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放心？”耿昱歡想不到蕭月突然來了這麼一句。
“你總是堅強得想要一肩扛下所有的東西，卻不知道看的人很是爲你心疼。”蕭月搖頭道，“就好像生怕麻煩別人，非要自己來解決所有問題。”
“我沒——”耿昱歡不知道蕭月爲何下了這麼結論，“我也請求別人幫助過我啊。”
“那八成也是因爲還有你掛心的人也需要幫助，你纔會請求別人。”蕭月道，“昱歡，我認你做妹妹，就是真心把你當妹妹，你不用在我面前掩飾什麼，你適才哭得那麼厲害，我會和你一樣裝做沒事麼？告訴大哥，何事讓你如此難過，你想知道什麼，不必憋在心裡，都告訴我吧。既然我是當哥哥的，就特別准許你問我所有的問題，不論我願不願意回答，只要你想知道都可以問，當妹妹的也可以撒嬌啊，昱歡，別把自己當外人。”
耿昱歡不禁動容，卻也不知該從何問起，忽道：“那哥哥也可以和妹妹談心事啊，大哥，你心裡有什麼不痛快的，都可以告訴我，雖然我不一定能幫上忙，可是總能爲你分擔一些，痛苦的事情憋在心裡會越來越痛苦，說出來會好受些，真的。”
蕭月看看耿昱歡誠懇中透着擔心的表情，輕笑道：“你這孩子，真不知道該說你是太懂事了還是太聰明，我知道你從見到我開始心裡一定就有很多疑問，卻從來不說出來，我也一直裝作不知道，就讓你矇在鼓裡，是大哥不好，讓你擔心了。”
耿昱歡連連搖頭，蕭月一笑，下定決心般的長吸一口氣，道：“我也不知該不該告訴你，可是這些事情憋在心裡久了，對着爹孃不僅不敢說也不敢表現出來，真的是累了。你雖然年紀不大，卻出奇地懂事又讓人安心。今日不管你聽了之後會是什麼反應，驚恐也罷輕視也罷，我就豁出去了罷。”
耿昱歡一驚，要說什麼這麼嚴重？“大哥，你放心，不管我聽到什麼，你都是我的大哥！”
兩人分坐臥房中的方桌兩邊，一點燭光在中間閃耀跳動，耿昱歡的眼睛一眨不眨，蕭月的眼神顯得悠遠淒涼，細細想起那段令他刻骨銘心的往事。
十幾年前，韓家人還在米鎮居住時，因爲經商來往，和蕭家比較熟絡，恰巧兩家的兒子年紀相仿，一來二去兩個孩子變成了好朋友。蕭月從小在善良溫厚的環境下長大，不太懂得保護自己，再加上生的瘦弱，在外總是被同齡的孩子欺負，而他也不知道向父母告狀，只是越來越不敢出門。□□邦雖然只比他大了一兩歲，卻出奇得好強，來了之後狠狠收拾了幾個總是欺負蕭月的孩子，連比他大一點的都怕了他，連帶的也不敢再欺負蕭月。從此□□邦就變成了蕭月眼中的英雄。
隨着時間的推移，兩人從孩童長成了少年，之前打打鬧鬧的街坊鄰居的孩子們也漸漸懂事。某日幾人在一起談天說地，有人說起曾經一起玩耍的哪家姑娘要出嫁了，自己也想着哪家的女兒出落得越來越標緻，等再長大一點就要央求爹爹去提親時，衆人也開始紛紛說着自己心儀的姑娘，蕭月驚惶的發現他的眼裡誰都沒有，有的只是那個日漸穩重的少年。
他以爲是自己見過的姑娘太少，也曾有一段時間頻繁地去逛廟會集市，卻沒有一朵花能入了他的眼，許久沒見到的人卻日益想念，當他再次看到那張少年老成的臉龐時，發現自己已經深陷其中無法自拔了。明知道這種事情天理不容，明知道男人和男人之間不可能有真情，他卻一頭栽了進去，明明是在苦苦掙扎竟然卻越陷越深。
一起讀書習字，一起談論時事，一起踏青郊遊，一起做一些有趣的事情，他覺得自己很幸福，如果一輩子這樣下去簡直是完美。即使韓家因爲生意方便的關係搬到了關城，□□邦也還是會三不五時地來蕭家小住，蕭月並未覺得有什麼不同。
可是漸漸的，□□邦每次來和他一起做的事情少了，大多是泡在書房裡，經常流露出對官員和大慄現狀的不滿，蕭月不嫌他說這些也不嫌他只顧着自己看書，卻止不住地驚惶，因爲他不安地發現□□邦和自己心靈的距離越拉越遠。
直到有一天，□□邦一臉興奮地告訴蕭月，他通過了大慄今年的冠元初試，即刻便要到益都考取冠元，聽着他講着他的抱負，聽着他講着他要爲國家效力，聽着他講着他要剷除這個國家蛀蟲，中興大慄，蕭月看着這個熱血沸騰的人，發現自己那個關於幸福的夢想已經遠得看不見蹤影。
他不知道自己當時爲什麼會做出了這輩子最瘋狂的事情，令他在以後的每個日日夜夜裡都在被怒責的噩夢中驚醒，令他覺得自己的一生都在後悔着那一天，令他活在無盡的痛苦自責之中。
他告訴□□邦自己一直以來的心意，他訴說了從幼年時開始對他的依賴，他承諾不會阻礙他前進的腳步，只求能一直陪在他的身邊，他怯怯地問他可不可以……
他笑自己傻得可以，他笑自己的天真幼稚，他笑自己的這份愚蠢骯髒的愛情……
他永遠忘不了那一貫溫和的人漸漸扭曲的面容，永遠忘不了□□邦眼中的震怒和鄙夷，永遠忘不了他對自己的失望和厭惡，永遠忘不了那一字一句刺穿他心臟的話語。之後的每一天他活得如同行屍走肉，卻不得不在別人面前強顏歡笑。
如果可以，他真的寧願從來沒有遇見過他，或者，把這份罪惡的感情埋在心底，永遠永遠不要拿出來。
夜，是如此安靜，靜得令人窒息。
他以爲自己可以承受這段痛苦的回憶，卻發現胸口襲來得鈍痛依舊令他呼吸艱難。而身邊坐着的人從頭至尾一句話都沒有說，直到他講完之後很久也不發一言，是——被厭惡了吧？一個裝作溫柔的大哥，竟然是一個這麼令人噁心的人，天真活潑善良直爽的她，一定不知所措了吧？
不敢看她，不敢聽她回過神來將會說出的諷刺的話語，蕭月想離去，卻發現站不起來，他所有的勇氣力氣都消散在那段回憶裡，連呼吸都覺得疲憊。再等等吧，求你等一等，在說出令我痛心的話之前，讓我恢復一點逃走的力氣罷！
可是，他真的是累了，許久都動彈不得。身邊依舊安靜，在他心底深處，在他說出來之前，存在着一個小小的希望，因爲遲遲沒有聽到鄙夷的聲音而愈來愈明顯。如果有個人來聽他的傷痛，有個人來對他說沒什麼，你愛一個男人沒什麼，也許傷會輕一點，痛會少一點。
屋外，夏夜的蟲兒在吟唱，屋內，兩個人依舊靜悄悄。
忽然身旁的人動了！蕭月渾身一震，隨即深深低下頭，不敢看她的表情，甚至不敢聽她將會說出來的隻字片語。有人無聲地走到面前，他看到那一雙小巧的繡花鞋，埋藏在垂落到地面上翠綠的裙襬中若隱若現，在他面前停了下來，接着看到連串的水滴打在青石板鋪成的地面上，驚愕地擡頭……
耿昱歡聽着蕭月用平淡的語氣訴說往事，苦笑着說自己有多愚蠢，對她傾訴令他難以啓齒的感情，看着他最後安靜的低下頭去。
從頭至尾，都沒敢看她一眼。
對她這種看待同性戀情自然無比的人來說，蕭月喜歡□□邦的說法只會讓她恍然大悟他之前的失常，幾乎不會有什麼震驚，更不用說鄙夷。只是她看過的不少耽美小說帶給她的錯覺是幾乎不會有什麼痛苦掙扎在裡面，從來沒有想到過這在她看來很正常的感情會帶給蕭月如此巨大的創傷。儘管蕭月努力地用平常的口氣將出來，甚至未見哽咽，可她就是能深深地感覺到——那痛，已經痛至骨髓。
最後一聲脫力般地長嘆，令她再也忍不住落下淚來，適才的哭泣是對自己不知根由幫不上忙的無助，這次就是心疼蕭月一直以來揹負着的感情創傷。
如果蕭月的淚是落在心裡，那就讓她來代替罷！這樣一個溫柔脆弱的人，就因爲愛上不該愛的人而要承受無情的拒絕和殘忍的指責。她恨那人的無情，想起自己提起蕭月後那人的暴怒，更是難過。即使他真的不愛蕭月，畢竟是從小一起長大，難道就不明白那是一個多麼純淨脆弱的人麼，就不能用溫和一點的方式拒絕麼，他怎麼狠得下心！
越想越是心疼，忍不住就走到蕭月面前，俯身抱住他細瘦卻溫暖的身軀，將頭埋在他頸窩處無聲的抽泣着。
蕭月張大了眼，感受到衣領處迅速的潤溼一片，眼中一澀，心頭卻出奇地輕鬆起來，他的這個妹妹，果真很溫柔善良呢，他那個小小的願望竟然實現了。
微笑着，閉上眼，安靜的讓一滴積攢了無數傷痛無數遮掩的淚水滑落臉龐，足夠了。
耿昱歡擡起頭，看到那月白的綢衫上溼了一大片，有些不好意思，不知該說什麼好，反倒是蕭月先道：“別再說什麼弄髒衣服抱歉的話了。”
耿昱歡臉上一紅，這已經是第二次了，驚訝地發現蕭月的表情如此平和，彷彿長久以來一塊壓在胸口的大石落地搬如釋重負的感覺，“大哥？你——”
蕭月淡淡笑道：“昱歡，你真的是個很神奇的姑娘。你知道嗎，這世上若是有人聽完我這段心事，不僅不唾棄反而爲我落淚的，除了你不會再有第二人。”
“不是的，其實——”耿昱歡咬咬嘴脣，道，“義父義母如果知道，必然也會心疼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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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蕭月的神情又蒙上一絲哀愁，“他們會心疼我，可是也會爲我所選擇的人而失望無比震痛無措吧，我怎能忍心讓他們爲了這樣的我而難過。”
搖頭，拼命的搖頭，卻說不出話，畢竟，這個世界這個時代，再慈愛的父母也無法接受獨生愛子喜歡男人的事實，耿昱歡說不出空泛的安慰之辭來。
蕭月看到耿昱歡這幅樣子，拉住她的手，“昱歡，多謝你聽我講完，多謝你沒有鄙視我，多謝你的眼淚，對我來說，這就是最大的安慰。”
“大哥，你愛上他根本不是什麼丟臉的事情，也許別人不是如此認爲，可是我真的是這樣想，所以我怎麼可能輕視你。”耿昱歡說出自己最真實的感受，“我只恨這個人怎麼會如此狠心，要是我有能力，哼！敢這麼對你的人一定別想當什麼大官！”
“不要！”蕭月驚惶道，“昱歡，他最大的夢想就是重振朝綱，我只恨自己不是那個料子幫不了他，請你不要妨礙他，好不好？”
“他都這麼對你了你還替他說話？”
“他沒有錯，錯的是我。一個想要走上仕途的人怎麼可能喜歡男人，怎麼可能讓我變成他前途上的絆腳石，是我太傻，我從來沒有怪過他，昱歡，我不求你幫助他，但是也請你不要阻礙他，好麼？”
清澈得如同黑色寶石般的眼睛，懇切的望着她，怎麼可能拒絕得了！不甘願地點頭，只是心疼這個癡傻的兄長一味的付出。
如釋重負般地笑了，少了份沉重的壓抑，卻依舊有着淡淡的哀愁，溫和的面容，俊美純淨到令人嘆息，怎麼會有人忍心傷害這水晶般地人兒？
入夜，耿昱歡久久不能入眠，她無法理解□□邦的行爲，他難道沒有心的麼，真的不懂麼？狠心傷害一個愛着他的，而且是那樣一個善良的人，他怎麼做得到！？在她看來，即使真的不愛，顧念着多年的友誼，是不是也應該稍微用柔軟一點的方式來處理呢？男人的心，真的可以做到那麼絕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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