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第十二章

“看夠了沒啊,不就來例假了嘛。”胡蝶蘭硬生生搶回被褥重新裹回身上,兩個人背挺得筆直站在走廊過道中間,過往的病患或者家屬好奇地打量着他們,何俊蛟仰頭吐口氣,推着胡蝶蘭進女廁,又急匆匆下樓。

這輩子最糗的就是今天了吧,胡蝶蘭坐在馬桶上無論如何都不願意再起來,窗戶外是林立的高樓,只能看到遠處隱約的火光,禮炮震天響,攪得人不得安寧,索性捂住耳朵自言自語。就在她快睡着時,門外有人在輕聲叩門,這裡可是女廁!胡蝶蘭趕緊提上褲子:“誰!”

“咳。”何俊蛟尷尬地咳嗽,“東西。”

胡蝶蘭窘得面臉通紅,不知如何是好,開條門縫,露出半張臉,何俊蛟扭過頭遞給她一包護舒寶:“拿着,女人就是麻煩。呃,還有褲子,先穿我的。”

何俊蛟身材挺拔xiu長,衣服褲子常常要另外定做,他這條休閒褲穿在胡蝶蘭身上又肥又大,風直往褲筒底下鑽,圓鼓鼓的,像在褲子裡裝了兩袋米。胡蝶蘭踩着碎碎的步子回病房,白色牀單上醒目的紅糾結着她的心,她不停地在房間裡走來走去,想着是不是該在沙發上將就一夜,無奈連被褥也被弄髒,總不能就這樣睡一夜,好不容易養好病又要重犯吧。胡蝶蘭一個頭兩個大,何俊蛟眯起眼睛懶散地抱臂倚在牆上斜睨她,似笑非笑:“我說,你怎麼那麼煩。”

胡蝶蘭納了悶:“我怎麼你了。”

“你走來走去走來走去幹嘛,晃眼。”

“奇怪了,我要晃也晃對面的,晃着你的是那些小護士吧。”話一出口趕忙咬舌,果然,何俊蛟收正身軀,得意地挑挑額前垂下的發,神情愜意不可一世:“我可以理解爲你這是吃醋嗎?”

胡蝶蘭吐舌頭:“我喜歡喝醬油。”

他展顏一笑,輕輕揚起下巴,狹長的的桃花眼微微一眯,變得流光溢彩起來:“到我那兒去睡,我睡沙發。”

胡蝶蘭裹緊被子蜷成一團,翻來覆去地睡不着,醫院一到晚上就安靜地詭異,外面的風雪肆無忌憚地擊打着玻璃,發出煩躁的茲茲聲,何俊蛟問護士要來的棉被蓋在她身上,而他自己只披一件單薄的外套躬着兩條腿蜷在沙發裡。何俊蛟的病不比她輕,不然也不能連續住一個多月的院,要是今晚一着涼明天渾身又起了小點......胡蝶蘭手指一下下輕叩牆壁,帶着點漫不經心,何俊蛟翻了個身:“痛嗎?”

胡蝶蘭愣了愣才明白過來何俊蛟說的是什麼,好在躺在沙發上的人看不清楚她臉上的表情:“何俊蛟,你冷不冷。”

“睡你的。”

“何俊蛟。”

“別煩。”

“何俊蛟。”

“再煩我上來睡了。”

胡蝶蘭住了嘴,隔一會她往裡躺了躺,拍拍身邊的空位:“上來吧。”何俊蛟沒說話,背對着她一深一淺地呼吸,胡蝶蘭笑着抱了棉被給何俊蛟,剛替他掩上,何俊蛟一把抓住她的手,兩眼迷離,呼吸沉重:“你怎麼那麼煩。“一使力,胡蝶蘭摔進了他懷裡,落在他旁邊的位置。

四周是無邊無際的靜,連燈光彷彿都隨人睡去了,搖曳的光影滑過何俊蛟硬朗清俊的面頰,一次次地在他的臉上變幻着明與暗,胡蝶蘭的手疊放在他溫暖乾燥的掌心中,心中一片澄明安詳。

何俊蛟對着胡蝶蘭清淡恬靜地笑,顫抖着手輕輕將她擁入懷裡,臉頰深深埋入她的髮絲,他沒來由地想起一句話:爲伊綰青絲,相濡以沫,一夕到白頭。胡蝶蘭的頭偎在何俊蛟寬闊結實的胸膛上,沉默不語 。假如這只是場夢,她寧願永遠都不要醒過來,她情願死在夢裡。

何俊蛟一縷一縷撥着她的髮絲,笑聲迂迴地傳入胡蝶蘭耳膜:“我們這樣要怎麼睡。”

胡蝶蘭永遠都記得這一晚的情景,窗外下着鵝毛般的飛雪,她躺在摯愛的男子懷裡微張着眼,一遍又一遍地看他側臉的弧度,何俊蛟雙目如潭,在她額頭一吻,擁着她沉沉睡去,胡蝶蘭窩在何俊蛟懷裡一夜無眠,她怕一覺醒來,所有的這些都會化成泡影,是誰說的,月亮再亮,終究冰涼,那她,是不是可以抓住這點微薄的幸福,憑此她就可以過一生。

7天之後胡蝶蘭順利出院,她和何俊蛟隻字不提那晚的事,彼此心照不宣,相視而笑。樹梢上的雪正在嗶嗶剝剝地融化,天地萬物銀裝素裹,胡蝶蘭連看醫院雪白的牆壁都增添了幾分親切感。只是你在得到某些東西的時候也是在慢慢失去其他一些什麼的過程,胡蝶蘭心想,如果沒有那次的PARTY,她永遠不會知道其實友情也有分手那回事。

大三學分考過後,何俊毅還是決定留在國內,當時胡蝶蘭正從教學樓上下來,何俊毅佇立在人羣中和煦地笑,做工精良的正裝穿在他身上,更襯得他整個人丰神似玉,他刻意忽略掉胡蝶蘭的欲言又止和眼中的歉意,只給她一張邀請函,說是7點在金櫃5樓801號包廂聚會。胡蝶蘭也曾千萬次地想,如果那天她沒有遲到,她所自以爲是的友情是不是會陪着她走到最後。

彼時胡蝶蘭立在長而窄的過道中央,五顏六色的燈光在每個人臉上打出一道道斑斕的色彩,過道房間裡有人唱“別問我是誰,請與我相戀”,有人鬨笑,熱鬧非凡,胡蝶蘭的耳膜在震動,過道左邊有一對男女在糾纏,女人啼哭着跪到地上揪住他衣襟:“你以爲她愛你嗎?她不愛你,要我給你看更多的照片嗎?你到底要到什麼時候纔會清醒,愛你的人只有我,只有我,何俊毅,你能不能看看站在你身後的我,什麼時候纔會清醒,什麼時候纔會離開!”

何俊毅冷着臉推開李蓓蓓,冷漠的表情與他平常待人接物如春風般的氣質格格不入,他不悅地說:“李蓓蓓你別讓大家難做,鬆手。”何俊毅使了點力,李蓓蓓下半身癱倒在地,她望着何俊毅的方向,悽惶地笑,窄窄的過道里有兩個服務生過來,小心翼翼地詢問還坐在地上的李蓓蓓,另一個人看到一旁的胡蝶蘭,提高了聲腔:“小姐需要幫忙?”李蓓蓓一回眸,對上胡蝶蘭不可思議的荒唐表情。

胡蝶蘭領着她穿過樓道上天台,步履維艱,背對着李蓓蓓迎風而立,微風拂着她的髮絲,天空黑洞洞一片,像世界陷入了無邊無盡的黑暗中,鱗次櫛比的城市一角隱約可見半舊騎樓,她心平氣和地笑,沒發現眼睛已經潮溼:“蓓蓓,我們是好朋友啊。”

“呵,好朋友?”李蓓蓓嗤笑,“好朋友會搶我喜歡的人?好朋友會一次次碰觸我的傷疤?你記得我對你說過的話吧,我說我喜歡上一位學長,出類拔萃,笑容柔和,我說過吧,你明明知道我說的人就是阿毅你竟然還跟他在一起!好,這些我都可以容忍,但你爲什麼要傷害他,你不稀得他自然有人稀罕,我也真心去愛過,但我愛的那個人,眼裡看不見我,爲什麼他只看見你一個,我恨你,我真的恨你,我眼睜睜看着你揹着他和何俊蛟調情我竟然一點辦法都沒有,你這麼不珍惜他的愛情,爲什麼他還要那麼愛你!”李蓓蓓的淚水在臉上恣意地流,她的聲腔變得怪異,“沒錯,照片是我拍的,是我傳的,是我貼的,都沒錯,怎麼,現在想殺了我嗎?想把我從這頂樓推下去嗎?你真的以爲自己有多了不起嗎?雖然是強jian未遂但傳出去也會被人說是二手貨。沒錯,你家境比我好,所以你可以一次又一次地羞辱我,你明明知道我沒有媽媽,卻一個勁地在我面前說你母親如何如何對你好,是炫耀嗎?是要證明什麼嗎?我李蓓蓓是窮,窮到要靠別人的施捨和接濟,但我有自尊和驕傲,你憑什麼踐踏我的自尊心,憑什麼!我恨你,恨不得這輩子再也不要見到你!該死的人是你!”

“嘔。”胡蝶蘭扶着牆腳胃裡一陣翻江倒海,毫無預兆地吐了,彷彿連心肝肺都要一齊嘔出來,肝腸寸斷,真的是寸斷,就像是有個人拿着刀一層一層剖開她的皮肉,先是流出妖豔如櫻花的鮮血,接着又是一刀,不足以致命,卻能讓人玉石俱焚,土崩瓦解,她一抹嘴,掌心帶了血絲,用手拍着胸口平復呼吸,方恆氣喘吁吁地跑上天台:“小蝶,蓓蓓。”

李蓓蓓斜睨胡蝶蘭,卻對着方恆說:“我說你也得了還裝什麼裝,你不是一個勁地在我面前說胡蝶蘭壞話嗎?”

胡蝶蘭紅着眼看兩人,她們的面目此時此刻在她眼中變得扭曲醜陋不堪,直至模糊,天旋地轉。李蓓蓓繞過方恆揚長而去,多餘的話都不曾說一句,方恆看着胡蝶蘭欲言又止,也跟在李蓓蓓身後下樓。胡蝶蘭突然爆發出驚天動地的咳嗽,雙手捂着胸口,只覺得五臟六腑都在翻滾,她從來不知道,原來咳嗽也這般撕心裂肺,痛不欲生,血液在劇烈地沸騰,似乎要衝出身上的毛細血管,痛苦地彎下腰去,失去了力氣,繼而跪在地上慢慢癱軟,剜心噬骨的疼痛割裂全身,她牢牢捏住衣服下襬,阻止渾身都在發抖的自己,何俊蛟的電話接二連三進來,她一一按掉,對方不死心地撥,胡蝶蘭調整呼吸,只接不說話,何俊蛟緘默一會,艱難地開口:“胡蝶蘭,你在哭嗎?”

胡蝶蘭對着話筒欣慰地笑:“怎麼辦何俊蛟,我,好痛,真的好痛。” 口中腥甜的氣味越形濃郁,她“噗”地竟吐出一口鮮血。

過於美好的東西,她總是留不住。

何俊蛟常常夢見17歲前的時光,他,何俊毅,白惠芳坐在公寓後院的鞦韆架上,各自暢談心中美好的夙願,白惠芳是個話癆,連着可以說上好幾個小時,表情豐富多樣,可以是憂鬱的,可以是開心的,也可以是迷茫的。白眼珠鴨蛋清,黑眼珠棋子黑,定神時如清水,閃動時像星星。何俊毅從那時候起已經帶着一股霽月清風般的特質,待人謙和有禮,笑容柔和,令人說不出的舒服妥帖,他看白惠芳的眼神俱是藏着寵溺和愛憐,何俊蛟有意無意開着他們的玩笑,白惠芳紅着一張臉,含羞帶臊,陽光下她的臉龐透明而純淨,好像輕輕一碰就能溢出濃濃的汁蜜來,絨絨的汗毛在光的映照下變得可愛,就連鼻子旁的那顆小黑痣都顯得嬌俏動人。他曾經以爲只要他願意,白惠芳會成爲他的大嫂,日後他也會找個人圓圓滿滿過一生,假如沒有在何淮源抽屜看到那一紙聲明,假如沒有裴麗的言之鑿鑿,他不會變成現在這副模樣。白惠芳血肉模糊的身體還在他腦海裡迴旋,她淒厲的笑聲每晚在枕邊纏繞,可他不能停止,他們對他越好,他心裡就越恨,其實他也是個善良的人,是他們把他變成這樣。爲什麼自己的心變得柔軟,何俊蛟睇着病牀上胡蝶蘭的睡容想要放棄,他不想傷害她,是真的不想,她流血,她難過,他的心跟她一樣痛,他每天都在和心底裡的自己作鬥爭,他千萬次想要離開她,忘記她,她的音容笑貌卻更加清晰地凸現,他不得已一次又一次地跑去找她,聽到她說討厭自己,他的心裡,竟然像被針扎過,不露痕跡地痛,他曾在心裡質問她:追我追得那麼辛苦,哪有那麼容易對對方說討厭,說放棄的。他又不敢問,不敢說,他沒有愛過,以前那些女子不過是逢場作戲,那現在這樣,是愛嗎?他怕輸,沒自信,擔心自己配不上她,他甚至覺得,何俊毅更適合她。他從來沒有這樣在乎過一個人,怕她受傷害,怕她流血,怕她痛,又怕讓她知道。手中的香菸燃盡,手指感覺到了灼熱,他揉着又幹又酸澀的眼睛揭開窗簾,窗簾外邊仍然是黑壓壓的一片,遠處間或閃過的朦朧燈光讓人感到有點不真實,下意識地擡起手腕看時間,凌晨5點,要不是冬天,天早亮了吧,走廊上吧嗒吧嗒的聲音敲擊着何俊蛟的心緒,疲憊的他怎麼也睡不着。胡蝶蘭半截袖口上還殘留着血漬,已然乾涸,仍舊觸目驚心,他抓着她冰涼透頂的手裹入自己掌心貼在面頰上摩挲,胡蝶蘭濃密而微卷的睫毛動了下,緩緩睜開了雙眸,迷茫地轉動了幾下,停留在了注視着她的何俊蛟臉上。何俊蛟淡定地笑:“植物人,我說,你這身子板也忒差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