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林將軍和士兵,加起來不過萬人。比之多半是世家子弟的禁軍,御林軍人則全部是由當年的武鄖之家的後人組成,一個平民百姓也見不到。中層以上的軍軍,有一半是宗室子弟。別說是張守仁這樣背景的將軍,就是石嘉本人,在他們面前也擺不了樞相的架子。除了皇帝和太師,這些人只怕是誰的帳也不買。太師餘波,當年曾任御林轉運,有此經歷,方能在御林中稍有人脈,說話比普通官員管用些。
今日御林出動,如果不是皇帝下令,唯一的背後指使人,自然只能是餘波了。石嘉與餘波相鬥多年,不曾想,還是折在了這個老狐狸的手中。
只是他無論如何,也想不通餘波是如何知道消息,又拿捏的如此準確,一擊就擊在了他的七寸上。這個張守仁從不與餘波多打交道,石嘉多次派人監視,張守仁絕沒有與餘波勾通的可能。
他到底是聰明絕頂的人物,想到適才張守仁的表現,心中已經明白。
忍不住轉身回頭,惡狠狠盯住張守仁,向他問道:“你好!你既然知道楊易安是餘波的人,爲什麼不肯早些告訴我?”
張守仁無所謂一笑,答道:“樞相,爲你背黑鍋,或是爲太師大人背黑鍋,對我來說,還不是一樣?況且,眼看太師比樞相更陰,更有手腕,不動聲色間,就在你我身邊布了厚厚的一層網,就等着收線的那一天。樞相大人,你和太師比,可要笨上許多了。”
“這於你有什麼好處?你是不是也投靠他了?”
“嘿嘿,樞相,剛剛還說你笨!樞相,你知道你爲什麼要倒麼?就是因爲你在樞使的位子上太久,手中掌握的武將太多,尾大不掉了!統天下,皇親宗室,統兵大將有多少,不是你的人還有多少?大家對你能放心麼?你太跋扈,你野心太大。你想拖着五千萬大楚百姓,爲了你一已私利,踏上北伐的死路。人家打來,咱們不抵抗說不過去,可是實力不如人,爲了一個人的私慾,把千百萬人的命不當命,石樞相,你也太高看你自己了!”
他這一番話,憋在心裡很久,此時被石嘉一引,立刻竹筒倒豆子一般,劈里啪啦將石嘉好一通數落。
石嘉原本還是氣衝斗牛,一張老臉漲的通紅,此時被張守仁指着鼻子一通痛罵,他原以爲自己必定會怒髮衝冠,不知怎地,待聽到最後,只覺得越發虛弱,難以辯駁。
他低下頭去,向張守仁苦笑道:“罷了,老夫經此一事,在朝中難以立足,以後的事,看你們這些少年的了。”
張守仁微笑道:“不敢當。”
石嘉白髮蒼茫,雙目含淚,向張守仁道:“你投靠了餘波,將來必定還會大用。不過,我要提醒將軍,蒙兀人滅我大楚之心甚堅,求和只能保一時的平安,將來必定還有大患。做軍人的,還要時刻想着打仗才行啊。”
張守仁看他如此,只覺得心中一軟對這個老人再也恨不起來。他苦笑道:“大人,你還沒有明白麼?太師,他從不肯拉攏在朝的武將。禁軍將領,爲什麼這麼容易被你收在麾下,是太師手腕不如你,還是實力不如你?是太師知道避諱,不肯掌握軍權罷了。象我這樣的將軍,沒有根基,沒有實力,還惹的一大幫人恨我,太師怎麼會要我這樣的人?我雖然早就知道楊易安暗中投靠了太師,卻當真與我不相干的。”
石嘉瞪大雙眼,向他道:“這楊易安我知道,他不是從小和你一起長大,他既然投靠餘波,想必很是信重,難道就沒有引薦你,或是暗中與你說明?”
張守仁低下頭去,輕聲道:“沒有。”
石嘉恍然大悟,不禁仰頭大笑道:“好!很好,老夫將死之人,見到張將軍這樣的好將軍,也見到餘波和楊易安這樣的好手段,好謀略。很好,死也不虧!”
他正在仰天長笑,下面的禁軍隊列,卻如潮水般分開,隊伍正中,身着紫色官服楊易安昂首直趨,在衆人的簇擁下,上得前來。
“石嘉,你多行不法,驕縱生事,今日在這御山上被御林將士當場拿住,你還有什麼話說?”
石嘉斜眼笑道:“黃口小兒,也敢用這樣的語氣口吻,和老夫說話!”
他一生中除了最後這點不光彩事外,早點曾經帶兵做戰,頗獲戰功,中年之後,執掌樞院,大權在握,其氣度修養,又豈是楊易安這樣的後輩能比擬的。在他的氣勢壓制下,楊易安只覺得心虛氣短,難以如適才那般直言質問,大聲反駁。
楊易安到底是聰明絕頂的人物,一徵之下,已經變了口吻,臉上露出笑意,向石嘉笑道:“樞相大人有何罪,自然有皇帝陛下來論斷。這會子,還是請大人好生合作,不要使小輩們爲難纔是。”
“你是用何身份,和老夫說話?傍晚時,在我府中趨奉如狗,現下就咆哮如獅,楊易安,你變臉變的何其快也!”
石嘉詞鋒嚴峻快捷,其利如刀,轉瞬之間,將楊易安又斥問的不能再發一言。張守仁在身邊看了,雖然他斥責的是自己好友,卻不知道怎地,自己卻覺得痛快非常。
楊易安被石嘉斥責的難堪之極,呆了半響,只得苦笑道:“樞相,你是聰明人,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又何苦在言語上討這點便宜?無謂讓晚生爲難,請隨御林將士回大內吧?”
他又轉過頭來,向張守仁道:“守仁,你勸勸樞相大人。”
張守仁氣極而笑,向他道:“易安,你這麼將我賣了,現下還要我幫你?”
楊易安微微露出一絲窘色,卻是轉瞬消逝,他向張守仁慨然道:“守仁,我知道你必定怪我。其實,這官場上與戰場一樣,比的是心機智略。眼下,不過我略勝你一籌罷了。你放心,我就是富貴了,也不會忘了你。你怎麼對我,我便怎麼對你。你我的兄弟情誼,不要爲了這點小事生份了。”
他如此無恥,張守仁氣極而笑,當下也懶得同他多說,只是笑問道:“你青袍換了紫袍,升官了?也不忹辛苦一遭。不知道,太師大人私下計較,要如何處置我?”
楊易安面露得意之色,向他笑道:“守仁,太師很是大方,今晨就行文吏部,將我調入御史臺爲正四品下的監軍御史。不然,我現下也沒有身份立於此地啊。守仁,你聽我說,你斷然沒有性命之憂,解下佩服,下來聽憑發落,我一定保你無事。最多,削你軍籍,回鄉爲民。咱們有的是錢財,你回家買些田地,做個富家翁,一樣的舒服。守仁,官場如戰場,你的閱歷太淺,你的心腸太軟,你的腦子太直,你不適合當官,做將軍,聽我的勸,回家吧。”
張守仁懶得理他,只是目視石嘉,向他道:“大人,他說的話到也有些道理。反正沒有性命之憂,本朝與前朝一樣,絕不殺士大夫,大人還是下去,聽憑他們處置就是了。”
他聽石嘉適才的話,隱隱然有死志,是以如此相勸。
石嘉慘笑道:“一輩子的老臉丟光了,活在世上不過是任人取笑的行屍走肉,張將軍,老夫也曾是武人,大丈夫敗了就死,有什麼好說的。”
他面色不對,張守仁仔細一看,頓時大驚失色。急忙掀開他的外袍,只見心口之上,緊緊插着一柄小刀,刀聲半截已經插入石嘉心口,鮮血從閃着寒光的刀身沽沽流下,不一會功夫,已經將石嘉的外袍染的血紅。
“張將軍,我死之後,難逃罵名。不過,北伐雖然暫不可行,但是對蒙兀人不可掉以輕心。你是聰明人,我想你早有安排,不會在這件事上倒黴。依我看,你不要呆在京師了,請旨到江北去,大楚的將來,就靠你們這些軍人了……”
果然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石嘉畢竟是執掌軍權的大臣,眼光遠較平常人高明。此時拋下私利,爲張守仁出謀劃策,竟與張守仁自己私下裡的謀算,不約而同。
張守仁只覺兩眼一酸,一股熱氣再也收束不住,兩行眼淚自眼眶中流將下來。石嘉環顧左右,原本的心腹大將見他自盡,不但無人上前,一個個還面露懼色,躲的老遠,心中一陣感念,忍不住吟道:“生當爲人傑,死亦爲鬼雄。張將軍,我今天總算明白,爲什麼人同情項王,原來一死甚難,世間**多堪不破生死這一關,可悲,可嘆。”
在他越來越低沉的話語聲中,一個個禁軍大將垂首束手,步下山去,任着御林軍士將自己牢牢捆起,如待豬狗。
張守仁抱着石嘉,只覺他身體越來越冷,越來越冷,呼吸原本是急促低沉,待到後來,漸漸變的響亮,不過也就瞬息時間,便再也沒有一絲聲響。
他將石嘉輕輕放下,只覺心頭一陣茫然。在戰場上見的死人多了,象石嘉這樣的大楚高官,死於內鬥,這樣的殘酷和尖銳,直刺入他的內心,使得他原本以爲波瀾不驚的心中,鮮血淋漓。
“來人,將這個叛將縛上!”
他正在發呆,旁人卻是忘不了他。一個御林將軍伸手一指,幾個士兵立刻撲上,意欲將他綁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