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關於豐年瑞、水雲遊夥同湘廣陵到醉香樓買醉卻沒有帶錢的新聞傳遍了整個朝野。版本一:這三個人被醉香樓老闆開閘放狗準備毒打,最後被丟在大街遊街示衆。版本二:這三個人被醉香樓老闆開閘放狗準備毒打之際,遇到正在尋歡的一衆官員,後來鎮東將軍壽南山出錢把他們贖回來了。版本三:這三個人被醉香樓老闆開閘放狗準備毒打之際,水雲遊提出賣身青樓的決定,嚇得醉香樓老闆花容失色,當場暈菜,三人得以逃逸。
也有一個最離奇也最邪門說法:當天晚上有一位一身白衣一頭銀髮風骨傲然風度翩翩的公子到醉香樓尋歡,揮金如土,順便救了這三個可憐的醉鬼。
後來這位公子就消失不見了,再也沒有人看到過他的存在。
早朝之時,豐年瑞、水雲遊和湘廣陵果然人跡全無,令大家不禁啞然失笑。退出朝堂,官員們三五成羣,竊竊私語,都禁不住捂嘴偷笑——鎮北軍這次未能大勝回朝,竟還不知收斂,當真是給他們的頂頭上司風歸影抹了黑。
“我說豐年瑞將軍他們真是的,喝花酒不帶錢就算了,還要三個人一起沒帶!”
“說不定人家沙場征戰,習慣了搶女人,倒不習慣用錢買樂呢。”
“也是,那羣野獸,嘖嘖,當真是野獸哪。”
“不就是!沒想到那湘廣陵一副娘娘腔,原來也是個斯文敗類!”
湘廣陵?他們是在說湘廣陵?
風歸影心中“咯噔”一聲,整個人瞬間如同巨石落入深潭裡,窒息般難受。他抓住一個風聽雨的心腹:“你們在說什麼?”
那官員笑開了花:“湘廣陵他們昨晚在醉香樓左擁右抱,怕是早已累垮了吧。最有意思的還是——他們三個竟然都忘了帶錢!”
風歸影死死抓着他的肩膀,惱怒道:“你是說——她去妓院了!”
“可不是麼!他們三人一起去買笑尋歡,增進感情,可竟然忘了帶錢!”那人有些鄙夷地望向風歸影,見風歸影沉默不語,偷笑的愉悅浮現在臉上,只道:“除了沒帶錢,我還聽說了一個特別版本,是關於湘大人的,風大將軍有興趣聽嗎?”
風歸影壓低了聲音:“說!”
“我聽說,湘大人酒量實在不怎麼了得,都沒喝幾杯就倒下去了,掃了大家的興。後來啊,後來可就發生了大事情了!湘大人喝了個酩酊大醉,嘴裡還含糊不清地喚着個名字,風大將軍想知道是什麼名字麼?”
“是什麼?”
“哎呀,我也想知道啊!聽說半途殺了個程咬金出來,丟下一定金子就把湘大人帶走了,最後什麼都沒有聽出來。”
那人意味深長地望瞟了風歸影一眼,笑道,“聽說那是一位白衣銀髮如同天人的公子,可能是湘大人的故人。嘖嘖,世風日下,南風風行,道德淪喪哪——哎,風大將軍,你臉色不怎麼好嘛。這些花街柳巷的事都很平常的,風大將軍怎麼這麼緊張?”
風歸影知他意有所指,壓低聲音道:“回去好好休養你的嗓子,小心下回舌頭被割了也不曉得是什麼回事。”那人正欲反駁,馬上被上前的渡江雲絮絮叨叨聲音蓋了下去。“我們文官熟讀聖賢書,一定得潔身自好,千萬不能走入歧路,否則身敗名裂一生悔恨。嫖娼等事絕非君子所爲,如此惡習當早日擺脫,否則貽害無窮,小則亂己心性,大則禍害後代。千百年來多人英雄豪傑,因爲行爲不檢點,最後落得功敗垂成……”
那人禁不住渡江雲的長篇大論,連聲道:“是是是,渡大學士教訓得極是,下官有事,先行告退了!”便連忙退了下去。
渡江雲還想和風歸影說點什麼,誰知道教訓完那人,轉身一看,風歸影早已不見了蹤影。原來風歸影一心念着湘廣陵,又懶得聽渡江雲的絮叨,便在他們全心全意教訓那人的時候偷偷開溜了。
他也不行通報,翻牆而入,自己都覺得自己這樣偷偷摸摸進入湘廣陵家中,完全是個樑上君子的行徑。
反正不能讓她知道我來過。風歸影心道。
他靠在她房間的窗外,遠遠看她。湘廣陵的房間不大,從他那個角度,剛好可以看到她躺在牀上安靜地睡着。她側身往裡,風歸影看不見她的睡相,只想起軍營的那一夜,她枕在他手臂上閤眼安穩地睡着,睫毛柔和脣角帶笑,一瞬間有恍如隔世之感。
正失神間,便聽得湘廣陵輕聲喚道:“玉兒,現在什麼時候了?”
那喚作“玉兒”的婢女恭敬答道:“已經是辰時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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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廣陵迷迷糊糊應了句,又轉過身去繼續睡。她沒有放下簾子,想來也沒有人敢亂闖進去——連那下人也是在門外答應着,等候着差遣。所以風歸影彷彿有恃無恐似的,知道她不會留意窗邊多了個人影。
偏生這時有個侍女走了過來:“風歸影將軍,你怎麼站在這裡?請跟小的進客廳休息一下吧,莫要累壞了自己。”
風歸影只是回個笑,低聲道:“不用了,我待會就走。”
那侍女又道:“湘廣陵大人喝過醒酒湯,怕也快醒了,風歸影大人你到客廳去等他吧。”
就是不想讓她發現才躲在這裡的,你這人卻也是哪壺不開偏提那壺。風歸影於是打發她:“你先去忙吧,我這就去客廳。”
那人不好再說什麼,欠了欠身退下了。
風歸影轉過身再望向房內,卻見湘廣陵已經醒了,直盯着他目不轉睛地看,於是有些窘迫,頓了頓方道:“我本來是想來告訴你早朝內容的。”
湘廣陵打斷道:“你進來吧。”見風歸影沒有動作,又道,“一直站在窗外不好,別人看了還以爲你在偷窺什麼呢。”
風歸影便從前堂繞了個大彎走了進來,沒有說話。湘廣陵隨手披了件淺灰色的長衫,立身道:“有什麼事情麼?”
風歸影隨手撿起桌面上白瓷盤子裡的核桃:“他們說你昨晚去喝酒了。”
湘廣陵微微笑了笑:“我喝醉了。我說想喝酒,豐年瑞將軍就帶我去醉香樓了。誰知道竟然沒有帶錢,真是丟人丟到家了。
“你以前不喝酒的。我記得你酒量很差。”
“那是以前。以前大夥要灌酒,總有風君當我的擋箭牌,不是麼?”湘廣陵言畢,驀地斂了笑意,語氣也變得冷淡起來,“今早有什麼重大的事情麼,需要風歸影將軍親自來訪?”
“我本來也不準備來的。”風歸影望向院中那棵櫻花樹,語氣忽而有些冷清。
“風歸影將軍貴人善忙,還要抽空來跟我這種那個小人打交道,湘廣陵當真是受之有愧。”湘廣陵聽得他語氣裡的冷清,回擊似的扯出一個冷笑,“既然沒事情了,那風歸影將軍可以走了。我這裡地方污穢,怕染了風大將軍的一身英氣。”
風歸影聽得她句句帶刺,頓覺心下冰封,只轉過身望向窗外,凝視着那棵櫻花樹盤虯的軀幹,看鳥兒撲騰着翅膀下落,低頭不住的在地上啄着什麼。
湘廣陵見他良久無言,也不再說話,走過去掰開他的手指把那棵核桃挖了出來,剝了殼放到嘴裡。風歸影還是沒有轉頭看她,湘廣陵捏了顆核桃遞給他,突然道:“我想吃核桃。”
風歸影不再說話,他慢慢坐了下來,把核桃仁剝出來堆在桌面上。
她漫不經心地捏了一顆塞進口中:“這核桃炒過火了。”
風歸影也剝了顆放到嘴裡,輕輕道:“我覺得剛剛好。”
湘廣陵笑着打斷他:“那是你味覺怪異。那時候你吃的北疆特產不也是這樣麼?” 她自
己這般說着,也不覺想起那破碎在記憶中的一點一滴,可是這些都已經過去了。她於是道:“我不想吃了,不要剝了。”
風歸影彷彿沒聽見她的話一般,手中動作不停,任那些皮殼的碎片簌簌地下落。
湘廣陵看得他心不在焉,按住他的手腕:“我不吃了。”見他不肯停手,她突然問道,“風君和我,到底是什麼關係?”
風歸影的手一滯,核桃落在桌面滾到地上發出微弱的聲響。他心中暗暗思忖:“庭深寒鎖歸來燕。寂無聞、昔年留處,幾人曾念?十里繁花如舊夢,夢醒繁花不見。”那時候是寂明暄打斷了這整首詞,現在風歸影心中再來靈感,也終於不過是補上最後三句——“空憶記、香消魂斷。提步又逢花落日,笑蒼天辜負楊柳願。人世事,豈堪算?”
人世事,不堪算。
“你和我的關係麼?”他終於擡起頭,一字一頓道:“同朝爲官,同僚關係。”
湘廣陵彎腰把那顆核桃撿起來,她的髮絲散亂地落下來,風歸影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她撥開青絲,卻不過是隨意笑笑,將核桃丟回盤子裡:“那以前呢,以前是什麼關係?”見風歸影以沉默作答,湘廣陵微笑道,“昨晚遇到一個故人,他問了我這個問題。”
風歸影低低應了聲,又問道:“你怎麼回答的?”
“我還能怎麼回答?”湘廣陵的語氣雲淡風輕;“反正現在,我和你已經沒有關係了,我已經不在乎了。”
“你有什麼是在乎的呢?”風歸影的笑容裡滿是苦澀,“你有什麼是在乎的呢?”
“是呀,我早就不在乎了。因爲沒有什麼值得我在乎了。”湘廣陵笑得安然而淡定,“我已經拜託豐年瑞向朝廷提交了辭官信函。大概還有五天吧,五天之後,我會離開這裡。”
風歸影絕望似的慢慢站了起來:“我有件事想問你。”
“你說吧。這最後一個問題,我自當知無不言。”
“你爲我做過那麼多的事,到底有沒有一件是發自真心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想問我,酒間花前,月下溪邊,對你的一顰一笑,一言一行,有沒有過一瞬間是真的?”
風歸影沉默,手中緊握溫潤的青玉,一分一秒似是煎熬。
“汝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
湘廣陵答得簡潔,語言直白得像是一把明晃晃直刺心扉的利刃。風歸影緊握的拳頭鬆開,一抹青色從眼前掠過,墜下,有什麼碎裂的聲音,清脆悅耳卻又痛徹心扉。
“還給你。”
他的聲音不帶悲慼,空洞地迴盪在偌大的房間中,隨着那個瘦削的身影的消失而逐漸湮滅。湘廣陵把盤子裡的一顆核桃捏了起來,剝了殼嚼碎,只嚼出滿嘴的苦澀。再看滿地的碎玉,便只得苦笑起來,笑得彎下腰擡不起頭,笑得痛徹肺腑卻流不出一滴眼淚。
到底一廂情願的人,是我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