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斜陽遠。
在風聽雨直立萬丈懸崖之上的同時,湘廣陵正踉踉蹌蹌地趕回家中。她受了風聽雨兩記內力淳厚的掌擊,心頭正痛得生很,彷彿五臟六腑都在一陣莫名的熱火中灼燒,直燒得整個人頭昏腦脹,手腳發軟。
方正小几上擱着幾個白瓷茶杯,她也不管杯中的水放了多久,取一杯直接往喉頭裡灌。清水下喉,胸膛中炙熱的疼痛也緩減不少。湘廣陵這才取一張紙條寫下幾個字,又從書架夾縫中取出一個小金印重重按上。端莊豔麗的金蕊紫荊以一副血紅色的姿態在紙條上綻放,如同開在血泊裡的妖冶之花。
“空君如唔:
蓋餘愆失,身份暴於敵寇風聽雨。事發突然,勢難預料,餘蓋竭力斡旋。然國土收復,必在一戰。既無可避,望君屯兵北地,早作準備。
陵香敬上”
細長的紙條上密密麻麻寫了三行字,她把紙條疊好,想了想,又將之打開,在最後一行加上了一句“君流芳者,以保國安好爲責,必要時以餘爲棄子也。”她這樣寫完,才長長吁了口氣,把紙條塞在一個細長的竹筒裡,結實地綁在停在窗戶邊上的灰色鴿子的腿上,放飛它直奔天涯。
那紙條上每一個字都像花費了她無數的精力,她筋疲力盡地倚在茶几旁,想要再倒杯水,卻發現茶壺裡早已空空如也。湘廣陵胡亂地給自己沁血的額頭包紮,粘稠的血液弄髒了她的臉,可她也不想再管。
她想自己也許就要死了,而其實她並不想死,她還有很多很多事情沒有做。她想看寂國的上元花燈,想開北疆糕餅攤檔,她甚至異想天開地要拐走寂國的鎮北大將軍。可這一切無論如何都沒辦法實現了,因爲凌國必將起兵,下一次的戰爭,她和她,只能有一個活下來。
也終於是隻剩下她一個人罷了。窗外夜色已深,鈍重的黑色將人籠罩在一片虛無中,讓人禁不住瑟瑟發圞抖。她於是環抱自己,無聲無息地屈膝靜圞坐。她想:人總是要習慣孤獨,這個世界上那麼多人與你在一起,可他們終究還是要離開你的,你最後還是一個人孤零零的。每個人都是註定孤獨的。
她這般想着,不知不覺已經陷入了漫長的睡眠中。寒霜如雪,可她沒有感覺,她只覺一陣溫暖席捲而來,溫柔地像是春日裡的陽光。湘廣陵睜眼一看,看到了那雙近乎透圞明的藍眸。
她突然很想哭,可她哭不出來,她只能把頭埋在風歸影胸口處,直到風歸影忍不住開口:“姑娘吶,我要斷氣了。”
湘廣陵突然擡起頭:“你說過你會娶我的。”
風歸影用狐裘把她裹好,微笑道:“我說過的話,自然是算數的,你不必擔心我賴賬。”
她又道:“那你什麼時候會娶我?”
這一下到風歸影無圞言圞以圞對了。他想了又想,許久方纔想出原因,於是道:“你不必擔心我父親反圞對。他向來認爲我是個忤逆兒子,我若在婚事上再污泥他,想必他也無話可說。”
她又重複道:“那你準備什麼時候娶我?”
風歸影哭笑不得,心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難道這女人真的是磕到頭了撞傻了不成?他只得笑道:“好歹也要等湘大人辭官吧?難不成要我娶個大男人回去?”
湘廣陵擡起頭,竭盡全力說了一句話。
“風君,反了吧。”
風歸影的笑容凝結在那裡,整個人安靜得如同一座石像。“你沒有稱帝的野心,我相信你。可是其他人會相信你嗎?就算所有人都相信你,他朝陳橋兵變龍袍加身,做不做皇帝,亦是由不得你。”她嘆了口氣,“你現在還不明白嗎?你父親要的不是鞏固風氏,他要的是整個寂國的天下!”
“你不要再說了。”
“你很早之前就知道了,是不是?所有人都以爲你不知道,其實你什麼都知道。你都不說出來,你以爲自己是個平衡一切的槓桿,其實你不過是個被困其中的傻子罷了。”
“你不要再說了!”
“你太看得起自己了。你以爲可以改變一切,其中你是在潛移默化地被一切改變。”湘廣陵頹然靠在牆上,“風歸影,趁你還有能力的時候,反了吧。”
否則,你終有一天會失去你珍視的所有。
風歸影踉蹌着後退兩步,苦笑道:“這就是你讓我娶你的原因麼?這就是你讓我反的原因麼?就爲了這麼些不成理由的理由,你就讓我反了麼?!”
“風歸影家和太子寂明喧兩股勢力相交,你裡外不是人。你對寂國如此忠心,到頭來損的還不是你自己!”
風歸影依舊只是搖頭苦笑:“損風歸影,風歸影倒是不怕;怕的是到時候損了天下百姓。”
她終於是絕望起來。其實早已就知曉風歸影不可能謀反,但湘廣陵還是抱着最後一絲希望,希望他答應去謀反,然後風歸影當上寂國的帝皇,然後可以將北疆還給凌國,然後……哪怕是天涯海角,她也隨他去。
她只能苦笑:“我時間不多了。我許你半個月,你若不跟我走,那這場婚事就作罷吧。”
南征軍最快的起兵時間,需要二十天。
二十天之內不把風歸影調離鎮北軍,誰也不可能在北疆全身而退。
“我只給你半個月。”
風歸影生氣起來,拽了她的頭髮朝那兩片蒼白的薄脣猛地一口吻了下去,良久方擡起頭,壓低聲音道:“櫻花祭完畢,我就想皇上辭官,你看怎麼樣?”
湘廣陵笑得雲淡風輕,只仰頭對上風歸影雙眸,凝視着自己在裡面的若隱若現的倒影:“風君把辭官歸隱的時間提早了呢,到時我手頭上還有些雜務。既然風君如此,等印櫻花祭完畢,我便放下這一切,跟你走罷了。”
他只一輕笑:“你是不用着急的。別說讓你做完手頭上的雜物,就是十年八載,我亦是願意等你的。”
湘廣陵只是苦笑。風君,等櫻花祭完畢,我便放下這一切。可我若放下這一切,便只能回凌國了。你說你等我,又會願意等我幾年?
你若等我,這一等,便真的是一生一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