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守仁臉上的笑意越發濃重,向吳猛笑道:“今日之事,當真令我歡喜。雖然戰場小,打的規模也小,不過我看了這戰場上的情形,顯然是先誘了重騎先入陣中,然後以合擊和陣法困住敵人,接着又用弩箭射殺敵人前來救援的輕騎射手。若是我猜的不錯,開始時,這個校尉一定沒有用弩,我看陣前倒地死亡的重騎,全是被長矛和陌生刺穿,沒有死於弩箭的。嘿嘿,這個小子,還是真陰險的緊。”
“沒錯。若是他開頭用弩,敵人的重騎防護比輕騎好的多,殺傷有限,加上重騎是來衝陣的,速度很快,用了效果也是不大。是以他藏起來不用,等敵人以爲他沒有弩,上來掩護救助重騎時,再用連弩殺傷敵人的輕騎。嗯,情況如此緊急,敵人數目如此之多時,他一點也不慌亂,指揮若定,想法和做法都是很對,很好,這個人,是個可造之材。只怕你的第三軍代兵馬使李天翔來打這一仗,也不過如此了。”
張守仁哈哈一笑,向吳猛道:“你也學會滑頭了。屬下有人才,對主帥來說是件大好事,我可不是呂奐那樣的無能之輩,就知道猜忌屬下。依我說,就是我們倆任何一人來打這一仗,也只能打成這樣了。”
他又沉思道:“只是這種小規模的戰事,發揮的是將軍在小戰場上的應變能力和戰法,究竟在大局把握上,還有統籌能力上如何,還要考察一番才能知道。”
吳猛發自內心的答道:“這些事,沒有你強的過你。你說的這些,這個校尉有你一半,就能成名將了。”
張守仁也不與他謙虛,只笑道:“看看再說。”
說罷,自己打馬前行,吳猛緊隨其後,兩人一前一後,一直行到那團飛龍軍前,吳猛搶先喝問道:“兀那校尉,到這裡來!”
這一團飛龍軍剛剛經歷苦戰,所有的戰士多半臉帶血污,神情萎頓疲憊,只是看着這一小隊騎兵奔馳而來,卻是半點不敢放鬆,一個個手握兵刃,緊緊盯着打頭的張守仁與吳猛二人,只要稍有不對,便可立即動手。
卻聽那校尉笑答道:“這兩位將軍,不知道隸屬哪部,先請報上軍號,還有今日密語,否則,恕我不能聽命。”
吳猛聽的一呆,卻也無法,清清喉嚨,正欲答話,卻聽得這小隊飛龍軍中,同時有幾**叫道:“是大帥!”
那幾人,顯然是隊正或是夥長之類的小軍官,此時面露狂喜之色,一個個排衆而出,搶出陣式,跪倒在張守仁馬前,叫道:“末將等叩見大帥!”
張守仁拿眼去看,只覺得有些眼熟,卻是辨認不出。他原本的襄城舊部和京師中帶出來的親信,或是繼續在他的帥府供職,或是最少也做到了校尉,眼前的這幾個,多半是大別山中招募補充,是以無法認出。
當下只微笑道:“起來,都起來。戰場上,只行軍禮,不要行大禮,早有明言,爾等忘了麼。”
幾個小軍官到底又叩了幾個頭,方纔一個個畢恭畢敬地站起身來,向張守仁笑道:“部下們好久不見大帥,一定要行過大禮,才覺心安。”
張守仁一向以嚴苛治軍,並不要求部下們對他如何的擁戴。在他看來,一千個對他個人崇拜的軍官下屬,不如一百個嚴守軍紀的軍人。只是他名聲太過顯赫,戰績太過輝煌,對待下屬又是厚待非常,只要聽他的令,爲他竭力做戰,就一定可以富貴榮華,最不濟,也是衣食無憂。如此一來,屬下的軍人們自然也唯他馬首是瞻,敬佩非常,這些也是人情之常,張守仁雖然不很滿意,卻也只得接受。
那個校尉初時還喝問對方的軍號與口令,待到此時,自然無需再問。他亦步亦趨,緊隨着這幾個軍官身後,見張守仁與這幾人對答完畢,方纔橫拳在胸前一拍,漂亮的行了一個軍禮,然後方向張守仁道:“末將孟珙,見過大帥!”(孟珙是南宋末年的名將,按理早該死了,不過小說家言,不必太過計較,我很喜歡他,就用上一用了)張守仁喔了一聲,腦海中仔細想了一回,不記得這個孟珙何時跟隨自己。他記憶力遠遠超出常人,只要是跟隨他日久的舊部,哪怕是一時想不起來,只要對答幾句,便可以想起對方的姓名。適才一個隊正只不過講述幾件舊事,張守仁便記起他姓王名堅,還微笑着說出他一件丟臉的糗事,使得那王堅感念不已,幾欲落淚。而這個孟珙孟某人,他卻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出對方何時跟隨了自己。
因笑問道:“你何時從軍的?”
這樣的問話,就等若盤問根底了。孟珙不假思索,立刻答道:“末將是睿皇帝時,大帥至大別山時,隨着本家寨主一起效忠。初時入跳蕩軍中,在大帥下山之前,轉了屯田校尉,後來又轉爲捉生將,在大山中剿滅山匪。因爲立了些微功,戰績報到帥府,被今年新任的帥府參軍事方子謙將軍賞識,接見末將後,就下了行文,調入第一軍中任校尉。”
張守仁的舊部,現下也分做幾個山頭。勢力最強的,自然是他的舊部襄城兵,以胡烈叔侄爲首,象那方子謙,亦是隨胡烈一起來投的中級軍官。另一派,則就是他在京師時的親兵隊和少數的親信,這些人,勢力稍弱,卻是遠比襄城一派更加團結。再有,便是從大別山中招募的軍人。這一派,從軍的資歷較淺,人數卻是最多,雖然現下多半是中下層的軍官,卻也隱然有與襄城及京師兩派分庭抗禮之勢。
軍中有派別山頭,這種事千百年下來,從未消失。只要有人,則自然有人際關係與小圈子的存在。這是紀律和說教無法制止的。哪怕是後世的那支鐵軍,也是按照番號,入伍年頭等衆多條件,分做若干派別。那開國太祖,屢次訓斥,卻也是無法可想。張守仁的軍中,派別起時,他也曾經爲之苦惱,後來再三警告,若是有人以派別之分,打壓別系軍人,甚至影響到軍情大事,他一定不會輕饒。雖然無法在根本上杜絕此事,也只能最大可能的消除其不利和消極的影響了。
這個孟珙,看起來是哪一派也不曾依附,與那些一直隨着張守仁征戰的職業軍人相比,他做爲將軍統領的日子太短,在大別山中打打山匪,在職業軍人眼中,只怕也算不上可以一提的功勞。
想到這裡,張守仁不禁嘆道:“子謙做參軍不久,幫我規謀劃策,拔擢人才,做的好。”
又向孟珙道:“你今日的所爲,我看的真切。以你之才,來日我還會有大用,你靜待消息。放心,有才之人,終究不會終老下僚。”
孟珙先是躬身一謝,卻是答道:“大帥,末將雖然勝了一仗,其實還是將士用命,甲冑武器精良,大帥傳頒訓練之法得當,若非如此,末將就是有再大的才能,又能如何?況且,此戰我軍死二十三人,重傷四十餘,輕傷百餘,末將也算不得有什麼大功。若是大帥有心,來日再言升遷也好。若是驟然提升末將,末將寧死亦不敢從命。”
他的話,說的情真意切,張守仁略略一想,便知此人因爲根基太弱,害怕提的太高太快,容易成爲旁人的眼中盯,肉中刺。若是有人有心對付他,只怕就是升了官兒,卻是難以自保。
當下微微點頭,答道:“你想的也有道理,既然這麼着,就還是先做你的校尉,將來有何適的位置,我自然會安排。”
他是一軍統軍大帥,麾下校尉級的軍官足有幾百人,孟珙雖然剛立大功,這一戰下來,料想立功的軍官不知道會有多少,到時和守仁是否記得,也未可知。不過他天生淡泊,唯願保境安民便可,此番成爲職業軍官,帶兵出征,卻並不是他自己的夙願,張守仁提拔也罷,忘記也好,於他殊無影響。
當下又行禮謝過,再也無話。
張守仁心中又默默唸了幾遍孟珙的名字,確定不會忘記後,便又向孟珙身後的那隊正王堅道:“王堅,你看你渾身血污,有不少傷口,還站在這兒傻笑,還不快些去包紮傷口!”
那王堅原是山中獵戶,自幼打獵爲生,身上的傷口橫七豎八,不知道有多少條。當初因爲健壯敢戰,被招入隊中,張守仁也曾誇過他幾次。二人還曾在軍中比射,張守仁也不過小勝於他,當時讚不絕口。
飛龍軍初次下山時,王堅參與攻克唐州一戰,城門處,敵軍數百人背倚城門,死守不退,城內的守兵開始登城而戰,戰鼓擂的山響,當時負責主攻的,並非飛龍主力,而是跳蕩輕軍。在裝備和戰力上,比之主力差了老遠。各人正覺破城無望時,那王堅手持雙刀,舞的雪花一般密不透風,邊舞邊叫,一人單身衝入那幾百人的敵陣之中,當者無不辟易,在他的帶引之下,飛龍軍士一起強攻,終克堅城。此役之後,王堅很得張守仁的賞識與重視,一紙命令下來,就要命他爲指揮使。只是王堅從小窮苦,進入唐州之後,手腳難免有點兒不乾不淨,被人查了出來,若不是張守仁念他立下殊功,只怕這會子屍體都成骨了。
因爲這麼些亂七八糟的原故,張守仁對王堅也很是熟識,見他到現在不過是個小小隊正,對自己也並無埋怨之情,反而面露憨笑,不肯離去。他心中感慨,卻不願對這個犯錯的軍人有什麼許諾,只是又向他道:“你好生打,我前些日子回咱們寨子,所有的隊正家裡分了三個罪奴,百多畝山田。你放心,再也不會讓你們受窮了。”
王堅面露慚色,又想向張守仁謝罪,張守仁卻是揮一揮手,輕夾馬腹,與吳猛並騎離去。兩人正行間,卻聽着王堅叫道:“大帥,我部一團三百人,皆願爲前鋒,先期攻城!”
歸德一仗,爲先鋒的自然是死傷慘重,飛龍軍雖然全師勇武,真正願爲前鋒,爲別人立功做墊腳石的,卻也不多。
張守仁心中高興,揮手答道:“向你們本部上官要求。你們放心,爲我立功的將士,我絕不會虧待。”
在這些將士如雷的歡呼聲中,張守仁與吳猛飛奔離去。他二人一直帶着幾百親兵,來回巡查戰線,而突騎主力,卻仍是留在穎州。只是在日前,全軍四萬人已經部署到位,眼看就能合圍歸德,這纔將突騎軍也調了出來。兩個接了突騎前部,正打算憊夜行軍,到歸德城附近哨探軍情,半路上卻遇着幾個輕騎探馬,言道有大股騎兵圍了一團的飛龍步軍,需人援助。這兩人一個是全軍主帥,一個是副帥兼騎兵主帥,卻都是藝高人敢大,當即帶了幾百前部突騎,前來援助。只是孟珙等人打的太過漂亮,不等兩人動手,張弘範已經落荒而逃,卻也讓很久沒有上過戰場和人動手的張吳二人,心中很是遺憾。
痛罵一番張弘範後,張守仁加緊了調集軍隊的步伐。早期用來迷惑敵手的部署已經不需再用,就算此時唐鄧方向的史權聽聞飛龍全軍全數揮師北上,調集大軍前來猛攻,也不是一天兩日就可以趕至。
待得大楚平帝二年的五月中下旬時,歸德外圍的的所有障礙已經被一掃而空,四萬多飛龍將士將歸德城圍的水泄不通,六七萬人的歸德守軍,卻是半步不敢離城,一夜數驚,只能被動消極的等候着敵軍攻城。
張弘範原本還有偷營劫寨的想頭,待看到對方在城下以石塊土泥,只用一夜功夫,就建立起圍城一週的堅固長壘,上立無數箭堡和牀弩,再有巍峨聳立的投石機和幾十門發光的鋼鑄盞口火炮,其堅固程度和火力之強,竟似不在歸德城之下。
此情此景,不由得這個名門宿將心中慌亂,害怕不已。以他以往的認知看來,敵人圍城,不管多麼費心耗力,總會有些空隙和薄弱之處,可以想辦法派人出城,聯通消息,請求救兵,最不濟,也可以在大勢不妙之時,由主帥帶着強悍的私兵護衛,衝出逃命。現下看來,敵人完全沒有圍三闕一,讓自己逃命的想法,長達十餘里的堅固長壘,將自己圍了個水泄不通,在這樣的工事包圍下,敵人只需以少量的弓弩手加上工事和各種器械,就可以輕鬆守住長壘,不必擔心自己集中力量,由哪一路突圍。而自己,卻時刻要擔心敵人集中一處,以優勢兵力攻打一面。
“世傑,你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