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嘿嘿一笑,接着道:“只是那時候大帥坐擁兩千萬百姓,數千裡方圓土地,幾十萬帶甲將士,隔着黃河天險,咱們固然不能在平原上和他的騎兵爭勝,可是他想打敗咱們,又豈是那般容易?”
張守仁點頭道:“此言有理。我之所以不惜被人罵成叛賊,過江伐楚,也是看到這一步,不得已耳。”
關於這一點,兩人到是異口同聲,一起答道:“大帥弔民伐罪,以有道誅無道,革楚命,濟萬民,此是上應天心,下救黎首的大善之舉,安能以反叛視之?況且,一朝興,一朝亡,自古無不亡之國,大楚興,也是滅了南宋,難道能說太祖是叛賊不成?”
張守仁微微苦笑,心道:“太祖以如畫江山付我,卻知道我來爲難他子孫時,不知道是何想法。”
想到這裡,心中頗覺無趣,揮手道:“你們且退,我太過疲乏,要歇息了。”
兩人對視一眼,知道大帥爲難故主,心中尷尬自然難免。只是他們都是深沉狡詐之人,一心想的是功名利碌,現下主子如此得意,將來建立新朝,他們都是從龍鄖舊,開國功臣,就這一點來說,也非得力勸張守仁將滅楚一事進行到底不可。
有些時候,當一個人擁有了一個集團,讓這個集團爲他效力的時候,他也需得爲這個集團付出,回饋,並不是孑然一身時那般自由了。爲上位者的得意與無奈,亦是如此。
自這一日後,楚軍攻伐依舊,卻總是不得其門而入,除了仍下一堆堆的屍首外,別無辦法。唯有一次,王西平親自督師猛戰,以重木撞擊寨牆,逼的守軍開門力戰,兩軍纏鬥多時,方纔給守方的飛龍軍帶來不少的損傷,然而除了王西平的屬下外,其餘楚軍在攻擊時,總是缺乏決死的意志與狠勁,加上高密度的交戰,除了飛龍軍疲乏外,楚軍雖然是輪戰,卻也是難以支撐。
五日之後,在大楚平帝五年夏六月初十日,兩軍竟是停止交戰,互相收拾死去將士的屍體,加以焚燒掩埋,隨軍醫生加緊料理傷兵,輕者加以包裹敷藥,重者不免送往後方治療。
飛龍軍修補損壞的工事,楚軍竟也是不管不顧,只是在陣前叫罵,擂上一陣戰鼓,射上幾箭,便也做罷。
軍中中下層的軍官和士兵們尚且不知原故,只以爲楚軍疲乏,對方的將領們讓士卒休整,中級校官以上,心中卻是清楚明白,對方必定是接到了京師被圍的消息。
“平江失守,敵軍過吳江,陷秀州,得嘉興、桐鄉、海寧,過餘杭而不攻,偏師制之,近六萬賊軍竟致京師城下。幸虧城中將士機警,在賊兵前鋒不過距離城池裡許時,緊閉京師諸門,鳴鑼擊鼓,數萬禁軍將士甚至皇宮內的御林衛士,大內侍衛,甚至更夫、巡吏,各部使喚的僕人下人,亦是持兵上城,百姓也在城下鼓譟吶喊,這才擋住了敵人第一波的攻打。”
石重義額頭冷汗連連,面色鐵青,目視着帳內二十餘名各部兵馬使,放下手中的文書,慘然道:“也是虧的敵人爲了瞞住我們,輕兵繞道,什麼攻城器械也沒有帶,甚至餘杭稍加抵抗,便放棄不攻,這才這麼迅速就插到京師城下。若不是城內守將機警,現下京師已經陷落多時矣!”
他終於忍不住號啕大哭,泣道:“罪臣無能,差點害的陛下蒙塵,身陷敵手。宗廟不幸,居然生出我這樣的無能子孫。我有何面見太祖皇帝於地下!”
他拔出佩劍,猛然勒向自己脖間,又叫道:“不肖子孫,罪臣石重義自刎以射!”
幸虧他身邊的親兵早就看出他神色不對,一見他拔劍便猛然撲上,將他手中的佩劍搶將過來,扔在地下。饒是如此,因爲他動作太快,太猛,還是在脖間拉了一條細長的創痕,幾滴血珠溢將出來,駭人之極。
“大帥,兵戰不力,非大帥一人之過!”
“正是,是吾等無能,破敵乏術。”
“大帥千萬不可太過自責,敵人如此狡詐,非常人所能想象。”
諸將原本都是心高氣傲,這些天來,以幾倍敵軍的楚軍向着敵人攻擊,怎料卻是一點成效也沒有見到,飛龍軍輕鬆擋住了自己的攻勢,彷彿還行有餘力。一想到敵人陣中不過七萬餘人,就這樣輕鬆擋住自己的攻擊。當初大夥兒一力主戰,要以全師與敵決戰,大軍壓上攻擊敵陣時的狂妄,若是石重義依了衆議,果真如此,只怕這裡的楚軍早就潰敗多時了。
想到這裡,不免對這個持重謹慎的老將很是敬佩。現下京師危急,各人行止大亂,也需得這個老將壓住陣腳,不然只怕消息一旦走漏,就會全師潰敗。
只是他們安慰並不得法,石重義越是聽他們勸說,便越覺得自己太過無能,不及張守仁之萬一,自信崩潰後,只覺自己百無用處,活着也是無能爲力,他一邊聽着各人相勸,一邊只打定主意,一會稍有機會,還要揮劍自殺。
王西平在前幾日強攻敵營時,雖未受創,卻是太過傷神,自戰陣退下來後,已經休養了好幾天。此時病後初愈,滿紅潮紅,顯然是身體大虧,難以支持。
因見衆將相勸而不得法,便連咳幾聲,然後方道:“請諸位將軍暫歇,我有話講。”
他身爲禁軍第一軍的兵馬使,資歷深厚,很得衆望,此時如此一說,各人便立刻閉嘴。
就是石重義,卻也是迴轉頭來,要看他說些什麼。
“石帥,這書子上有沒有寫,京師現下的情形如何?”
“只是說到京師戒嚴,陛下甚至命諸王上城領軍。百官也需帶領僕衆協防,另外,便是令人趁着賊人沒有合圍時,潛逃出城,往南方各軍州提調勤王兵馬,也嚴令咱們不要在此耽擱,立刻回師援助京師。”
王西平臉上青白相加,只覺得心口發甜,胸口發悶。不禁想到:“大事休矣。”
只是卻並不敢露出慌張神色,只靜靜道:“石帥不必驚慌,其實事尚有可爲。”
石重義又喜又驚,忙道:“王將軍,我方寸已亂,請你爲我詳加贊畫。”
“大帥,適才你也言道,這夥敵人雖然有五六萬之多,卻是輕兵南下,連餘杭那樣的小城也不攻,顯然是沒有能力攻陷。我朝京師經過近百年的修葺,城池堅固高大,外有護城河環饒,別說是六萬沒有器械的敵人,就算是眼前的敵軍全至,再給他們器械,想攻陷京師,也絕非一時兩日可以完成。”
石重義眼前一亮,當下起身揮手,叫道:“不錯,很是有理。我適才只覺得京師必不可守,亂了方寸。其實京中尚有幾萬兵馬,並沒有到絕望之時!諸位將軍,這便隨我回撤,往援京城。”
諸將想想王西平的話確是有理,各人多半都是京城人氏,家小俱在,適才擔心害怕,均是沒有想到,六萬多沒有大量攻城器械的敵軍,絕無可能在短時間來攻陷大楚京師這樣的大城。聽得石重義吩咐,各人都道:“末將等遵令,這便下令回師,全軍南下,往救京師,護衛皇帝陛下。”
王西平卻不料自己的話有如此的效果,心中發急,忍不住咳了兩聲,只覺得嘴裡發甜,偷偷一看,卻是吐了幾口血出來。
他不敢讓人知道,急忙用巾帕擦了,藏在袖中。
卻是高聲道:“石帥,各位將軍,我的話還沒有說完。”
石重義已經對他很是敬服,當下忙道:“王將軍還有什麼妙計,還請道來。”
“大帥,諸位將軍。各位有沒有想過,敵軍明知道短期內攻不下京師,卻仍然以大軍偷偷南下,不顧身後有咱們的大軍,也不害怕身陷重圍,難以回師?”
一個將軍遲穎片刻,便答道:“敵軍統帥是那李天翔,飛龍軍中以善攻聞名。他此次率軍南下,轉戰幾近千里,攻無不克,戰無不勝,用計巧妙之處,心腸狠辣之處,統軍嚴密之處,都竟似不在那張守仁之下。我看,他們讓這李某領軍南下,一則是看能不能趁勢攻入我京師,一舉滅了我大楚。二來,如果奸計不能得逞,則領軍回師,斷絕我大軍糧道,阻我後援,然後前後夾擊,一舉將我大楚軍中精銳主力,滅亡於此,如此這般,他們兩軍會師,再去攻打京城,則可輕易破城。”
王西平咳了兩聲,答道:“確是如此。不過,他們想的輕鬆,卻未必能如此行事。我大楚養士百年,待士人不薄,境內城池,多不肯投降,打亂的軍人,還會歸於原部。他們越是深入,就越是困難。想斷絕我王朝與京城聯繫,殊非易事。是以咱們不必慌張,一則是京師必然得保,二來咱們也一定可以自保。”
石重義急道:“眼下不是說咱們的事,回京勤王要緊!”
“是,我說的正是此事。敵人一計連着一計,很是狠毒。大帥你有沒有想過,我軍突然開拔。全師南迴,而京師被圍一事也決計瞞不住人。到時候陣形變動,軍心動搖,我軍原本就不是飛龍軍的對手,好在敵人善攻,我軍善守,相峙於上經,必定無事。若是現下倉促間就拔營南下,只怕行不過百里,敵人追隨攻打,我軍必定潰敗四散,難以成軍!”
石重義原本以爲他還有什麼妙計可言,此時卻又說出這樣一番言語,令他氣沮。當下呆坐回椅上,良久之後,方問道:“依你之見,該當如何?”
“以末將之見,回救京師也是必然。不若以半數十萬人先回京師,餘部在此與敵相峙。好在這麼多天過來,咱們的營盤也是穩固的很,雖然軍心不穩,敵人要攻過來,也是困難。如此這般,援兵可以回救京師,此地仍然是個相峙的局面,敵軍不管如何辣手狠毒,咱們只要穩住了,拖的時間越久,對咱們越是有利。”
石重義尚在思索,其餘諸將便已連聲責難,紛紛道:“京師危急,皇帝陛下有難,王將軍不思全力回救,卻是畏首畏尾,只願意以半數往救京師,莫不是心裡打定了什麼主意,要向那張某人賣好麼?”
更有人道:“聽說王將軍與逆首張某有着香火情,現下回頭投效,那張某人必定重用,加官進爵,指日可期。”
其實諸人都知道王西平不是貪圖富貴膽小怕事之人,只是當着此情此景,人心大亂,一語不合各人的心意,便已經吵嚷起來。
王西平眼前這些兵馬使尚且亂成如此,若是消息傳到諸軍時,還不知道亂成什麼模樣。他心中又是着急,又是擔憂,忍不住又中一口鮮血溢出嘴角。
這一回,卻是讓各人看的真切。衆人都知道他是心急國事,被激後方才如此,一時間心裡感愧,便再也不便做聲。
石重義眼見王西平如此,也知道他說的有些道理,全師開拔,軍心不穩之際,雖然人數衆多,但歷史上幾十萬大軍被幾萬人擊敗的事,比比皆是,楚軍雖然精強,但是苦戰這麼多天,也是疲乏之極,加上軍士大多是京城土人,家小俱在,心中憂急,敵人只要銜尾而追,卻也是當真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