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翔初時也被他這憨厚的臉孔,誠摯的語氣所打動。想到這人愛民如子,不惜自毀前程,甘願成爲反賊,也要相幫百姓,帶着自己屬下的兄弟,千山萬水,逃到此地。觀其行,聽其言,當真是個義薄雲天之士。一想到這人話裡的意思,所謂不便,不過是害怕暴露其形,朝廷找張守仁要人,則張守仁必定陷入兩難的境地,而突破楚軍阻擋,又偷過飛龍軍的防區,在這信州地界不久,就足以根據地形來判斷李天翔的落腳地,又根據下屬的報告,迅速制定了做戰計劃,這樣的人,豈能是他表面上展露出來的這般的仁德和沒有心機?
他微微冷笑,打量着張仲武,只覺對方的眼神並不閃爍,直視自己。雖然明知道對方圍困自己,又不肯動手,只是爲了讓飛龍軍的軍隊高層瞭解他的帶兵手腕和高超的謀略,而不是表面上所言的原因,卻總不能完全堅信自己的判斷。
嘆一口氣,李天翔將張仲武扶起,苦笑道:“不管如何,你找我算是找對了,也可算是找錯了人。”
見張仲武一臉的不解,李天翔歪一歪嘴,道:“這些身佩劍斧鐵牌的軍人,是我飛龍軍中專司軍法的軍人,直屬節度府管制。軍中不論何人,犯下軍法,都由軍正司下來捕人。”
這一番話說完,張仲武頓時瞭然。眼前這個將軍到確實是身居高位,只可惜,身陷囹圄,正是自身難保的時候。說找到了,就是他必定會向張守仁稟報此事,可以不必多生周折,說找錯了,就是這人眼下的境況如此,他的話未必有什麼好處,反而可能帶來不可預測的禍事。
他心中一陣陣的光火,好不容易逮着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卻遇着這麼一個倒黴將軍。
心裡雖然懊惱,卻道:“原來如此。不過咱們只求魏王能夠收留,也不必在行動時引起地方官府的注意,鬧出軒然大波,引的南邊注意。除此,也別無他求,將軍境況如何,並不要緊。”
他微笑着又道:“況且我看將軍如此神勇,智計百出,魏王或許只是一時之怒,必定不會太過難爲將軍的。”
他若是說別的到也罷了,此時誇獎李天翔,卻着實令他惱火。當下也顧不得在研究這張仲武究竟如何,只令道:“既然你是實心投效,該當如何,我現下也做不了主。你且約束部下散開,就地歇息,能躲雨就躲一下。待到明早,隨我一起往穎州便是。”
張仲武微微一笑,躬身道:“我屬下的兄弟們什麼苦沒吃過,就讓他們在外面候着便是。”
李天翔眼皮一跳,也不做聲。
因爲局勢詭異,雖然身上一片,他卻是衣甲不解,只靠在火邊假寐。到是李文舟從容不迫,喚來隨從,取出乾淨衣袍換過,又令人將溼衣在火前烘乾收好,這才安然睡倒,鼾聲大做。
一夜無話,李天翔心中有事,睡不安穩,待迷迷糊糊看到一絲紅彤彤的光線,便舒腰長身而起。掃了一眼廟內的諸人,均是紅眼兔子一般,似睡非睡。他微微一笑,知道各人心裡害怕,並不能安睡。
再看李文舟身側,那張仲武黑鐵塔一樣的身軀倒臥在一堆乾草中,正是睡的香甜。李天翔當真是哭笑不得,自己一大羣人被此人攪的不能安睡,他到是若無其事,渾不將眼前的尷尬放在心中。
當下命人將他們盡數換起,略整衣袍,也不整治早飯,便決意立刻動身。那秦華也是心中着急,在這裡莫名其妙的耽擱一天,還有不少弟兄受了傷,回到穎州之後,也不求這次差使能夠被記功,但求無過便已滿足。
各人整治完畢,渡出廟外。因爲大雨初霽,空氣清新之極,再加上耀眼的朝陽冉冉升起,衆人均是覺得心曠神怡,昨夜的鬱悶與頹廢,一掃而空。
再放眼去看那些南來的流民和士兵,卻果如張仲武所言,就那麼隊列整齊的站了一夜,此時雖然不少人面露疲敝之色,張仲武只是一聲令下,衆人便立刻收拾停當,扔下那些木杆鋤頭等物,排成行軍隊列,準備跟着飛龍軍一起動身。
李天翔見對方治軍如此嚴整,心中也是敬服。那些職業軍人到也罷了,流民不過是烏合之衆,居然被他整治的如此聽話,這其中有着多少手腕,多少顆人頭落地,卻也是必不可免之事。
至此再無別話,由飛龍騎兵打頭,簇擁着李天翔在前,身後數千浩浩蕩蕩的南來逃軍與流民隊伍,穿州過縣,一路往穎州而去。
若不是秦華與李天翔等人的身份,那些南來軍人若是想接近穎州百里開外,也非得死戰不休,還得運氣絕佳才成。
及至穎州城外,眼見着灰色的城牆高聳入雲,敵樓上堅着魏字大旗,李天翔噓一口氣,向秦華問道:“聽說大帥曾有意遷王都於洛陽,諸位參軍和大將也都有此意,怎料竟未成行?”
秦華微微一笑,答道:“這樣的軍國大事,我不過是個小小校尉,怎能知道端底。將軍見了大帥,自行問過便是。”
得河南與山東全境後,飛龍軍下一步的動身,不問可知。現下潼關在蒙兀人手中,洛陽已經成爲距離潼關最近的大城。遷帥府王宮於洛,北可扼黃河之險,西向可叩潼關之險,加上名城要地,關隘險峻,就是舊朝遺留下來的王宮也比穎州那寒酸的帥府要華麗壯美許多,張守仁卻遲遲不肯搬遷,卻是不知是何用意。
見秦華並不肯說,李天翔似笑非笑,也不追問。以他罪將的身份,討論這樣敏感的話題,對方的回答,已經夠客氣了。
秦華見他神色,卻也有些黯然。一路上他跟隨這個赫赫有名的大將,只覺得對方雖然冷傲,卻是一個當真有本事,有擔當的好漢子。此時見對方神情如此,也頗覺遺憾。
當下訕訕道:“我曾聽人說起過,大帥雖然有意遷至洛陽,卻因爲城內很多皇宮舊苑,享樂遊玩之處甚多。大帥說,他搬進去住不好,不搬現成的,卻去再修帥府,卻更矯情。因着這一層顧慮,是以遲遲不肯搬離穎州。”
李天翔略一點頭,答道:“原來如此!”
他知道這秦華必定不會拿這些騙他,張守仁也必定有過這麼一段交待。只是以他的分析和判斷,不離穎州,卻絕沒有表面上這麼簡單。
正在尋思間,卻見十餘騎的帥府親兵隊伍自城門疾馳而出,稍頃之間,便已到得自己身邊。
“大帥傳李天翔即刻到帥府相見。”
“是,末將遵令!”
李天翔在馬上躬身一禮,以示遵令。卻又聽那親兵頭目道:“登州刺史暫時入城至驛館安歇,大帥有空再見。那個張仲武,隨李天翔一起面見。”
李文舟拍馬向前,向李天翔笑道:“一路多蒙將軍照應,這一別不知何時再相見,唯願將軍受罰不重,再回山東,下官必定會登門拜見。”
自古廟一事後,李天翔對這個不顯山不露水的文官,卻也有了敬重佩服之感,對方的見識膽略,竟並不在自己這個統兵大將之下。論起氣度修養,還在自己之上。此時重武不重文,大帥並不立時召見於他,也在意料之中。
當下他抱起雙拳,向李文舟鄭重道:“李大人言重。我在這穎州只怕要待一段時日,只要稍有可能,必定會到驛館拜會大人,坐而論道,談古說今,亦是人生樂事。”
他此時心情困頓,說的話卻也帶有一點暮氣。李文舟不免安慰幾句,然後方纔帶着從人離開。
李天翔眼見再無別話,便向那帥府親兵頭目道:“頭前領路,咱們這便去帥府。”
談吐之間,卻又彷彿可見此人孤高自傲,不可一世的舊日風範。那親兵看的一呆,忙答了一個是,當下打馬在前,引領着諸人往帥府而去。
這穎州風光景緻,李天翔當年見的多了,並不以爲怪。今次回來,只覺得樓房漸多,行人如潮,其餘酒樓茶樓之類,亦有增多。除此之外,街道越發寬闊齊整,路面也是潔淨之極。這穎州不愧是張守仁得到後精心治理的第一個州城,論起規模氣勢,只怕已經不在大楚京師之下了。
他尚且好些,那張仲武卻是第一回見着穎州城內的模樣氣勢。那些高樓磚牆,在形狀上與南方的樓房相似,卻是以燒製的磚石砌成,料想在堅固和防火上,比之木製樓居高明許多。(南宋時,中國人就建造了許多高樓。臨安城最高的酒樓,居然比皇宮還要高出許多。而宋朝皇宮建築,又是中國曆朝中最高的,宋人城市人口密度太大,不得以用高樓來解決民居困難,也導致經常有大火焚城,是當時的一大難題。)再有整齊的坊市,臉色紅潤,神情快活的市民穿梭其中,叫賣聲不絕於耳,當真是一副盛世景象。
放在南方的京師和建康、平江、泉州等大城,這穎州規模與人口與之相當,卻也並不出奇。奇就奇在,張仲武當年也曾數次進入中原,那種蕭條與衰敗,卻也是親歷親見,這五六年間,一個城市居然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卻委實不得不教他嘖嘖稱奇。
至於城市規模之大,規劃之精妙,市政之合理,環境之整潔,卻不是他這個將軍可以立時領悟的。於他而言,只是覺得這穎州氣勢恢宏,令人愉悅罷了。
一路上走走看看,過不多時,就在穎州城中最中心也是最熱鬧的鬧市之旁,卻聽他身邊的一個親兵喝道:“兀那黑漢子,還在看什麼,到了。”
張仲武雖然是大楚指揮使,在飛龍軍中卻並無軍職。造反起事後,卻也並沒有穿着軍裝,那親兵並不知道他的身份,便以黑漢子相稱,卻也並不是有意侮辱。
張仲武聽得他呼喝,也只是微微一笑,心中只是奇怪,帥府怎麼會建在這個喧鬧嘈雜之所。眼看帥府旁的居民若無其事,並不惶然如臨大賓的模樣,彷彿也並不如何畏懼張守仁的威名。要知道張守仁治世以嚴苛殘酷聞名,不但境內的百姓聞之膽寒,就是張仲武在南方時,也常聞其名。卻不知道這穎州城的居民,傍虎而眠,卻是絲毫不懼,到底是爲何故。
心中奇怪,卻見李天翔已經由帥府側門當先而入,他不敢怠慢,急忙也跟着進入。
待到了帥府之內,卻是任誰也不敢再騎馬,各人依次下馬,在帥府前的廣場右側等候。
張仲武放眼看去,只見三層二十七階的漢白玉石階上,釘子一般的站立着數十名衣甲鮮明的帥府親衛,種種衣着不一,品級不同的文官武將,奔走不暇,或是神情愉悅,或是沮喪,或是不安,或是興奮,表情不一,神色各異。偷眼去看,就是一路上鎮靜如常,並不以自己獲罪而不安的李天翔,也是面露一絲緊張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