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莊子裡有一片梅林, 白日裡官娘偶爾會在梅林裡頭打發時間。這樣的時節,紅梅盛放,遠遠望去猶如一團火, 燒得人心也炙熱起來。
官娘其實知道府裡的傳言, 她在那日回來的時候就注意到府中下人的眼神, 秋平勸她放寬心, 卻不知官娘壓根兒就沒把那些閒言碎語放在眼裡, 她沒有忍耐,因爲她無需生氣。
眼不見心中自然敞亮乾淨,嘴巴長在別人身上, 流言在旁人脣角流連,便是在乎又能如何。
日子蠻好打發, 轉眼一個月過去。
雪沫子在昏黃的燈火裡飛舞, 落了晚, 園中各處都掌了燈。
公良靖一進門就被官娘拉扯住,她扳正他的臉讓他看着自己, 語氣急促地道:“九郎,你看我是不是胖了?”
官娘在過了一個多月米蟲一樣的日子後認真地審視了自己,她覺得她一定是胖了,冬天本來就容易長肉,何況她又是這麼的悠閒, 悠閒到連腳指頭都閒的像要不會動了。
公良靖顯然不能理解官娘在着急什麼, 在他看來官娘永遠都太嫌瘦弱了, 他擔心一陣突如其來的風都能把她吹跑, 而她卻捏着自己的臉蛋氣鼓鼓地叫囂着要減肥。
“減肥?”
這對公良靖來說是一個新鮮的詞語, 他脣角抿了抿,官娘驀地捂住嘴巴, 兩隻明亮的大眼睛卻彎彎地笑起來,“減肥就是讓身子變得輕盈,穿什麼樣兒的衣裳都好看。”
她的聲音嗡嗡的從指縫裡傳出來,眼角眉梢皆是笑意,清脆如銅鈴的聲音顯得活力十足。
公良靖不禁奇道:“是哪裡學來的詞兒?我竟從未聽說過的。”他邊說邊在書案前坐下。
“不告訴你。”官娘笑眯眯地挑亮燭火,看到他拋給她一個不置可否的眼神。
… …
門外來安兒被秋平拉着到了廊下。
“什麼事兒,好好的跑這兒說做什麼。”來安兒拉了拉自己的袖子,一副要同秋平拉開距離的樣子,陰影處的側頰卻有些泛紅。
秋平見他那樣兒,撇嘴“嗤”了聲,到底是道:“我問你,郎君白日裡都在外頭忙什麼,有…有沒有什麼不三不四的女子來勾搭的?”
“噓——”來安兒見鬼似的看着秋平,“你這丫頭膽兒忒大,這樣的話也好渾說的,再說了,郎君待娘子如何咱不都瞧在眼裡。”
“這話是你自己問的,還是——”來安兒朝屋裡最亮堂的地方望了望,心話兒,別是官娘有了什麼想法,這才支使秋平來問。
秋平滿不在意道:“你甭多想,這就是我關心我們娘子才問的,”她眼睛轉了轉,“娘子原先是要同我們家郎君成親的,節骨眼兒上卻爲了九郎君回到這上蔡縣來,老太太怎麼不傷心,卻還是同意了… …噯,你可知府上阿郎什麼時候纔可從那山上觀裡回來?”
說這麼許多,還不是要打聽這個。
來安兒把手往袖子裡兜了兜,打了個哈氣道:“也就是你,我才告訴的。”他臉色不大自在,“… …阿郎前日裡就回來了。”
“果真麼?”秋平心下一重,倒沒留意來安兒前頭那句話,急切地道:“郎君爲何絲毫不提及,難道...難道是郎君不要我們娘子了,還是老阿郎他不同意?”
來安兒倒後悔起來,他怎麼就迷了心竅把這事兒說與秋平了,這丫頭回頭定是要說與官娘知道的。
屆時官娘勢必要追問郎君。唉,這平靜日子也太短了。阿郎倒也不是不同意,只是聽了些閒碎話兒,又有喬娘在老人家耳根子上存心挑撥,這阿郎又從未見過官娘,如此下來哪有好的。
雖如此,來安兒還是不忘叮囑她,“你可要拎清了,這不該說的事兒可萬不能說,郎君也爲這事兒愁着,卻不好表露出來,想來時機到了自然會有結果。”
秋平不言語,踅過身去了。
卻說第二日,公良靖一早騎馬回去府裡。
公良老員外自打從白壁山的祥雲觀裡回來,耳朵裡幾時能得清靜。家中諸事自是沒什麼要他操心的,只一樁事兒,便是九郎的婚事。
何官娘這名兒連日來在他耳邊繞啊繞的,老人家愛清靜,然而喬瑞桂卻不厭其煩地每日裡在他耳邊說上幾句,無非是把陌五娘孩子沒了的事兒往官娘身上推。
只這個她倒是度量錯了,老阿郎對於陌五娘是頗有微辭的,想她一個嫁過人的婦人,竟還有了四郎的身子麼,說出去成什麼樣兒,他不在府裡家中都亂成這般了。
加之這幾日四郎也暗暗表達了要把陌五娘納進門的意思,老阿郎心中不悅,連着九郎的婚事也有了成見。
他是曉得的,九郎先前便是爲着這何官娘,特特的跑了山上去尋自己,好容易是把原先早訂下的婚約給解除了,到這時終於要把這丫頭娶進門了。
也不是什麼富貴人家出來的,好在家世清白。老阿郎吃了口茶,聽外頭小廝報說是九郎來了。
沉吟了一會兒,他放下茶盅道:“叫進來罷,外頭天寒地凍的,別凍着了。”
小廝應了是,打起簾子。
公良靖進得門來,行了禮,心裡卻想着怎生開這個口,這幾日每每他提起這話茬兒,老阿郎便有話岔開,這意思擺明了就是不聽了。
“爹——”
“你來了,”老阿郎迅速打斷兒子即將出口的話,他指着下首的椅子叫他坐下,語氣裡不免透露出幾分陰陽怪氣,“今兒來的倒是早,好好的家不住,卻要在城外莊子上,怎麼,還要在外頭安家了不成?我這把老骨頭還硬朗着,不消你有那心思的。”
他明知他並無此意。
公良靖霍的從椅子上站起,撩起袍角直愣愣就跪在地上。
“兒子心裡有話,到了今日已是不得不說了。”他頓了頓,雖是跪着,卻仍舊是氣宇軒昂的風度,“不論爹同不同意,兒子都是要娶官孃的。沒有官娘,兒子情願終身不娶。”
老阿郎聽了這話卻沒有半點驚訝的表情,他在道觀裡多年,早練得心靜如水,此刻若是山崩地裂怕才能叫他皺一皺眉頭。
“倒不曉得我們家還出了九郎這樣的癡情種子,”老阿郎又拿起茶盅細細地品茶,須臾,他笑笑道:“怎不學學你四哥?當年我就瞧出他心裡頭有五娘,到這如今了,不是隻求納進門做個妾室麼。
九郎不妨聽爹一句,我知你自小便是個有主意的,凡事都不叫人操心。這一回卻是怎了,何官娘如何且不論,依着咱們家,也爲你自己,什麼樣的女子才該進我們家的門你不是不清楚。”
公良靖如今打理着家中所有生意往來,日後他的妻子必是族中宗婦,這豈是小戶人家的女子輕易能做得?
公良靖眉頭也不蹙一下,像是沒聽到父親的話似的,輕描淡寫道:“… …只怕是晚了。”
“此話何意?”
他站起身,走到老阿郎近前,拿起青瓷的茶壺爲父親斟茶。繚繞的茶香便纏着他平緩的聲音流進阿郎耳朵裡。
“兒子日前已着人將喜帖往各家送去,府裡這一兩日也開始置辦起來。再過個七八日便有客人登門。”
公良靖放下茶壺,在桌上發出輕輕的“咚”的一聲,塵埃落定似的,“爹,官娘是個好女孩兒。爹若見過她必然會喜歡。”
老阿郎面色不變,卻從鼻子裡哼了哼,“兒媳婦罷了,九郎喜歡便儘夠了,要我老頭子喜歡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