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是法正,端坐於蘭溪之畔,一直作壁上觀的兵家傳人,號稱“小兵聖”的楚惜白也出聲道:“一言可判定生死,辨善惡,可千夫所指,可萬民稱頌。只有氣勢完全壓制對方,且佔據大義名分的一方,才能讓自身文氣與天地正氣共鳴。嗯,正是‘千夫所指’異象,錯不了!”
聽到“小兵聖”都爲秦楓開口,直接認可了秦楓施展的不是什麼旁門左道,而是真正的文鬥異象“千夫所指”。
這一下,所有還在場的人心頭陡然一驚。
兵家站隊了。
很明顯,兵家選擇支持的是秦楓,而不是荀有方。
誰都不曾想到,秦楓在此等絕境之下,居然能夠跨越文位,甚至無視上清學宮的文位,直接施展出“千夫所指”異象。
此時此刻,被“千夫所指”異象籠罩的荀有方,只覺得普天之下,所有的文人都在對自己口誅筆伐,都在歷數着他的種種錯謬與不堪。
莫說他本就已經啞口無言,就是他還有一肚子的理由,此時此刻,都已經如悶在茶壺裡的餃子,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了。
原本就因爲秦楓今日在曲水流觴文會上風頭出盡而大受壓抑的文心,竟是有了開裂的跡象!
文心開裂,則大道崩碎,幾乎再無成爲聖人的可能!
除了極其少數的妖孽,破而後立,還能夠一舉入天人,成爲聖人。
大部分天才在文心開裂之後,無一不是泯然衆人。
也就是說,此時此刻,荀有方已到了最危險的時刻了。
他知道,言一諾當然也知道。
可就在言一諾頻頻向着身邊的主持人崔巍使出眼色,要他點醒荀有方,幫助他保持文心完整和念頭清明的時候……
令言一諾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事情,發生了。
崔巍自始至終,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對於言一諾的頻頻暗示,他置若罔聞,一言不發!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的道理,誰都明白。
往往辯論中的一方會陷入自己的圈子裡,難以走出來,需要一人出言點醒他,往往還能有一線生機,甚至可能反敗爲勝。
但是……
曲水流觴文會上的主持人,必須保證自己的公平公正,不能有一點徇私之處,也不能偏袒任何一方,否則不但會使自己所代表的流派蒙羞,作爲主持人也會受到極其嚴厲的懲罰。
最高的懲罰,有一名祭酒被廢掉文位,毀掉問心,被罰在藏書閣抄寫經書,永世不得踏出藏書閣半步,直到老死。
也就是說,言一諾要崔巍點醒荀有方,就等於是拿崔巍的修煉之路,來換荀有方的修煉之路,以及他言一諾的臉面。
終於,千算萬算,算不得人心。
言一諾失算了!
崔巍不願爲言一諾的臉面犧牲自己的一切。
也就是說,接下來要麼言一諾自己去破壞規矩,點醒荀有方。
要麼……
這一場言一諾精心準備,打算將經世家徹底逐出百家行列,將百年恩怨畢其功於一役的曲水流觴文會,就已經結束了。
勝負已分了!
霎那之間,荀有方就好像是被人抽走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的溺水者,他盯住崔巍,再盯住言一諾。
崔巍眼神古井無波。
言一諾眼神黯淡,失望與怒意,一閃而逝。
但終於,還是失望居多。
秦楓指向面前的荀有方,低喝道:“荀有方,你,還有什麼話說?”
話音落下,感知到勝負已經明瞭,漂於蘭溪之上的青銅酒樽驟然飛起,徑直到了荀有方的面前。
酒樽微微顫動,如催命的鬼符一般。
荀有方臉色慘淡,他苦笑道:“我無話可說,我只是恨……”
沒等秦楓發問,荀有方驀地擡起手來,居然雙手捧住青銅酒樽,彷彿是要借酒澆愁一般,仰頭就灌。
足以醉聖的杜康美酒,登時如瀑布澆頭而下,酒液如倒傾銀河,竟是“咕咚咕咚”灌入荀有方的口中。
所有人看到這一幕,都是一驚。
言一諾驀地低吼道:“荀有方,勝敗乃兵家常事,君子能屈能伸,你休要自暴自棄,你……”
話音剛落,只聽得一聲清脆的“咔嚓”裂響,從荀有方胸口之中傳來。
一霎那之間,蘭溪之畔,萬籟俱寂。
荀有方苦笑說道:“秦楓,你說的沒錯,那首供奉增華閣的《戒己詩》的確不是我做的!”
一語落下,全場譁然。
未等所有人反應過來,他已是放下酒樽,不知是酒勁上涌,而是鬱結難抒,他大吼道:“我只恨,蒼天既生我荀有方……”
他驀地噴出一大口鮮血,喃喃自語道:“爲何還要生他秦楓!爲何,爲何啊!”
言一諾等於已經是爲荀有方破例了。
在崔巍不肯出麪點醒荀有方的時候,竟是由言一諾自己親自開口,告誡荀有方:“勝敗乃兵家常事”。
這樣一來的話,如果聖人追究下來,是可以認定言一諾干擾了曲水流觴文會。
聖人不責罰便罷,若是較真起來,可能言一諾都無法全身而退。
可即便言一諾冒着這樣的風險出言相救,結果卻是爲時已晚。
荀有方文心已經破碎了,又故意泄發憤懣一般,飲下了一大樽醉聖酒。
局勢已徹底崩壞。
蘭溪之畔,荀有方血濺青銅酒樽,酒勁上涌之下,他竟是瘋瘋癲癲,癡呆傻笑。
“嘿,都是沽名釣譽的僞君子。”
“正人君子,一個都沒有,嘿,一個都沒有!”
荀有方似是文心崩碎,他神志失常,手舞足蹈道:“死人,都是鑽在故紙堆裡不肯出來的死人!”
旁邊其他學子一個個面面相覷,不知道此時還該不該拉上荀有方一把。
若是之前,荀有方身爲儒家炙手可熱的新人,大家自是要趨炎附勢,沒有關係都要創造條件拉關係。
只是此時此刻,荀有方先敗給秦楓,讓包括信夫子言一諾在內的上清學宮儒家大丟臉面,緊接着,他又主動承認自己不是《誡己詩》的作者,登時又再失一城。
雖然荀有方從來沒有主動承認自己就是《誡己詩》的作者,但在今日之前也沒有否認,所以上清學宮裡都是將荀有方當作是《誡己詩》的作者視之。
雖然荀有方之後還有好幾篇大成詩篇,但冒認《誡己詩》作者的污點,在這個一言可以定善惡生死的上清學宮裡,足以抹殺他太多的功績了。
可是誰也不曾想到,事情會發展成今天這樣的情況。
即便是言一諾這等夫子,都沒有想到,最關鍵的時刻,他最信任的弟子崔巍居然不肯獻身來點醒荀有方。
導致荀有方文心破碎之後,再出昏招,主動承認自己不是《誡己詩》的作者。
此時,這些荀有方的擁躉們,一個個都感覺如被架在熱鍋上烤似的。
究竟言一諾有沒有放棄荀有方,這一點非常關鍵。
如果言一諾已經放棄了荀有方,他們若還上去拉住他,可能不但他們要被夫子以及學宮的勢力管教,甚至還會連累他們的家族。
但如果言一諾沒有放棄荀有方……
這時候拉上這位確鑿無誤已經做出過三篇大成詩篇的青年才俊一把,說不定就是可居的奇貨,以後能給他們和家族帶來可觀的一本萬利。
但此時此刻,荀有方在言一諾的眼中,價值已幾乎沒有了。
文心崩壞,即便有三篇大成詩篇,也不過是修修補補,大道已經有缺。
文名雖熾,但卻有一樁疑似冒認《誡己詩》作者的污點,又是將諸多驚才絕豔一筆抹殺。
言一諾輕聲自語,只說了一個詞,他重複了兩邊。
“雞肋,雞肋……”
食之無味,棄之不甘,是爲雞肋。
言一諾的話音剛落,雖然聲音不大,但荀有方身邊那些趨炎附勢的小人們,已經都聽到了。
雖然只有一個詞,但也已經足夠代表了言一諾的態度了。
於是,整個蘭溪之畔,這麼多的人當中,無一人上去拉這曾經的儒門驕子一把。
只是任由他不知是瘋癲還是酒醉地在蘭溪之畔,踉踉蹌蹌,邊走邊說着瘋言瘋語。
哪裡還有半點在曲水流觴文會開始時的躊躇滿志和意氣風發。
至於之前還對他趨炎附勢,馬屁拍穿的擁躉們,那些個最是熟諳人情世故之道的世家子們,他們冷眼旁觀,私下議論的都是這位儒門天驕今日的醜態。
再與他平日裡的一些細小不言的跋扈行爲聯繫起來,得到一個“當有此報”的結論就沾沾自喜。
人情冷暖,人走茶涼,可見一斑。
正當此時,忽地一聲雷響。
本就陰沉的天空在雷響過後,“嘩嘩”地下起了大雨。
深秋時節,雨打枯葉,聲聲如鼓點,豆大雨點落下,沖刷在座所有人的臉上,刮面生疼。
更平添了許多悽楚意味。
那一道踉蹌人影沿着蘭溪而走,才走幾步,便跌倒在了泥濘之中,掙扎着再爬起來,旋即又再跌倒。
無一人攙扶。
甚至無一人開口爲他說上一句話。
反倒是蘭溪之畔,秦楓緩緩開口說道;“荀有方,可惜了。”
雖然只有三個字“可惜了”,但秦楓能爲死敵開口,已是難能可貴。
只是秦楓究竟所說的是荀有方敗於他秦楓之手,可惜了。
還是說,荀有方不冒充是《誡己詩》的作者,就這般老老實實地在學宮做學問,不失爲一塊良才美玉,可惜了。
這其中種種便不得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