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守仁擺手道:“時勢不同,情形不同,現下說不得當時的話。我們守城時,敵人攻城不易,敵人的心中,也是想着我們攻他們的堅城,他們也能守的住。那些河南漢軍,讓他們和我們野戰爭雄,自然是一遇到挫折就潰不成軍。若是龜縮城內,無路可逃,可也是能拼上一拼的。若是我們自己都志得意滿,不將敵人放在心上,豈不正是趁了他們的意?”
此語說的甚是嚴厲,已經近似訓戒,自吳猛以下,所有的將軍均是站起身來,低頭道:“大帥教訓的是,末將等是有些驕狂。”
張守仁不再做聲,只是令各人站起,依次排開,站在內室沙圖之前。
他的帥府節堂,原本是穎州刺史問案視事的大堂,甚是軒敞,雖是如此,他猶嫌偏窄,前兩月打敗敵人,騰出手後,便又調來幾千民伕,重新擴建修聳。正堂八開十柱,足可容得下數百人同時軍議,兩間偏室,一間用來懸掛木圖,擺列沙盤,另一間則懸掛着六州內所有官員佐吏和軍官姓名的幔布,其餘木案之上,則每天都有各處送來的軍報,方便他隨時調閱處置。
此時擺放在各人眼前的沙盤,足足費了張守仁兩年的功夫,花費了大量金錢人力,結合了大楚的沙盤技術和情報,再加上這兩年來的堪誤與調整,論起精細和準確,已經是當世之時最爲先進之物。
穎州至歸德一線,均是平原,雖然有少許山地,卻並不影響大軍行進。兩城相隔三四百里的路程,若是以每天六十里的行進速度,不過五六日就可攻至歸德城下。前番張守仁突然自山中殺手,就是以三四千人的輕兵,突然殺到歸德城下,城內尚且沒有反應,連城門都沒有封閉,就被佔據。而此番的敵人卻是不同往常,前次伯顏在穎州城下大敗虧輸,收攏了過半的敗逃漢軍,重新整訓後,又可成軍。河南一地,雖然再也無法重新結集調派大軍,以五六萬的原僞朝漢軍,再加上張弘範所部的萬多精兵,用來守備歸德一線,甚至將兵鋒撒向前線百多裡,亦非難事。
張守仁部雖然都是精兵,也曾經打下過很多城池,卻多半是趁着敵人不備,倉促之間直攻而下,若論起真正的攻城惡戰,卻是並沒有太多經驗。種種攻城利器,眼下只有數千雲梯,過百輛衝車,再有便是弩炮等物。論起攻城的手段和器械,與蒙兀人也只是伯仲之間,論起攻克堅城的經驗,尚且是遠遠不足。
此時各人眼覷沙盤,看着一個個象徵着敵軍佈防的小旗移來動去,卻是多半隻在歸德城四周,稍一遇警,便可全數龜縮入城,而歸德城雖然缺乏河水,不能用護城河保護四周的城牆,卻因爲是河南腹心的重鎮,張守仁攻掠東京的前沿防線,自從伯顏敗逃至歸德後,痛加整治,調用了河南行省數十萬民伕之力,將城池加高修聳,挖了數十條壕溝,沿途以鹿巖木柵阻擋,大軍展開前攻之時,必定將長時間受阻城下,難以近前。
看着歸德城下一個個深溝長壘,張守仁不禁苦笑道:“伯顏當真是不恥於向敵人學習啊。在我手裡吃了一回虧,現下可學的精了。我看這歸德佈防,除了有些東西他仿造不來,別的一概學了個十成。嘿嘿,當真有趣。”
他口中說着“有趣”,其實臉色鐵青,神情難看之極。歸德城在去年蒙軍主力剛敗時,其實大有機會一戰而下。而當時張守仁顧忌忽必烈派兵南下,再加上自己力量太小,一口難以吞下諾大地盤,無奈之下只得放棄。而恍惚間數月光景過去,伯顏儘管奉調回了燕京,留下的防禦設施和做戰計劃,卻仍然是全無漏洞,完美之極。
就是他曾經敗在張守仁手中,此時觀看這沙盤的人,都是征戰有年,戎馬半生的老行伍居多,只消看上幾眼,都已經是心知肚明。
胡烈跟隨呂奐鎮守襄城多年,論起守城,經驗自然是與座將軍中最豐富者。他看了半響之後,藉着張守仁的這個話頭,相隨苦笑道:“論起守城,咱們襄城守備自然是經驗最足。以爲我看,呂奐大帥尚且不如這個伯顏,咱們若不是三面環江,只有一面對着敵人,可以集中兵力,以六七萬的精兵守備,只怕還不如這歸德城守的牢靠。”
他偷偷覷了張守仁一眼,忙又道:“自然,這伯顏的手段孔是和咱們大帥學的,不足爲奇。論起真本事,還是咱們大帥!”
此語一出,衆將亦急忙道:“自然,大帥是千古名將,伯顏這小子算的了什麼!”
這馬屁拍的山響,張守仁忍不住噗嗤一笑,向諸將道:“你們以爲我犯難麼?呸!別看他守的這麼嚴實,我若統全軍去攻,也就三五日光景,準保拿下。前朝兩宋,大將也不少,可是老打敗仗,爲什麼?皇帝下發陣圖,將軍按圖打仗,一點兒錯也不準有。你們想,這戰陣上前變萬化,哪能什麼事都預料的周全?皇帝的陣圖雖然完備,也得准許有變化纔是。再說,皇帝懂個屁。兩宋那麼多皇帝,也就宋太祖還算是職業軍人和上將,餘子皆不足道也。他伯顏將我的防法學得個通透,我的攻法又如何?況且,臨敵變化甚多,伯顏雖然是蒙兀名將,我也並不將他放在眼中,更何況是張弘範那小子!”
他適才臉色有些難看,卻將衆將嚇的不輕。臨敵之際,若是主帥沒有信心,那仗也就不必打了。此時各人聽了他話,心中寬慰之極,均想:“雖然有些吹牛,不過也只有他配吹這種牛皮了。”
張守仁卻不知道眼前衆人,正在腹誹於他。沉吟片刻後,又笑道:“我適才有些做難,你們知道爲何?”
不等人答,又道:“我只是想,此戰不但要拿下歸德,連唐鄧之地,我也一併要了。再拿下東京,就可得整個河南一路。到時候,與蒙兀人以黃河爲界,建立水師防備,雖然一時半會兒不能如大楚水師那麼實力強勁,可是蒙兀鐵騎也不能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了。”
他設想的前景,自然是再好不過。若是真的能西據關隴,北守黃河,再拿下山東與兩準之地,就與當年的殘金片圖相差不多。金國被大楚太祖趕到幽燕之地,雖然重新復國,也是實力大損。後來蒙兀人攻打之時,就憑着黃河與潼關天險,也死守了二十餘年,以殘金那樣的實力都能如此,更何況是新生的飛龍軍與赫赫名將張守仁。
吳猛道:“大帥,這樣固然很好,可惜我們的強軍太少。以六州之地,供養現下的兵力也是極限,若是放低些要求和標準,只怕還能得幾萬兵。”
張守仁搖頭道:“民力如同樹木,不可使用砍伐過度。若是竭澤而漁,百姓怨憎,只怕是適得其反。況且,我的飛龍軍全是精兵,束重甲,持利刃,俸餉優厚。一個兵的標準,足抵大楚五人,大楚養兵也算是下本錢了,和我比尚且遠遠不如。若是我隨意招些壯丁流民入伍,打起仗來以十擋一,沒的丟了咱們的臉。”
“那咱們以全師攻歸德,然後分兵攻掠東京與唐鄧之地?”
“那也不成,史權不是蠢人。他雖然不是開國萬戶,卻也是北地漢軍,跟隨着蒙兀人征戰多年。滅西夏、徵西遼,甚至遠至花刺子模,他家均相隨與役。咱們全軍而出,他必定會抄我們的後路。等攻下歸德,只怕穎州也殘破不堪了。”
此語一出,吳猛嚇了一跳,忙道:“這可決計不成。我不懂民政,不過也是看在眼中。穎州等處,論起富庶和大楚的幾個大城自然不能相比。可是除了那幾個大城外,我看大楚也沒有幾個地方比穎州強了。若是被人糟蹋一下,這兩年的心血可是白廢了。”
張守仁微微一笑,卻忍不住想起後世一句名言,所謂罈罈罐罐捨不得,就打不到狼。穎州雖然會受到一些創傷,軍中最重要的糧食物資,卻可轉移藏匿,想來也受不到多大損失。
想到這裡,心中已經有了定計,只是笑道:“事情你們也知道了,我已經決意藉着這個機會動手。明日等全軍將官齊至,再來發令。今夜宿在城外的將軍,不必回去,城內的,亦不得回去。明日之後,大夥兒就要動起手來,時間緊迫,軍情重大,就委屈一下吧。”
衆將自然聽令,自被緊急召來,各人都料想有緊急軍情,早就交待家人不必等候。此時大帥有命,不準回府,想必也有他的道理,身爲軍人,自然別無二話。
當即站起身來,向張守仁拱手行禮,倒退而出。
張守仁與吳猛並肩而行,一直到石階之前,方纔要與他拱手而別。卻見吳猛轉身低頭,輕聲問道:“你已經有了定計?”
“是。只是此仗難打,若是我的想法出了什麼岔子,只怕還是要全軍壓上,一起攻打歸德才成。此戰關係我軍在河南的大局,絕不容有失。我觀諸將,驕矜有餘而謹慎不足,皆因我軍這兩年來無往而不利,諸將對我又太有信心之故。適以我先才故做難色,然後讓諸將自己觀看沙盤,知道攻打歸德的困難。”
他嘿嘿一笑,向吳猛道:“便是你,適才也很是倒吸了幾口冷氣吧。”
吳猛也是嘿嘿一笑,答道:“旁人不知道,我卻知道你這人絕不會無的放矢。既然緊急召喚我們過來,想必是有了全盤計劃。是以適才如何,不過是配合你罷了。飛龍將軍,戰無不勝,你的這個法子只是一時之效。最好是得有一場苦戰甚至小敗,才能收到更好效果。”
兩人齊聲長嘆,對視而笑。
其實真正無往不利的常勝之師,均曾有過敗績。而只打過一些小規模勝仗的驕將悍將,稍有不慎,便是慘敗的結局。
“先罷了,哪有故意安排敗仗的統帥。讓這些傢伙看看人家的城防,將來惡戰幾場,只怕也有些警惕了。”
“說的也是,我先告退。此戰之後,盼中原一掃羶腥,復我漢家天下朗朗乾空。”
“這是必然!”
兩人伸出手來,緊緊一握,相視一笑,拱手而別。
張守仁立身帥府石階之上,眼看着數十員大將四散而去。自明日起,整個飛龍節度統轄下的數萬大軍將依着自己的命令而動作。十數日後,料想這天地間將有無數好男兒拋灑熱血,穎州各地,也勢必是喜憂悲樂各有不同,幾家歡喜幾家愁。
“生有何歡,死亦何悲。”
張守仁輕輕搖頭,將自己腦中這種莫名的情緒驅趕出去。自從接到胡光的軍報時起,他的腦子便急速運轉,回到府中並不多久,全盤的計劃已然成竹在胸。待諸將來到,他讓各人說說看法,觀看地圖沙盤,不過是爲了警醒諸人,令大夥兒不要輕敵便是。此時由各地傳召前來的各級軍官仍然絡繹不絕,紛紛來到,眼看大戰即起,此戰過後,前景如何,便可一戰而定了。
他滿心的期盼與自信,卻又不知怎地,有些焦躁難眠。自己知自己事,那些談笑風生,對敵百萬大軍仍然坐臥從容的統帥,心中又會是如何的感受?
只不過是做給別人看罷了。沒有哪一個將軍,面對一場決定生死存亡的大戰時,可以做到全然不將戰事放在心上,那種氣度風範,只不過是一種巧妙的僞裝罷了。
及至天明時分,衆將自兵馬使李勇等人以下,紛紛齊至。原本空曠軒敞的節度使官衙大院內,充斥奔走着神色興奮的軍人們。過百名指揮副使以上的將軍,還有各人所帶的親兵護衛,一時間熱鬧非常。
張守仁昨日便有準備,早就下令穎州守備使派出兵丁,將節度衙門附近商販趕走,肅清街道。如此一來,不但尋常的百姓不能接近,就是那些聞訊趕來打聽的軍人家屬,穎州官吏,亦是不得靠近。
衆將自被齊集時起,已經知道茲重大,待看了眼前情形,縱是昨夜不知情者,亦是知道此番動靜非小,大帥是決意全師出征了。
李勇會同唐偉等人,自中午趕到時,便開始求見張守仁,卻總是不得其門而入。他們無奈之下,只得尋了胡烈等人打聽,卻也是不知端底。這一點究竟要打多大,如何大,各人卻是如墮雲中霧裡,全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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