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又聽張守仁道:“此次出來前,我就打定主意,不恢復中原,決不還朝。我告訴你們,蒙兀人的亂子纔剛開始。這會子他們還能在中原留有駐軍,兩三月內,這幾個萬人隊還得調走。那忽必烈不甘人後,一心要做大汗。可是他爲人開明,喜歡漢學。那些草原上的蒙兀貴族,對他早就不滿。如果是蒙兀病逝後在大忽拉爾推舉,他決無可能即位爲汗。可是,以他的性格手腕,讓他做一個普通汗王,就算是把漢人中原地區全賞他做封地,他也決不甘願。這人手裡有十個蒙兀萬人隊,再加上五萬的色目軍,實力雖然雄強,可是要往草原上和其弟阿里不哥爭奪汗位,戰爭也不可能是一時半會兒就能打完的。少則三四年,多則五六年,不打個昏天黑地,決計不可能分出勝負。就算是他得勝了,也需得有時間休養生息。所以,咱們最少有五年的時間,不必面對蒙兀人的鐵騎。如果不抓着這點時間,把中原收復,把防線推到長城一線,等蒙兀人內亂消止,近三十萬的騎兵加上漢人附軍,咱們大楚是決計抵擋不住的。到了那時,亡國也罷了,我漢人數千年傳承下來的苗裔正統,一朝之間灰飛煙滅。如畫江山,綿繡天地,就任那韃子橫行了。”
他說的如此鄭重,各人想起上一次襄城之戰時,若不是張守仁突有奇計,只怕城池早就陷落了。以二十萬蒙兀鐵騎長驅直入,踩踏在江南溼潤而肥沃的土地上,無數的漢人百姓和楚軍被敵人來回衝殺潰敗,慘死當場。建康、南京、江陵、廣州,無數富麗繁華的城市,如何能抵擋住這野蠻人的強大兵鋒!
各人面色凝重,齊向張守仁道:“以我們這點人,能在邊境奪幾個小城,還有困難。若是想有大的動作,非得襄城守備軍支持不可。以呂奐的爲人,必定不會派兵。不知道將軍有何奇計,能讓我們在此地立足,然後攻州掠府?”
“是的,北方義軍號稱有五六十萬人,其實大股不過千人,小股幾百人。在大河兩岸來回遊擊,大軍進剿則退,平時則打家劫舍以自肥。別說攻州掠府,他們遇到點大的寨子都是無法。將軍若是指望整合義軍,一來需要耗費時日,二來沒有根基,得不到糧草支持,沒有軍械,整合來的烏合之衆,還不如不要。”
“人無利不起早。這些義軍在北方初陷時,當真是滿臉豪情和熱血,與我大楚軍隊遙相呼應,指望趕走異族,收復河山。時間久了,咱們久攻不下,蠻子又在北方屠殺,北方漢人失望之下,早就失卻了與大楚配合收復舊土的心思。現下的義軍,不過是一羣土匪,日子過不下去,出來打劫維生罷了。將軍若是指望他們,竊以爲早點改變主意的好。”
懷着正規軍人對烏合之衆潛在的鄙視和敵意,諸將都七嘴八舌,一起向張守仁陳說使用義軍所帶來的壞處。
他們衣甲鮮亮,器械鮮亮,軍容軍紀都是楚軍中的翹楚,又如何能看的起那些土匪似的義軍。張守仁斜眼看去,只見在那黃銅頭盔下的一張張面孔上,寫滿了焦慮與疑惑。
他苦笑一下,暗想:“若不是我得了比這些人多上千多年的知識,只怕也是和他們一樣的見解吧。”
當下清清喉嚨,向諸將道:“於今之計,我們是有兩件事。一,首在得人。武將是軍中之膽,善戰愛戰的軍人,卻是一軍之靈魂。一個小隊百多人,隊正能有幾雙眼?還是得靠英勇善戰的火長們。是以,咱們要練兵,要有大量合格的火長和隊正。這樣,我軍可以雖敗而不亂,戰敗而不是潰敗。其二,要練兵,要人,就得有根基。現下僞朝雖弱,卻還有蒙兀人駐紮,咱們不可搞的動作太大。就算是能打下州縣,也決計不可動手。咱們先尋一個地方立足,這個地方,就是先入大山。”
他目視諸人,沉聲道:“靠天靠地,也不如靠自己。人必自救,然後方能救人。大別山綿延千里,上山結寨,先圖自保。派人下山,連結豪傑,擴大聲勢,暗中積蓄力量。待時機一至,振臂一呼,到時候就是星火潦原之勢!”
衆人聽的發懵,當世之時,除了落草的人,沒有人願意朝大山上跑。什麼“上山打游擊”、“星星之火,可以潦原”的說法,根本無人知曉。初聞張守仁打算時,各人都覺得匪夷所思,不肯贊同。待聽完他的打算,又只覺他深謀遠慮,所思所想,均是正確之極。
北方義軍,本來就有不少是大別山裡的土匪,在山上立寨自保,覷到敵軍一個空檔,殺下山去大搶一票便撤。蒙兀人全是騎兵,不擅山地做戰,僞朝官兵亦是沒有勇氣殺入大山進剿。因爲此故,綿延千多裡的大山,蔭庇了數量衆多的平民百姓,富紳大戶,以及杆子義軍,成爲一個冒險家的樂園。
大別山的地理位置,在後世湖北、安徽、河南的交界之處,以現今的安徽金寨縣附近最爲險要。有大軍十餘萬挺進其中,剿滅當地武裝,建立政權,那千多個高過百米的大小不一的山峰,秀麗的森林風光,山腰或山腹之中的農田桑林,竟然養活了大股的精良軍隊。成爲一支插入中原腹利的銳利兇器。
張守仁要帶領衆人過去的,自然也就是那裡。如果他是楚國首領,或是現下可以直接造反,奪了楚國政權,便不需如此。可是放眼天下,也只有到北方中原地區來奪取自己的地盤。如若不然,只能隱忍到十餘年後,蒙兀鐵騎踏入南方,整個南方大亂,烽煙四起之時,再來動手。只是,這樣的代價太過沉重,爲他所不取。
“咱們既然跟隨將軍,身家性命交託於將軍一身。將軍智略眼光,均是遠勝我等,大夥兒還有什麼疑慮不成?”
張守仁手下,能稱的上將軍的,也只有唐偉、李勇、胡光等寥寥三人。現下說話的,卻是他的親兵隊長,小伍。
“小伍,你是什麼身份,怎麼敢和衆位將軍這麼說話。”
張守仁剛剛斥責他一句,卻聽李勇等人笑道:“將軍,我看以後就稱小伍爲伍將軍吧。他年紀雖然剛過二十,可是也是你手下近百名親兵的頭領,咱們可敢好太過託大。”
眼見張守仁皺眉,各人均笑道:“這話咱們早就想說,一時不得便,請將軍不要誤會。伍將軍說的很有道理。咱們論見識才幹,哪一個比的上將軍。既然隨將軍出來了,就不必在心裡犯嘀咕了。不然,軍心散亂,何以成軍。”
張守仁苦笑一聲,向衆人點頭稱是。其實若論他的心思,巴不得衆將中有人能與他爭執,提出不同的見解,不論是否有理,也好過自己一個人孤孤單單。
那種天下只有一人的寂寞,真是要命啊。
小伍漲紅了臉龐,倒不是因爲旁人的那一聲將軍,實是因爲張守仁點頭同意,贊成了他地位的改變。他自從跟隨張守仁征戰中原那日起,就視他爲天神一般的存在。張守仁一直拿他當小孩看,他心中很是委屈,此時看到張守仁輕輕點頭,他不吝得了莫大的賞賜,心中的喜悅,委實難以用言語來表達。
他一騎當先,帶着幾個手下探路開道。張守仁選擇的是並不避開大道,而是在敵人城池外揚長而過的走法。十幾天過去,雖然帶的輜重不少,每天日行百里下來,車隊已經繞過了唐鄧二州,,到了穎州地界折返向南,再過一天光景,就可以直入大山。
此時是初秋時節,天氣極佳。清澈蔚藍的天空下,這一支四百多人的隊伍,在廢棄的官道上沉穩而快捷的走着。
與其在荒郊野外鬼鬼祟祟的行走,給敵人充分的反應時間,倒不如就這麼在這大道上長趨而入。
這些天來,沿途的僞朝官兵要麼避而不戰,要麼只派出小股部隊試探。三五百人,甚至千多人的僞朝軍隊,張守仁只需派出李勇等人隨意帶上百餘背崽軍出戰,就可以輕鬆將敵人擊潰。
最危險的一次,也不過是對方的唐州的一個指揮使,不經上官允准就帶着三千人出戰,企圖以大搏小,吃下張守仁這一股車隊邀功。怎料雙方清晨遭遇,兩百人的背崽軍兩個衝擊下去,隊形零落稀拉的敵軍立刻崩潰,任憑各層將領如何部勒約束,那些連長槍都要扛不住的疲憊之兵,又如何能抵擋的瞭如狼似虎的背崽軍人。
不論如何,背崽軍畢竟是萬中選一的勇猛之士,自幼就加入軍中,都是三十左右的精壯漢子,可以負負百斤猶自健步如飛,投將出擊,數十步內每槍必死一人,在這樣的軍人面前,有誰敢言與他們正面硬撼!
張守仁自禁軍帶來的親兵,並不如原本在襄陽的那一隊屬下那般,親眼見識過背崽軍的厲害。一直待親眼看到這兩隊背崽軍與敵接戰,這才知道,盛名之下,果然沒有誇大失實之處。這些大多是年紀在十七八的少年,原也是張守仁精心挑選,是禁軍中難得的貧寒之士,此時受了刺激,卻並不氣餒,一心要習武強身,將來與背崽將士,一決高低。
士氣如虹,軍心可用,張守仁自然滿意。不過他也明白,現下一切是順境之中,並未遭受困頓。只有在逆境中仍然保持鬥志,打不跨也拖不散,只有那樣的軍隊,纔是真正的強軍。
提升士氣的辦法,古往今來,或是誘之以利,或是以宗教、政見入手。唯今之計,一則是對軍人許以重賞厚碌,二來,便是以民族大義感化教育,除此之外,便是以古斯巴達及日本,還有中國古代春秋時的辦法,選取良家少年,自幼以職業軍人方法來養育,以武和戰爲其終生的目標,以優厚的待遇安撫其心,便是張守仁賴以戰勝蒙兀的最根本的定論。
至於武器,他在太祖留下的那個玩意中學到了不少製作辦法。只可惜,要麼需要大量的鋼材,要麼是現下的他,無力籌措的。什麼火槍、火炮、鋼弩、地雷、氣球、飛機,看來是好,只是暫且無力備辦。而且,在現今的條件下,他製作出這些東西,只是憑白便宜了敵人。敵人的實力遠較他雄厚,財力物力人力,都是他不可比擬的。若是一個不小心,落入敵手,那時候就悔之晚矣。
征戰天下,首在得人!
張守仁眼看着自己眼前的數十名少年,雖然他不過比這些少年大上五六歲,卻只覺得這些少年青稚可愛,意氣風發。略嫌單薄的身體和幼稚的神情,卻正是這一小支隊伍中最寶貴的財富。
張守仁正自思索,卻見小伍帶着幾個騎兵,匆忙趕至自己身邊,向他道:“將軍,前方三十里左右,有一股敵人往咱們這裡過來了。”
他精神一振,數日來不見敵蹤,除了小伍等人在沿途偵探外,他又派李勇等人撒開大網,兩百多騎兵在方圓百里內偵察護衛,嚴防唐、鄧一帶的敵人得了命令,前來追擊。這幾天來風平Lang靜,不成想,在自己就要潛入的山中,倒是來了一股敵軍。
“是哪一支部隊,看清旗號了沒有?真是怪了,難道是從安豐那邊過來的?”
小伍面露微笑,年輕的臉上滿是不在乎的神情。他笑嘻嘻向張守仁道:“說也好笑。這支隊伍沒有旗號,沒有盔甲和象樣的兵器。大半是拿着繡舊斑斑的舊刀舊劍,還有什麼鐵叉鋤頭,長矛不過是用樹枝綁着一個鐵尖。他們吵吵嚷嚷,不成隊列,屬下看了,真是覺得好笑的緊。”
他描述的很是逼真,張守仁聽了也是一笑。他略一思索,便知道這是山裡出來的杆子隊伍,也就是大楚朝廷口中的義軍。
“小伍,你帶着這幾個人回去,打着我的旗號和節鉞,讓他們的頭領先過來,與我說話。”
“好勒。
楚軍中,將軍的大旗都各有規制。象張守仁是正三品下的高級武官,他的旗上繡一隻色彩斑斕的猛虎,雙眼炯炯有神,做勢欲撲,端的是逼真之極,令人觀之而凜然生懼。再加上他出京時,皇帝則給的代天行狩的清遊旗及節鉞,稍懂楚國規制的人,都必定能知道他的身份。
他眼看着小伍打馬離去,身後跟着幾個掌旗持節的親兵,前簇後擁,威風凜凜的去了。他暗笑一下,心道:“這就是太祖筆記裡說的:上位者必須以威武的護衛,尊嚴高貴的服飾,儀仗來鄣顯他的地位。如若不然,在澡堂子裡,一個皇帝和一個苦力,有什麼本質上的區別?那些什麼天生的領袖氣質,什麼龍行虎步,純粹是不知道政治的酸丁在胡扯!”
初看到這段話時,他還並不怎麼理解。只有到得此時,看着這些鮮明高貴的儀仗和旗號,想象着那些義軍漢子在旗號下拜倒的模樣。卻也不禁暗自得意。
衣飾、文字、禮儀制度,是每朝立國時的根本所在,正是這個道理。
只是,這些杆子義軍的提早出現,卻使得他原本思慮好的計劃和打算,有了被破壞的危險。如何應對,還需重新再想過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