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野上山，走得急匆匆的，山上冷，他的腿會不會疼？
急忙給他裝了藥，沒有帶藥罐，他會不會熬藥？會不會懶得熬懶得擦。
他也沒有什麼衣服，就靠一件光板皮大衣，知不知道太陽天把衣服曬一曬？
碧野剛走，若溪滿腦子都是問題。
她不確定自己會不會嫁給碧野，也不確定碧野會不會娶自己，似乎這個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確實愛上碧野了。像碧野爲楊小玉那樣挺身而出，如果是爲了碧野，自己也會毫不猶豫。可是，楊小玉……
楊小玉家的地窩子面南背北，門庭的過道很長，是用一捆捆的葦子橫着豎着搭起來的。小玉正從裡面走出來，門前的斜坡被她平整出一小塊地，豆角秧在架上已經黃了，還垂着幾根留種子的豆角。小玉走過去理一理，看看是不是該收了。
一條小路從這裡通向湖邊，是楊小玉挑水澆菜走出來的；這裡原本就沒有路，小玉走的多了，也便成了路；小路的另一頭連接着村街的路，若溪正從那邊走過來。
“小玉早。”
“若溪好。”
“有空聊聊嗎？”
“一起走走唄。”
若溪和小玉一起沿着小玉小路向湖邊走。
小玉：“碧野上山了？”
若溪：“上山了。”
小玉：“可他傷還沒有好利索。”
若溪：“給他帶藥了。”
小玉：“你怎麼能讓他去嗎，你可以跟領導說他有傷。”
若溪：“領導聽我的？哪個領導不知道他有傷啊，都知道是爲了你才傷的。”
小玉說：“若溪你不要生氣，我不是埋怨你，我這不是着急嗎，要是我知道他上山，我得鬧着陪他去，我可以給他們做飯。”
“你想得挺美，你們家那個醋罈子要打翻了，又該打你了。”若溪說。
小玉說：“我纔不怕他呢，我是可憐他，讓着他的。我老家有個老中醫治這個病很拿手，我讓他回去治一下，他捨不得錢。對嘍，我有個表妹，和碧野同歲，她想來新疆，我把碧野介紹給她了，她同意，人不錯的。我勸迷糊回老家看病，隨便把我表妹帶來跟碧野結婚。”
若溪笑了：“碧野纔多大啊，不到結婚年齡。”
小玉說：“我還不到結婚年齡呢，不是也結婚了嗎，從老家開個介紹信來，來再讓66開個結婚證明就行了，沒有人查你年齡。”
若溪說：“我勸你不要幹這事，弄不好害了碧野，也害了你表妹。”
楊小玉說：“若溪，你跟碧野好，我知道，好又能怎樣呢？那個雲燕，也跟碧野好的要死要活的，可是人家是城裡人了。你對碧野再好，你也是要回到城裡去的。到最後碧野竹籃打水一場空。碧野最後要找個農村媳婦，晚找不如早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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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溪說：“我是說碧野不到結婚年齡，你可以給他介紹對象，但你不能讓他結婚。結婚有很多事情要準備的，碧野還不是一個成年人，他可能承擔不起婚姻。首先，他沒有錢，你知道迷糊娶你花了多少錢嗎？將近四百塊，是他親口說的。碧野有嗎？再說了，你喜歡碧野，不代表你表妹也喜歡碧野，一時同意了，不一定能過到一起。”
楊小玉若有所思，她說：“可我們家只收了介紹人給的五十塊錢。不過我還是要把我表妹接來，成不成是他們的事情，我跟你說這事，就是想讓你到時候不要反對，碧野聽你的。”
若溪說：“我肯定反對，碧野聽不聽我的，那是他的自由。原先我理解你，你救過碧野，侍候他，天天給他熬藥泡腳，不會沒有感情，可是你才幾天，我是幾個月，給他擦身子，擦藥，他前面是完全不能動的，不光是腿斷了，他差點兒就把命丟了。我要想嫁他，還真能嫁給他，你呢，你是有丈夫的。你能跟迷糊離婚再跟碧野結婚嗎？能你就離，現在就離。不能，你就不要誘惑他，他還小。在湖邊你在他面前光着身子，我全看到了。”
小玉說：“你看到了又能咋樣，他能做到爲了我不顧一切，我也能做到。你不能。”
若溪說：“好，我們都靜一靜，不要激動，我們今天不說這個了，我們吵起來會很難堪，對誰都不好。我們誰也沒有否認，我們愛碧野。我只想說，他還小，他還沒有準備好，我們要給他時間，都相安無事好嗎？”
小玉點點頭。
晚上，迷糊準備迷糊的時候，楊小玉問：“李銘武，我家只收了你五十塊錢，你爲什麼到處敗壞我，說是花了三百多塊錢買了我？”
迷糊最近氣不順，是說過老婆是他花三百多塊買的。對，就是那天工作組的若溪找他談話，說不許他再打楊小玉，打人犯法，他說：“楊小玉是我花三百多塊娶回來的，我老婆，高價老婆欸，我打怎麼了。”
迷糊問小玉：“你們家只收到五十塊錢？”
楊小玉：“就五十，我不是你花錢買來的，你要是覺得虧了，我還給你五十塊，咱們離婚。”
“別，你先別說，讓我算一下。我出了三百六十塊，還加了兩個人來回的車票錢，那狗日的薛化風賺了我至少二百五啊！也太大利嘍，”迷糊想。“這個買賣做得！”今天迷糊腦海突然靈光一現，看到商機。
於是迷糊說老家有個神醫專治他這種病，他想去看看，隨便也到小玉的家鄉去看看，說來都是四川人，兩家離的也不算遠，本來就沒有事，66準了他的假，愛去多久去多久，不回來更好，眼不見心不煩。
於是迷糊帶着小玉，花錢請照相館的師傅給拍了幾張外景合影，又去供銷社買了葡萄乾和莫合煙，讓楊小玉寫了家信，一併帶上回四川。
迷糊私下裡找了幾個願意出也能出得起錢的老單身漢，說只要掏四百塊錢，他就去楊小玉的家鄉去帶個媳婦回來，找好了再寄錢，帶不回來四百塊錢全部退還。
聽說是去楊小玉家鄉找媳婦，老光棍們感覺都像楊小玉似的。又是找好談妥才寄錢，帶不回人來還退錢。自己有不少人報名，當然這些事都是極秘密地進行的，連楊小玉都不知道。迷糊考慮是第一次，只錄取了四個光棍。
迷糊一路風塵到了四川的丈人家，家在山區，山高路迥。說是一個村，這家到那家，吃飯時隔着山溝溝可以在門前大聲聊天，但要走過去得半天，走家串戶，也真辛苦迷糊了。
迷糊巧舌如簧，也並沒有違背事實，他說了茫茫戈壁，也說無際草原，他說汽車如飛，也說冰雪爬犁，再加上他和楊小玉的結婚證和照片，確有不少姑娘被說動，迷糊只錄取了四人，其中當然包括小玉的表妹，但不是給碧野帶的，他是給花錢最多的一個四十出頭的老光棍帶的。那老光棍出了六百塊。迷糊趕緊寫了四封很簡單的信，分別把四個姑娘的照片加急寄走，就等着新疆把錢寄來，帶着這四個姑娘進新疆，一大筆買賣就做成了。
那時候的通訊條件，這信件往返加急也得一個月，迷糊在青山秀水中，愜意地等待着資金入賬，他絕不像給他帶媳婦的薛化風一樣黑，他要拿出四百元來，每家給一百元，他說這不是彩禮，彩禮等回到新疆結婚以後婆肯定不會少出，想要彩禮，以後你們自家人自己扯皮去吧。
當然錢到了，他得給楊小玉家二百五，以補當年被薛化風劫去的那部分，二百五不好聽，就給二百吧。這一趟回去，我迷糊就是託合塔爾第一大富豪。比張三齡張地主家從前要富的多了，有錢了不能置房子置地，不能顯富，要把錢埋起來。想到張地主忽然就想到地主閨女，於是想到破鞋，想到破鞋，迷糊那下面就有些異樣的感覺，就是當年穿自己紡線自己織的粗毛線褲衩的感覺。熱乎乎的黏糊糊的。
“等下一次真的得找個好醫院看看這毛病。下次，要這買賣搞多少次啊，反正有光棍就有市場。只是這樣搞，託合塔爾的那幾個丫頭會不會嫁不出去啊！中農吳老二家吳雨的妹妹也不小了，還有二裘家的大丫頭，鐵匠家的大嫚。”
楊小玉對若溪說：“這一次迷糊就把她表妹帶來，讓碧野自己看，自己做決定，表妹可以先跟自己過，碧野不同意以後還可以嫁別人嘛。”
若溪說：“這事我看挺荒唐。”
儘管若溪覺得這事兒挺荒唐，但荒唐不等於不可能，而且感覺越是荒唐就越是可能，世事基本如此了。
若溪覺得楊小玉十分可惡，而且可惡得理直氣壯的，就更加的可惡。碧野敲鑼打鼓迎娶楊小玉的表妹，一個盜版的楊小玉，我林若溪算什麼，這幾個月對碧野的護理，那些辛苦只有自己知道。想着想着，若溪不禁流下淚來。從碧野上山這些天，沒少獨自落淚，半是擔心半憂傷，日子是掐着指頭過的。這些，碧野你知道嗎？
若溪想：我是沒有確定自己會嫁給你，而且覺得不可能嫁給你，我也沒有準備好關於婚姻的事情，但我不能容忍別人把你從我身邊奪走。可是，我無能爲力。
小學校那一排土坯房前，有個黃泥土夯成的籃球場，舊電線杆子做成的籃球架旁邊有一棵不大的楊樹，這是村裡唯一的樹。若溪坐樹下的大石頭上，想：“有空跟老師商量，帶小朋友多栽些樹，樹長起來了，村子就不荒涼了。這大戈壁上有這一片碧野，農田裡綠樹成行，卻有這麼一個荒涼村莊，這太不和諧”
從稍微不低矮的土坯房裡走出一個人，男人，中等身材，清瘦，穿一身灰色中山裝，左邊衣袋別兩支鋼筆，他一定是老師了，衣袋上別一支鋼筆的是會計。若溪禮貌地說了句：“老師好！”似乎回到了學生時代。
“你——你是工作組的，我見過你，你——你好。”
老師竟然是結巴，若溪很是吃驚。
老師說：“我——我，上課不——不口吃，跟——學生講——講話也不口吃，只是和——女同志說話，就——就口吃。”
若溪聽他說話有點兒累，笑了。說：“老師再見！”
若溪問老張，老張說：“這個老師真的不結巴，課上的特別好，他是內地師範的高材生，來支邊的，自已要求下鄉，在這兒創辦了這所學校，周圍好幾個隊的孩子都在這裡上學。他娶了個農村媳婦，家就在咱們旁邊的剋剋達拉村。公社給他配備一匹馬，他是騎馬來上班。”
一個跟女人說話就口吃的師範高材生，娶了個農村媳婦，每天騎馬來上課，這是若溪長這麼大見到的最神奇的事情。
若溪對老張說：“我想跟老師商量，在校園裡多栽些樹，既好看，又可以擋風遮陽。”
老張說：“好啊，我也跟村裡領導商量過栽樹的事情，他們說缺少一條小渠，想要把渠道的水引進來就要過一條深溝，那要修很高的一個墊方渠，因爲工程不小，就一直沒有抽出時間來。夏天農田忙，冬天凍得鐵板一樣，修不成。”
若溪說：“我跟碧野商量，他一定有辦法，讓這村裡有一條清溪。”
老張說：“那就等你的這一條清溪吧，這裡地下是砂石，不存水，靠挑水澆不容易栽活，沒看見嗎，校園裡只活了那一棵樹。”
“這裡需要一條清溪。”若溪自言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