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他出門,遠遠轉過街角,那些適才躲出的鄰居們方又回頭,七嘴八舌,向張守仁道:“守仁,你的上司對你們還真是照顧。”
張守仁苦笑一聲,卻也不想多說。
無論胡烈心裡究竟如何看他,至少在表面上,對他張守仁還算照顧,能有這樣的上司,也算不錯。
老黑卻不理會衆人,先行將那幾個袋子打開,見是整塊的生肉,還有一些精米,不禁大喜。向張守仁笑道:“剛纔還嫌飯菜不好,這便送來材料。”
又轉頭向一箇中年婦人道:“餘大嫂,我這裡鍋竈窄小,不如拎到你家去做。”
張守仁微微一笑,也向那婦人道:“是啊。老黑的手藝太差,這些好東西讓他來做,太也糟蹋。還是要麻煩餘大嫂,爲咱們做點好吃的出來。”
他們主僕二人一唱一合,這房裡的人如何不明白。這餘大嫂在前年剛死了丈夫,家裡還有幾個幼子,若不是張守仁一直明裡暗裡的接濟,一家幾口早已餓死了。
各人眼見餘大嫂的眼眶發紅,知道她心中感傷,連忙用話打岔,又讓她與老黑去整治食物,這才無事。
張守仁自此在家中養傷,三日之後,已經可以勉強起身。原來就要去背崽軍中報道,卻被老黑及衆鄰居強留下來,逼着他又多歇息了幾天,直到五日之後,胡烈下帖子來請張守仁赴宴,各人無法阻攔,這才由他。
老黑在院中將他的坐騎牽來,見張守仁已經換上背崽別將的服飾,鮮亮耀眼,很是精神。不覺誇道:“這官兒的衣服,就是好看。”
張守仁微微一笑,向他道:“其實聽老人說,以前的武官袍服,很是難看。還是本朝太祖將武官定爲九級十八階,各以服飾和軍銜區別,在戰場上,兵士們也可以看軍服軍銜來聽從軍官的指揮,不象以前,若是本部長官戰死,整營崩潰。”
說到這裡,他嘆了口氣,向老黑道:“這麼絕妙的主意,當真虧太祖能想的起來。可惜,太祖英年早逝,底下的人不明其意,只以爲是爲了讓官兒穿了好看,穿的這麼華麗。在戰場上的作用,反而大大減弱。再有,校尉以上纔有階級,其實打起仗來,真正拼命和讓兄弟們信服的,就是火長隊正這樣的小軍官。他們不亂,整個軍隊都可以做到敗而不亂,進退有據。”
老黑瞠目道:“你成天躲在房裡,看太祖的紀傳,卻原來悟出這麼多東西來。”
張守仁點頭道:“不錯。我讀的兵書越多,越覺得太祖的兵法運用如意,存乎一心。而且,不但是軍事,就是國計民生,甚至是消防水龍,排水溝渠,太祖都可以做出前人所不能的成就,真神人也。”
說到這,他神色一黯,嘆道:“可惜,太祖統兵直攻入幽州,就要滅掉金國,使天下重新一統的時候,卻病死於傷寒。他老人家對醫生很敬重,在全國各處興辦醫院,爲窮苦人看病,自己卻仍然逝於壯健之年,真是令人感嘆。”
老黑也嘆道:“醫院原本是太祖用來救治窮人的,現在也成了官府和富人斂財的地方,窮人百姓還是看不起病。說起來,一朝天子一朝的做法,咱們又有什麼法子呢。”
張守仁苦笑一聲,翻身上馬,向老黑道:“晚上我晚些回來,你小心門戶。”
“守仁,你到背崽軍中上任後,就是官兒了。俸祿也是十吊錢一個月,兩個月的俸祿就夠在城北買個小院了。這裡的鄰居再好,到底不是官員來往的地方。你看那胡校尉,說是對你不薄,在你沒有升職前,一次也沒來過。依我的意思,咱們不如搬家吧。”
“嘿!想必是有人暗中和你嘀咕,說我張守仁當官之後,必定會遠走高飛。甚至狗眼看人低,以後不會和街鄰們來往。老黑,你跟我多年了,你看我是那樣的人?若是再敢用虛言來欺詐於我,小心鞭子抽你。”
老黑咧嘴一笑,向他道:“就是知道你爲人,纔敢亂說。換了別家主人,老黑早被打的滿地找牙啦。”
“你知道就好。”
張守仁擡手在馬屁股打了一鞭,那畜生前腿高擡,差點兒將他掀落下去,他卻是哈哈大笑,狀若兒童。他在牀上憋悶的久了,此時傷勢痊癒,又能走動,當真是興奮之極。
控勒着馬在小院中繞行一圈,方纔打馬出門,往胡烈家中而去。
這一場酒宴卻也沒有什麼特別,不過是舊日同僚齊集一處,把酒言歡。自胡烈以下,團裡所有的校尉、別將、還有各隊的隊正全部到場。剛剛打了勝仗,團裡的人又立了大功,被提拔升入天下聞名的背崽軍中做別將,團內所有的將領自然都感覺臉上有光。
只是有個別將喝的多了,滿臉通紅的踱到張守仁身邊,醉熏熏向他道:“張隊正,我幹了十六年,這才升到別將。咱們普通百姓不比世家子弟,想再升一級,都是很難。張隊正如此年輕,就已經是背崽別將了,小將我好生佩服。”
這個人原本眼高於頂,從不將張守仁等人看在眼中。此時端着酒杯,上來敬酒,張守仁也不覺有一絲得意。
待他說畢,正要與他客套幾句,卻發覺此人眼角開始落淚,竟然嚎啕大哭起來。
胡烈喝道:“楊竟,你出什麼醜!給我回來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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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與楊竟相處很好的同僚連忙過來,立刻將拖到外室勸慰。過不多時,那楊竟兩眼通紅,回到張守仁身前,向他拱手道:“張將軍,末將量淺,剛剛失禮了。”
張守仁心知衆人對自己提升過快,心中定是大有意見。卻也是想不到竟致於此。其實他本人在衣食上很是一般,反正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倒是這些有家室的人,特別在意功名利祿吧。
經此一鬧,酒宴只得草草結束。胡烈將張守仁送到門口,拉住他手,再三致歉。
“校尉大人,你只管放心。等我到背崽軍後,只要有可能,一定會將胡光調入。”
胡烈先是露出釋然的神情,卻是轉瞬即逝。
張守仁心中明白,自己十六歲就跟隨胡烈,現下胡烈還是校尉,自己的軍階卻已經高他半級,若說一點也不嫉妒,那自然是不可能。
“若是無事,請恕守仁告退。”
“啊,好好。”
胡烈單手在空手斜劈一下,算是和張守仁道別。恍惚間,竟有在戰陣上統兵向前的氣勢。
張守仁心中一陣側然,心道:“其實他的能力,應該並不在我之下。只是出身平民,又不象我這般的好運,纔不能提升。”
這次擊退蒙兀後,大帥呂奐的報功名單已經送往京師兵部,得到呈請升級的自然是高興萬分,沒有在名單中有一席之地的,自然是失落的很。
大楚軍人的提拔,只能依靠軍功,這到是太祖立下的規矩,無人敢去破壞。當年如此立規,就是害怕官宦世家和豪門把持軍隊。
只是英明神武的太祖皇帝,卻也想不到軍法不管怎麼森嚴,最終執行的,仍然是一個個有血有肉的普通人。無論如何,世家子弟的提升總比平民要快的多。
他心中茫然,策馬徐行,剛剛在街口轉角處拐彎,卻差點兒撞上自另一處轉過來的一隊楚軍。
“怎麼騎馬的,你瞎了眼麼!”
張守仁正在安撫受驚的乘騎,一時並沒有看清是誰,聽的那人喝罵,心中大怒,急忙擡頭看去,卻是一呆。
原來這一隊楚軍,卻正好是他的屬下。
喝罵他的是一個伍長,身材高大,體格壯健,很是得張守仁的器重。此時他也認出被自己喝罵的原來是前任上司,心中又是惶恐,又是害怕。
見張守仁怒視自己,那伍長急忙抱拳跪下,向張守仁道:“屬下衝犯將軍坐駕,還口出不遜,請將軍治罪。”
張守仁見是他們,心中歡喜,哪裡還與他計較這等小事。
當下擺手笑道:“這也不能怪你。我剛剛在馬上想事走神,原本是我的不對。”
見他還是跪在地下,便皺眉道:“你起來吧,哪裡需要行這麼大的禮數。”
那伍長訕訕一笑,站起身來,向張守仁道:“幸虧是將軍你,若是別的將軍,只怕我難逃棍責。”
張守仁點頭道:“正是。你是太過魯莽,不看清是誰就敢亂罵。別的不說,我這身軍服你總該認的出來,辱罵上司,按大楚軍紀,你該被仗打四十。”
那伍長吐了吐舌頭,笑道:“是,小人知道厲害,下次決不敢如此冒失,得看清了服飾再說。”
張守仁沉着臉道:“太祖說過,軍人保家衛國,絕不可滋擾百姓。官員將軍你不敢得罪,百姓就好辱罵了麼。”
“是,小人失言,將軍責罵的對。”
這一隊楚軍顯然是從城外宿營而回,各人的臉色均是蒼白無神,軍服盔甲上染有泥土草屑,自然是因爲在野地裡露天鋪着草蓆睡覺所致。
“你們是在城外剛回來麼,外面的情形怎樣?怎麼只由伍長帶隊,火長們呢?”
他放下適才的事不說,一衆楚軍將士立刻釋然。雖然不能如同以前那樣,圍住張隊正言笑不忌,衆楚兵疲憊的臉上卻也露出笑容。
一個士兵見張守仁跳下馬來,站在他們身前,連忙上前答道:“隊正……不,將軍大人,咱們是從李鎮剛回來。蒙兀人退的乾淨,這幾天都是風平Lang靜,沒有敵蹤。駐紮在北面的兄弟們陸續退了回來,到城內休息。幾個火長進城後,就各自回家,讓伍長們帶我們回營。”
張守仁怒道:“真是混帳。我在位時,早就有令,士兵們不回家,火長和伍長們都不準回去。我剛一離職,就不把我的命令放在眼裡。”
那士兵很是尷尬,張守仁責罵自己的現任上司,不論他威望多高,自己卻也不能隨之附合。
看着衆人滿臉疲憊,眼神中卻仍是堅毅警惕,張守仁心中一陣自豪:無論如何,這是我帶出來的強兵。
他揮手令道:“你們不必回營了。營裡的軍官統統不在,回營後,只怕要等明天才會有人放你們回家。就在這裡解散,各自回家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