是大燕有史以來的女鎮國武聖，這也是她一次上朝。
雖然聖武強者，自有威壓加持，但很明顯，金殿內的氣氛，已不太對了。
面對這有些尷尬的氣氛，燕王驁擡起手來，對身邊的內侍太監道：“唸吧！”
太監捏着嗓子念道：“依秦聖奏議，秦楓世家現還有願意出仕大燕的武道聖者多位，天武者衆多，儒道進士多名，應予以境界對應的官職，方能不浪費人才，暴殄天物。”
衆人聽得這話，皆是沉默不說話。
只聽得太監接着念道：“擬奏請聖武境虛無一爲從一品西北軍大都督，奏請聖武境姬澄宇爲正二品易水關守備……”
“奏請聖武境徐猛爲從二品，薊都守備，執金吾。”
“奏請聖武境楊洋爲從二品，居庸關守備。”
其實秦楓世家還有風七月，趙日天，韓雅軒，扁素心和蒙攸月五名武聖不適合或不願意在燕國出仕，但聽到西北軍，易水關，居庸關和燕京的軍權全部都被要被秦楓世家把持，金殿之內，已是有人竊竊私語了起來。
太監又接着念道：“奏請儒道進士丁毅，任國子監祭酒。”
燕國與齊國雖重新成爲盟友，但聯盟關係是建立在秦楓對齊國強力的碾壓之下，如今秦楓已經隕落，燕齊翻臉也不過是遲早的事情。
姜雨柔與秦楓的關係，世人皆知，秦楓在時，作國子監祭酒，自是沒有問題。
但時至今日，作爲齊國公主的身份，的確也不適合再擔任國子監祭酒了。
“奏請儒道進士百里清風，任吏部尚書。”
“奏請儒道進士於林，任禮部尚書。”
“奏請儒道進士林清，任禮部侍郎。”
“奏請儒道進士魏克勤，任戶部尚書。”
“奏請儒道進士魏克儉，任戶部侍郎。”
“奏請儒道進士古月衣，任兵部侍郎。”
如果說秦楓世家之前動的蛋糕是武將們的，以秦楓世家的赫赫戰功，以及鍾離世家、蓋聶世家等等盤根錯節的關係在，還可以壓得住的話……
秦楓世家這一份文官擬任名單就徹底讓文官集團給炸毛了！
擋人財路，猶如殺人父母，何況是擋人官路？
而且燕國的文官集團在秦楓鐵拳反腐之後，的確是老實了許多。
但秦楓的溘然隕落，讓本來還在培養中的太學儒生，沒有爬上官僚集團的高位。
目前掌控着燕國官位的不少反而是當初被秦楓打掉大老虎們的故舊門生，只不過是當時反腐的時候，還沒有來得及成爲碩鼠。
此時此刻，秦楓不在了，就算秦嵐沒育擋他們的官路，他們也會找茬出來報仇的！
登時，整個金殿都炸了！
“這是何意？我等爲大燕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官位遲遲不得升遷……我等顧全大局也就忍了。”
“秦楓世家卻一來就把一部的尚書侍郎的帽子，像不要錢似的發？”
“六部之中，吏部、戶部、禮部、兵部，全是秦楓世家的人身居高位，甚至是一部之長，請問，這到底是誰家天下？”
聽得殿下衆多文臣吵成一團，燕王驁和冷雲飛也是面色尷尬，還是冷雲飛蜷起掌心，“咳咳”地乾咳了幾聲說道：“若沒有秦楓世家，大燕不會有今日，可能早已被齊國、趙國瓜分蠶食，你們又當身處何地？”
哪知這句話，非但沒有平息文官集團的爭論，反而……
“秦楓世家就算曾爲燕國存續，興盛，立下汗馬功勞，但那終究是過去時了，難道這是要挾恩圖報嗎？”
“秦楓世家已是今非昔比，如今可還能爲大燕提供什麼？”
“還當是以前嗎？還以爲現在的秦楓世家，是諸天戰場之前嗎？”
“還以爲秦楓在時的秦楓世家嗎？簡直荒謬至極！”
聽得這話，燕王終於坐不住了。
“你們說夠了沒有？”
“秦楓世家舉薦的又不是無能之輩，武道聖者，儒道進士，難道不能委以重任？”
“秦楓世家忠誠日月可鑑，難道不可委以重任？”
聽得燕王動怒，這些官員竟是更加有恃無恐起來。
“大王，向來賞賜當與功勞相對，若只因爲他們是秦楓世家的人，恐怕有失公允！”
更有人挑撥離間道：“試問大王，只要擁有一定實力，投入秦楓世家門下，就可獲得高官厚祿，那以後誰還會爲大王效力，誰還會爲燕國效力？”
聽得這話，燕王驁竟也是語塞，還是秦嵐開口說道：“虛無一、姬澄宇、徐猛、楊洋四位武聖，或在澠池大會，或在諸天戰場都立下過軍功，聖裁武院都有裁定，可有問題？”
“丁毅、百里清風在澠池大會參加儒道比拼，也立下汗馬功勞，可有問題？”
就當衆人以爲秦嵐要繼續還擊時，燕王卻開口說道：“那其他幾人暫緩安排，待到他們立下功勞，再行安排如何？”
聽得燕王的話，秦嵐也知再行爭執，怕是要與燕國王室有所衝突，只得說道：“此事聽憑大王作主！”
聽得秦嵐放棄了大部分的文官職位，衆文官方纔止住喧譁，一個個皆是面帶得意笑容。
少頃，散朝之後，居然還彈冠相慶，彼此慶祝今次阻擊秦楓世家的計劃成功。
看到朝野這般的情況，冷雲飛也是在散朝之後，輕嘆一聲，對秦嵐道：“秦聖，這樣下去不行啊……”
“僅憑藉秦楓的威望，撐不了多久的……”
“大王也要考慮文官集團的制衡，您不要怪他纔是。”
聽得冷雲飛的話，秦嵐亦微微瞑目，又睜開眼睛，看着瓢潑傾盆，鋪天蓋地而下的雨絲。
忽地開口淡淡說道：“冷丞相的意思，是要我早日成爲像哥哥一樣的人嗎？”
冷雲飛看到秦嵐冰冷的氣質，只覺得心內有些不詳，又出言勸慰道：“如你哥哥秦楓那樣的人物，千年也未曾出得一個……嵐嵐，你還是不要太勉強自己的好！”
聽得這聲勸慰，秦嵐亦是展顏而笑，裹了裹身上的披風，淡淡說道：“多謝冷叔提點。”
言罷，快走幾步，便衝入到了漫天雨幕之中。
秦嵐卻沒有半點想要動手遮擋的想法。
眼淚混着雨水驀地衝刷而下。
哥……你沒死對不對？
可你究竟在哪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