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緇塵素衣人空老

斬殺御林軍一事隨着太子下令不再追究而被迅速掩蓋下來,慶同天的死則被認爲是仇家下的毒手而不了了之。朝廷裡每天都會發生形形**的暗殺案件,有人莫名其妙的丟了性命,也就有人想法設法去抹掉這些事情的所有痕跡。即使是慶同天這般的四品大員,也不例外。

風歸影閉門不出,隔絕了與外界的所有聯繫,也隔絕了任何可以找他麻煩的機會。閒來無事,喂貓成了他的日常愛好。侍女們每天就看着他端着一個灌銀飯碗到處遊蕩,尋找那隻不知躲到哪裡睡覺的小貓琉璃的蹤跡。

這又是相同的一天。風歸影把整個風府翻了一遍,那隻避世而居的懶貓卻蹤跡全無。他悻悻地走回房間,卻見那渾身雪白的小傢伙正安安靜靜地伏在那白玉琉璃盞上,融暖的陽光籠罩着她,她安靜闔目睡得深沉,完全就不知道風歸影懊惱得想要提着它的尾巴把它倒着吊起來打了。

似是聽得風歸影的腳步聲,小貓不情願地睜開碧綠如玉的眼眸,從琉璃盞上一躍而下,緩慢而優雅地提步過去。

“你這小畜生。”風歸影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卻見琉璃擡頭一臉無辜地凝視着他:“喵。”於是再也說不出一句責備的話。

因爲琉璃是隻懶貓。

這是和她相處了數天後,風歸影所生出的對她唯一卻又異常貼切的評價。

對於琉璃的懶惰行徑,風歸影甚至有縱容的傾向。他坐在地上,看着那團白色大快朵頤,拖長音調問道:“我說琉璃,你除了喵還會不會說別的話?比如說你是哪裡貓氏,原名什麼,芳齡多少……”

“喵。”琉璃停下了啜飲的動作,敏捷地跳到了風歸影膝上,又是悠長的一句:“喵。”

風歸影伸出食指逗了逗她,她被騷得癢了,便挪了挪自己略顯肥胖的身軀,張開小嘴,吐出粉色的舌頭舔了舔他的手指。風歸影也覺得有點癢,順勢把她一把抱起來,驀地發現掌心一沉,於是眯眼打量着她,訕笑道:“我說你懶,你偏不信,天天還吃那麼多。這才幾天,就胖成這個樣子了?”

琉璃用小臉蹭了蹭他的掌心,不情願地又“喵”了一聲。 “琉璃,我來看你了。”湘廣陵推門而入,大步流星走了進來,手中還抓着一根系着純銀鈴鐺的光滑緞帶,紫色的綢緞和着她的堇色長髮,別有一番景緻。她把鈴鐺往琉璃面前晃了晃,嫣然道:“看看我買了什麼,漂亮吧。”

見她對着這隻小貓自言自語,明顯的樂開了懷,風歸影只哭笑不得,全然忘了自己方纔也是這般的自說自話:“湘君,她聽不懂人話的。”

湘廣陵根本就不理他,目光灼灼只投向在他大腿上玩耍的那團白色:“琉璃,今天吃得飽嗎?那死傢伙有沒有剋扣你的貓糧?”

“我說湘君,我就只會剋扣雲遊他們的軍餉——而且那也是爲了幫他們先儲蓄起來,防止他們太浪費了一下子把錢都花光。對於剋扣貓糧這種喪盡天良的事情,我實在是做不出來。”

“那倒不一定。風大將軍的人品,我可是懷疑得很哪。”

“我就知道,湘君一向把我想得不堪。”風歸影揉了揉琉璃柔軟得如同肉球的身軀,“你看她都成一團雪球了,還能吃不飽?”

“還敢說你不是惦念着她的貓糧?”湘廣陵白了他一眼,“人家琉璃以前多可憐,現在不就胖了點兒麼,你嚷嚷什麼?”

“好,我不說話,你永遠在理,我永遠理虧,我不說話還不行麼?”

講多錯多,特別是對於喜歡無理取鬧的女人,還是識趣地躲一邊爲妙。

風歸影沒有再說話,湘廣陵給琉璃繫好了緞帶,琉璃便從風歸影大腿上一躍而下,不知又躲到哪兒睡懶覺去了,只剩她走路時細碎的叮鈴聲,和着初冬時節裡微薄的陽光,依舊隱約在房間裡浮動。

她依舊蹲在他的腳邊,似是累了,她便直接坐在地上,目不轉睛的望向他:“下午要開幕僚會議。”

風歸影站起來伸了個懶腰,也隨她一同坐在地上:“我知道。”

“那你知曉這次會議的主題是什麼?”湘廣陵疲憊地靠在他肩上,頓了頓方又臉轉向風歸影,“你可以不去的。如果你不去,我陪你。”

我陪你。

那一瞬間湘廣陵甚至有種啜泣的衝動。她想跟他說,你哪裡都不要去了,寂國的江山那麼大復原那麼遼闊,可是沒有一處地方容得下你。我可以陪你,不管哪裡我都願意陪你,天涯海角碧落黃泉我都願意陪你。

只要你願意跟我離開。

但是這樣的想法只是浮光掠影般的在腦海裡出現了一瞬。她很快就明白自己的想法是多麼天真,多麼幼稚,多麼的愚不可及。

我要寂國的戰神跟我走,跟我回去他一直以仇視的凌國;我要寂國的鎮北大將軍拋棄一切跟我回去,要他從此成爲一個叛國投敵的逆賊——這樣的想法,這不是笑話又能是什麼?

風歸影見她臉色倏忽間就陰鬱下來,只聳聳肩,無奈地勾脣一笑:“其實是對我開批判大會罷了。我是主角,還敢不去麼?”

他哈哈大笑起來,湘廣陵也咯咯笑了起來,他們的笑容裡浮動着一陣莫名的情愫。

許久,風歸影突然停下了那笑意:“你立場不堅定,只怕幕僚也不會輕易放過你。”

“風大將軍所說的‘立場’,指的是什麼?”

“自然是指,新科推舉試狀元湘廣陵背叛幕僚,反而自甘墮落,助紂爲虐,與風歸影這個亂臣賊子狼狽爲奸,棄天下公義與不顧。”

“容我打斷一下。風大將軍這話我怎麼越聽越不對勁?你把我說得我像是罔顧國家民族的信託,爲了私人恩怨而將江山社禝拋於腦後的奸賊似的,可是冤枉了我這個忠心耿耿碧血丹心的朝廷重臣哪。”

“那好,我換個說法——湘君出於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在御林軍發動的暴風雨中,與一直深受污衊卻依舊心如明鏡的風大將軍——也就是你眼前的本人,生死相依,不離不棄,並答應一生一世照顧這個帶領你走向光明道路的恩人,至死不渝地站在我身旁……”

“風大將軍,要自賣自誇也有個限度吧。”湘廣陵橫他一眼,笑得幾乎要內傷了,“我把你整個句子改一改,那便成了——我願意一生一世照顧你,至死不渝地站在你身旁,不離不棄,生死與共——你這是在指天爲誓要我娶你麼?”

“湘君,你這是角色轉換了。女孩子只能‘嫁’,不能‘娶’的。”

“你那是什麼話,像是茶樓酒肆的三流說書裡,才子佳人相互表白時說的肉麻情話——你願意一生一世照顧我,至死不渝地站在我身旁,不離不棄,生死與共麼?”湘廣陵調侃道,“風大將軍麪皮雖厚,要真讓你指天爲誓,說這種不害臊的話,你還不願意呢。”

風歸影突然握住她的手腕,肅容道:“我願意。”

湘廣陵一怔,卻並未當真,反而朝他猛地一推,臉上隱隱泛起羞赧之色:“你個傻子,我又不是在問你,你幹嘛回答?”她頓了頓,似是料到自己臉上已是緋紅一片,又清了清嗓子,故作嚴肅道:“說正題,不跟你瞎扯。”

見她強行板着臉,風歸影眼中流露出一絲狡詐的笑意,他上前一步,不依不饒地笑問:“正題就是我先回答了,現在在等湘君回答,但是湘君突然神情扭捏故作羞怯,看樣子是不準備繼續這個正題了。害我可憐巴巴地在這裡等着,根本不知道自己方纔那句“我願意”到底是不是說錯對象了。”

湘廣陵扭轉頭不去看他,心理卻隱約泛起了些許甜意,像是小時候在皇宮裡偷吃雪蓮蜜一般,拌着點得意與暗喜的滋味。 風歸影鉗住她肩頭,使她的視線與自己灼灼的目光相對:“湘君不是說要回到正題去嗎?現在說到正事上,湘君倒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她動彈不得,卻依舊是嘴硬:“誰跟你說過我是有問必答的?而且我對風大將軍的回答一點興趣都沒有,你要傾訴要回答可以找別人,華清淺,水雲遊,豐年瑞,要不你去找你的好兄弟太子殿下也行,我一點兒都不想知道。”

“清淺太年輕了,我口中所言字字珠璣句句精髓,她自然是聽不明白的;雲遊這傢伙笨到家了,我當初就是看他夠笨都讓他當我近衛隊隊長的;豐年瑞以前就是我父親的手下,年齡相差太大了難免會有心靈溝通溝壑;至於太子,那還是算了吧。跟他講心事,還不如拿塊磨光的銅鏡自言自語來得痛快。要說傾訴心事,自然是湘君比較恰當。”風歸影輕輕拍了拍湘廣陵的肩膀,安慰似的笑道,“湘君又想扯開話題了?我們回到正題上吧,湘君還沒有回答呢。”

然後,他笑嘻嘻地看着湘廣陵掙脫了他的雙手,繼而腳下生風般往門外衝去。

湘廣陵對他的死皮賴臉毫無招架之力,腦海裡一瞬間只閃現出“走爲上計”四個大字,卻不料剛打開房門便與來人迎面相撞,整個人摔了個四腳朝天。風歸影上前拉她一把,斂了笑意,悶悶問道:“雲遊,怎麼了?”

“將軍,摔死我了。你怎麼都不來拉我一把?”水雲遊摸摸腦袋爬了起來,一副苦大仇深仇深的樣子,“是湘大人撞過來的,你怎麼拉她不拉我?枉我還是你多年的近衛隊隊長,將軍對我真是太狠心了……”

風歸影白了他一眼,不動聲息道:“湘廣陵的位置距離我比較近,而且你堂堂七尺男兒,還要我拉你起來,你不嫌丟了鎮北軍的臉?”

“話是這樣說沒錯,湘大人確實是不夠七尺,而且位置也比我近……”水雲遊恍然大悟地一拍手掌,賊賊一笑,“我明白了,將軍是看中湘大人的妹妹了,現在要邀功是不是?”

“是啊,我是看中她爺爺的兒子的表妹的表哥的女兒了,你都知道了還問什麼?”

水雲遊抓了抓臉,苦思冥想了許久,泄氣般道:“好混亂的關係,將軍你是不是有意想讓我用腦過度掛掉的?”

愚子可教,比豬要好那麼一點。湘廣陵暗想。

“啊,將軍,我突然想起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風歸影連眼眉都沒有擡:“街上王家的狗和趙家的貓打起來了,你去茶樓忘了帶錢結果欠賬全記在我身上,還是豐年瑞道賭場賭輸了等着我去救人?”

“都不是啦。”水雲遊急得跺了跺腳,語氣帶着極度的迫切與焦躁,“皇上和左僕射大人回來了!”

湘廣陵望向風歸影,他的笑容一剎那全然凝固,再也沒有了任何表情。

“雲遊,你去叫上豐年瑞,待會兒一起進宮。皇上回來以後,馬上就得是羣臣朝議了。”風歸影沉吟片刻,又道,“朝廷之上,無論發生什麼事,你和豐年瑞要記得,什麼話都不要說,知道麼?”

湘廣陵眼角一掃,風歸影的神色裡掠過一絲森然的殺氣,凌厲得攝人。

“好,我現在馬上去。”話未說完,水雲遊又風風火火地衝了出去。

“時間好像沒多少了,不用捱到幕僚會議,他們會在羣臣朝議上做最後的努力,名正言順地讓我屈服。”凌厲的殺意只是一閃而過,風歸影轉過臉來,笑容裡洋溢着融融的春意,“湘君也是如此,什麼話都沒說。明槍易擋暗箭難防,你一說話,多少條命可都要搭上去了。”

她輕輕一挽他的手腕:“你確定自己能脫身?”

他莞爾一笑,壓低聲音一字一頓道:“不,可,能。”

她渾身一顫,半晌方道:“那你怎麼辦?”

“太子既然插手這件事,把我放出來了,自然是不會讓我輕易被再投進去的。他若保不住我,東宮太子的顏面往哪裡擱?”風歸影笑了笑,“何況我父親也回來了,他不可能袖手旁觀的。湘君不用擔心。”

“你騙我。”湘廣陵咬了咬牙,沉聲道,“皇上回來了,一切決定權都在他手上,若是整個幕僚都要求處罰你,太子也是沒有辦法的;至於家族勢力礙於你父親而袒護你,這隻會使幕僚對你的不滿更趨嚴重,這次你脫身了,下一次的陷害污衊和插贓嫁禍會來得更快。”

“脫身確實是不可能的,但要保命還是不難的。”風歸影抱緊她,“太子是個視承諾爲性命的人,他答應過會救我,就一定會完成這個諾言的。”

湘廣陵眺望天邊的那一片虛無,連浮雲也不曾到達的地方,到底隱藏了多少暗潮洶涌?紫色的眼眸中掠過一絲寒光,她只道:“其實你有沒有想過,在太子心裡,你到底算是什麼?”“兄弟,摯友,近臣……又抑或只是一隻重要的棋子。”風歸影好整以暇地笑了笑,轉而望向湘廣陵,“湘君這麼說,可是會讓我誤認爲你是在離間我和太子的哦。隔牆有耳,若是讓有心之人聽到了,你這話可是會招來殺身之禍的。”

風歸影話裡隱含着另一層意味——此時此刻,即使在你我視線所及之處,也絕對是被兩方勢力安插了不少耳目的。如此,說話變更時要小心謹慎了。她瞭然般勾脣一笑,笑意裡瀰漫着嘲諷的意味:“真沒想到,風大將軍竟然甘願當一隻任人擺佈的棋子。我真的是大開眼界了。”

“不就是當一隻棋子罷了,這就大開眼界了?這麼說來,發生在我身上的各種奇聞異事,讓你大開眼界的可也多着呢。”風歸影眯眼盯着湘廣陵,思緒飄忽到了遠處,“比如說,我曾經被凌國的軍隊包圍,困在峽谷裡幾天幾夜沒吃過一口飯,最後還是頑強地活下來了;又比如說,我第一次跟我父親去打仗就遇上了凌國當時的太子,差點就不能活着回來了。你要知道,如果那時候我掛了,湘君可就見不到我了……”

“又比如,風大將軍在獅山會戰時將當時凌國的太子斬於馬下,將之曝屍三日,最後才把他的頭顱作爲禮物送回凌國。”湘廣陵驀地打斷他,冷笑一聲,“這是凌國景安二十三年禍事的開端,也是風大將軍仕途一帆風順的起點。風大將軍怎麼忘了把這事情告訴我?”

“景安二十三年。”風歸影見她滿臉寒意,只道她父親身負凌國血統,而她對於自己挑起的事端也絕對是頗有微詞的,沉吟半晌方擡眸笑了笑,“那一年是凌國動亂的開端——當時的二皇子,也就是現在凌國的國君凌景帝還在冉國當世子。凌國獅山大敗的消息傳回國內,皇上駕崩皇后殉葬,凌國國舅冷無涯權傾朝野,把那陵香公主囚禁在國舅府裡當做人質,開啓了他篡位奪權的道路。一直到凌國景寧元年的‘朱雀之變’,冷無涯被誅,凌景帝登基,這場持續六年的動亂才得以結束。” “你自己都毫無忌憚地將之和盤托出,又怎麼能責怪凌國的死士總不辭萬里潛入寂國想要殺你?”

他見湘廣陵眼中寒意並未消減,討好般笑道:“湘君話中怒意鮮明,莫不是要把凌國內亂的罪過全盤倒在我頭上?這樣的黑鍋,我可是背不起啊。”

她不說話,天邊的虛無倒影在她眼中,幻化成一片紫色的氤氳:“景安二十三年。那一年我七歲。”

風歸影看出她神色有異,心中雖有些許困惑,依舊是笑道:“後來湘君家爲了躲避戰亂來到了寂國,定居於此,最後終於遇見了我。你說,你我可不是有緣?”

湘廣陵笑了笑,沒有回答。

“湘君全家到寂國避難,你的苦可就算畫了個終結了。可我比你更倒黴。”風歸影深吸了口氣,又將之長吁出來,一臉的不甘願,“我不過是斬了那個悍婦大哥的頭,而且這還不是我有意的,是他自己技不如人罷了,結果那悍婦對我窮追不捨,不惜放棄凌國王族暗殺團的頭目工作要來北疆與我對決。打就打,我也不怕她。誰知這潑婦跟她大哥一樣的人頭豬腦,屢戰屢敗,跟這樣的人打仗,一點意思都沒有。”

“技不如人。”湘廣陵緩緩重複這幾個字,像是從喉嚨裡吐出字來來一般,不帶一絲語調。

“湘君的臉色好恐怖,嚇到我了。”風歸影鬆開手,後退一步,聳了聳肩道,“湘君不搭理我,那我只好去找太子殿下了。至少殿下整張臉冷冰冰的,不會像湘君變臉變得那麼快。”

他要去找太子。

果然這一次,真的沒辦法全身而退了麼?

湘廣陵也後退一句,清淡的聲音驀地脫口而出:“風歸影對決凌國屢戰屢勝,有什麼訣竅嗎?”

風歸影往外走去,卻突然回身,露出一個其極狡黠的笑容:“我在凌國高層裡,安插了細作。”

隨後他越走越遠,身影越來越小,漸漸地消失在她面前了。 這是風歸影從廷尉獄出來以後,第一次踏足寂國的皇宮。

寂國皇宮一片金碧輝煌,雕樑畫柱的龍樓鳳閣時刻顯示着威嚴與氣勢。龍樓鳳闕是施展才華的地方,是扶搖直上的青雲梯,同時亦是因才招禍的地方,是引向地獄的通道。笑裡藏刀,口蜜腹劍,他早已習慣這種生活,想要改變卻又無能爲力,便只有一天天的強迫自己淡然相對罷了。

前往龍雲殿的路途上,天開始下雪。今年寂國的冬雪來得比往年都要早,北疆怕也早已是一片白雪覆原,生靈肅殺的境況了吧。這麼早就下雪,在以往的歷書裡,可不是個好兆頭。

也許又有人,該爲一些莫須有的事情喪命了。風歸影嘆了口氣。

寂明喧從遠而至,見風歸影凝視漫天的飄雪沉默不語,駐步與他並肩而立,緩緩喚道:“歸影。”

“今年的雪下得真早。”風歸影勾脣一笑,“這雪裡,有着不同尋常的血腥味。”

“該死的人始終會死,不該死的無論採取何種手段,也無法取他性命。”寂明喧擡頭直視風歸影,目光犀利如同刀刃,“這陣血腥味,不是因你而起的,你不必介懷。”

“不是因我而起,卻要以我結束。你覺得這是糊弄人的事兒,難道不是麼?”風歸影苦笑道,“喧,有些事是必須要做的。你我都明白這是怎麼一個困局,山窮水盡前頭無路之時,你若不棄子,又該如何將局勢掌握手中?”

寂明喧已是瞭然,卻怔着回答不上來,只再喚他的名字:“歸影。”

“你說不出話來,那是因爲你自己早明白這個道理。剷除我,風氏斷了血脈,氏族勢力就等於是垮臺一半了。”他又是一笑置之,“這也是可笑得很。若是新仇舊恨皆可以我的一死了結,這樣子,我們算不算是連本帶利一併賺回來了?”

寂明暄搖搖頭,神色中透出一縷化不開的黯淡:“歸影,你可以選擇回疆的。”

“回疆幹什麼?繼續當個邊陲的割據勢力,仗着山高皇帝遠統領一方?”風歸影嘲諷地笑了笑,“然後看着自己的好兄弟和自己的父親鬥個你死我活,自己像個縮頭烏龜般的躲在一邊?”

他慢慢斂了笑意:“我知道,你想我走,我父親也想我離開。你們不讓我插手朝廷的事,怕會連累於我。可你們讓我回北疆,跟將我發配在外有什麼差別?喧,我已經受夠了。” 難以言語的壓抑沉於心頭,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寂明暄很想抓起他的衣領大罵一頓,他甚至想要一拳奏醒他:歸影,你根本不知道這個朝廷有多亂,你根本不知道爲了保住你,我做了多大的努力。你連你父親存有謀逆之心都不曾知曉,你這樣摻和進來,又如何能有生路?!

但他最後還是什麼都沒做。他只是輕嘆道:“如果當時我沒有下令放了你,你會怎麼做?”

“那自然是坐以待斃,等着吃上路那一頓咯。”風歸影勾脣,那狡黠的一笑將心中的千番思緒全然遮蓋,“聽說上路之前倒是好酒好菜,十分豐盛,足夠我這個在北疆窮困潦倒的戍邊士卒做只飽死鬼的。”

寂明暄知他一如既往想要答非所問糊弄過去,橫他一眼:“如此,是風大將軍對廷尉獄的牢飯有意見了。”

“那是當然!”風歸影又是侷促一笑,“那些泛着餿味的黴飯,根本就不是人吃的;還有那長滿了青苔的牆壁和冷冰冰的石板,叫人怎麼睡得着?我說這廷尉獄,那根本就不是人呆的地方啊。我可就算了,人家湘廣陵一屆女流——我是說她一介文弱書生,十指不沾陽春水,手無縛雞之力,你把人家困在那不見天日的地方,讓人怎麼活?”

“我有三點要糾正。”寂明暄眸中冷淡之意愈顯清晰,對於那個宣誓效忠自己但立場一直不堅定的推舉試狀元,他並不存有好感。“第一,廷尉獄是用來關押犯人地,不是讓風大將軍你休憩享受的;第二,‘十指不沾陽春水’這句話一般是用來形容養尊處優的大家閨秀的,用在湘廣陵身上並不恰當;第三,把你們投進廷尉獄的人是金絡,不是我。”

“就一句話麼,你較真幹嘛?若真要較真,你身爲太子,開口閉口的‘我’,已是犯了宮中大忌——好,別這樣橫眉冷目怒視着我,我跟你鬧着玩呢。而且,”風歸影背過身去冷笑一聲,“殿下,從御林軍刺殺到把我關押進廷尉獄,這一切難道不是你有意縱容?”

寂明暄擡眸死死盯着風歸影瘦削的側臉,漆黑的瞳孔裡瞬間風雲涌動,凌厲得嚇人。

“從廷尉獄那鬼地方出來後,我派人去找過御林軍統領蘇臺新,詢問他那晚的出行狀況。結果蘇臺新說他被安陽郡王請到好友來飽餐一頓,後來又去了怡春院快活了一晚。當然,吃飯喝酒風流快活都是可以原諒的,問題是那時間實在是太恰當了,除此之外,由將金絡視爲己出的安陽郡王請客,這也頗令人懷疑。”

風歸影長吁了口氣,“再後來我去找那個指證我的御林軍,他當時聲稱我殺害了他共同執行任務的同伴,但是這個人已經無聲無息地消失在世間上。也就是說,死無對證了。再就是共同執政一事。你,渡江雲和安陽郡王總領朝中大小事務,當然也包括商議何時對我進行審判。你是儲君,如果不是你縱容,廷尉獄就是吃了豹子膽,也絕對不敢對我動手,他們還要擔心着我或者出來以後蓄意報復,讓他們吃不了兜着走呢。”

他扯出一個嘲諷般的笑容:“我甚至可以斷定,幕後黑手就是看準我帶了五千精銳回來,駐紮城外,等着我按耐不住向他們求援,最後以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類似鎮北軍未經允許擅自入京,叛變劫獄意圖謀反之類的罪名,將我和我的嫡系軍隊一舉殲滅的。到時候我父親回來了,見得此等境況,就是想要插手也無能爲力了。”

寂明暄靜靜地聽他侃侃而談,沒有反駁也沒有應允。 風歸影見他臉色平靜若斯,只輕輕勾脣一笑:“喧,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既然已經有了新的棋子,那顆舊的棋子,無論曾經多麼重要,到必要之時,都必須除去。這個道理,我也是明白的,我不怪你。”

“我知道你不怪我。”他輕聲道,“那我現在問你,你想不想知道幕後黑手是誰?”

風歸影答得斬釘截鐵:“不想。”

他整個人神色淡然,彷彿被人污衊投進廷尉獄一事,與他根本沒有一絲一毫的關係。

“爲什麼?”

“要是我知道了,你要我怎麼辦?都是你的手下,難道還要我拿他們的主子——我眼前這位相貌堂堂正氣凜然的太子殿下出氣?抑或是要我把這口怨氣直直吞下,以後掛了再當只死不瞑目的遊魂野鬼來尋仇?”

像是下定了決心,寂明喧把手重重搭上風歸影的肩,沉聲道:“我答應過嫣寧的事,我會記得。”

風歸影明白這已是不可能,只用另外一隻手拂開寂明喧的手,輕輕一笑:“是啊,你會記得,我也記得。很多事情我都很清晰地記得,我記得我跟你吵架罵你‘笨蛋’,還用你的松花石硯把你砸得頭破血流,我記得你生辰那天我偷吃了你的壽包,結果包子裡被想要加害你的人摻了毒藥,差點把我毒死在龍雲殿——要真這樣,你的生辰就要成爲我的忌日了;我記得我慫恿你跟我偷偷溜出去宮外玩耍,後來落在人販子手裡,我們逃出來了,還不忘把那個人好好懲治了一番;我還記得冬天下大雪紛飛,滿園銀裝素裹,你,我,還有姐姐,我們會一起堆雪人……”

他說着說着聲音漸漸低了下去,連自己都覺得說不下去了。雖然不是自己犯的錯,可他卻覺得提到那個人的時候,自己就像是個打破了宮廷珍寶的毛頭小孩,羞愧又無法補救。風歸影只能無聲地望向寂明暄那雙黑如子夜的眼眸,彷彿看着那潭死水般沉寂的眼眸,就可以得到些許安定一般。

“嫣寧,她還好吧?”寂明暄努力說出這難以啓齒的一句話,風嫣寧那俏麗的笑容和溫婉迷人的風采一直纏繞在腦海裡,最終成爲一道刻骨銘心的傷痕。他說出這句話自己也就立即後悔了,不待風歸影回答,便是立身徐步離去。

“她很好。六王子……鎮南王對她很好。只是近年來南方水患嚴重,道路閉塞得很,信件也沒有幾封。”

寂明暄驀地停住了腳步,回首問道:“歸影,到底愛情……什麼纔算是愛情?”

他的話語裡帶了淡淡的悲涼。 “愛情嗎?大概是一件十分虛幻的東西吧?”風歸影凝眉思索,忽而道,“大概就是元宵賞燈時,那種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的……忐忑與期盼吧。”

“歸影,你有愛過人麼?”

“不知道,也許有,又也許沒有吧。也許我心中還是會有悸動的,只是連自己都分不清楚,旁人對我的是真心還是假意……我連身邊朝夕相對的是敵是友都分不清楚,你問我,我怎麼知道?”風歸影笑笑,跟上前去搭着他的肩膀,“愛情什麼的,太煩了,讓它滾一邊去吧。想這有的沒的,還不如痛痛快快喝口酒!”

“喝酒?”寂明暄瞟他一眼,使勁向前推了他一把,“父皇,待會兒就要上朝面聖了。”

“那是審判大會要開始吧。”風歸影背身不再看他,“反正喝幾口又不會醉的,當是壯膽好了。你不去,我自己去。我風歸影沒你這個兄弟,喝口酒都支吾那麼久。”

“這塊玉,還給你。”他上前一步,聲音隱隱帶了恍惚之意,影影綽綽,讓人聽不真切,“這是以前我給嫣寧的……我答應過她,日後若是再見這塊玉,無論如何會完成她拜託的事。”

只是沒料到,她早料得今日你我之境。

溫潤姣姣的玉石被塞進手心裡,風歸影反手一推,將之重新塞回寂明暄手中:“不需要了。我說過,我已經受夠了。”

受夠了所有人都擅作主張爲我安排,受夠了自己隔岸觀火無能爲力,受夠了在這個暗流洶涌的朝野裡掙扎求存。

我再也不想要誰犧牲自己來救我了。

他的背影漸漸遠去。

那一剎那,寂明喧突然覺得,雖然相伴多年已成摯友,自己卻永遠都不可能明白這個叫做“風歸影”的人。家國忠義,愛恨情仇,他揹負的,比自己要多得多,卻從來都不說出來。他肩上擔着的,背上負着的,他爲自己爲這個國家所犧牲的,一直到許多年後,到風塵落盡生死永訣,一切已成定局,到自己已經深諳宮廷黑暗,熟知朝野紛爭,登上皇帝寶座的時候,寂明喧還是沒有想通,沒法想透。

日後又是一年冬雪時,寒風瑟瑟滿目荒涼,他孑然一身立於早已荒廢的龍雲殿內,只能徒然喟嘆:“我答應過的事情,我記得,你也記得,可終究還是沒辦法完成。這到底是你錯了,還是我錯了,抑或是整個時代都錯了?”

如果早知道會走到那一步,是不是當時在廷尉獄我就下令殺了你,這對大家都好一些?

71.千秋易過人幾度(三)55.且向花間留晚照(四)26. 朔風凜冽日光寒(二)36.烽火連綿角聲寒(三)73.萬里雄圖繭自縛(一)10.燈火闌珊劍鋒爍(上)49.前因莫問皆無果(一)48. 紅箋素帕今何在(六)28.刀光如雪劍如虹(一)19. 唯願當歌對酒時(一)26. 朔風凜冽日光寒(二)42. 一去天涯萬里沙(四)56. 且向花間留晚照(五)77.絕地相逼斷腸局(一)20.唯願當歌對酒時(二)4. 況誰知我此時情(上)29. 刀光如雪劍如虹(二)81. 絕地相逼斷腸局(五)37. 烽火連綿角聲寒(四)67.霧散雲消日光寒(三)61. 山雨欲來風滿樓(一)64. 山雨欲來風滿樓(四)14.不勝悽斷聞啼血(二)79. 絕地相逼斷腸局(三)56. 且向花間留晚照(五)64. 山雨欲來風滿樓(四)20.唯願當歌對酒時(二)18. 簾幕重重密遮燈(三)15.不勝悽斷聞啼血(三)54. 且向花間留晚照(三)56. 且向花間留晚照(五)64. 山雨欲來風滿樓(四)41. 一去天涯萬里沙(三)82. 絕地相逼斷腸局(六)75.萬里雄圖繭自縛(三)62. 山雨欲來風滿樓(二)12.燈火闌珊劍鋒爍(下)68.霧散雲消日光寒(五)43. 紅箋素帕今何在(一)30.刀光如雪劍如虹(三)79. 絕地相逼斷腸局(三)56. 且向花間留晚照(五)82. 絕地相逼斷腸局(六)63.山雨欲來風滿樓(三)69.千秋易過人幾度(一)62. 山雨欲來風滿樓(二)77.絕地相逼斷腸局(一)34. 斷劍折戟何處歸(三)37. 烽火連綿角聲寒(四)32.斷劍折戟何處歸(一)69.千秋易過人幾度(一)3. 閒敲棋子落燈花38. 烽火連綿角聲寒(五)18. 簾幕重重密遮燈(三)4. 況誰知我此時情(上)1.當時只道是尋常16.簾幕重重密遮燈(一)75.萬里雄圖繭自縛(三)37. 烽火連綿角聲寒(四)67.霧散雲消日光寒(三)83. 絕地相逼斷腸局(七)46.紅箋素帕今何在(四)65.霧散雲消日光寒(一)【番外 一】 雪滿鉛華21.緇塵素衣人空老25. 朔風凜冽日光寒(一)56. 且向花間留晚照(五)65.霧散雲消日光寒(一)82. 絕地相逼斷腸局(六)27.朔風凜冽日光寒(三)67.霧散雲消日光寒(三)26. 朔風凜冽日光寒(二)77.絕地相逼斷腸局(一)27.朔風凜冽日光寒(三)42. 一去天涯萬里沙(四)22. 時危局亂烽火連(一)71.千秋易過人幾度(三)【番外 一】 雪滿鉛華67.霧散雲消日光寒(四)82. 絕地相逼斷腸局(六)8.拈花染血踏雲顛(中)19. 唯願當歌對酒時(一)59. 逝水飄零回眸處(三)50.前因莫問皆無果(二)79. 絕地相逼斷腸局(三)15.不勝悽斷聞啼血(三)19. 唯願當歌對酒時(一)1.當時只道是尋常34. 斷劍折戟何處歸(三)12.燈火闌珊劍鋒爍(下)43. 紅箋素帕今何在(一)21.緇塵素衣人空老16.簾幕重重密遮燈(一)39.一去天涯萬里沙(一)35.烽火連綿角聲寒(二)35.烽火連綿角聲寒(二)18. 簾幕重重密遮燈(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