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因爲此事,一行人耽擱了大半天的時光,稍稍向前又趕了幾十裡,卻仍然是趕不到驛站。
環眼四顧,滿目蒼茫。此時正是亂世,數十年間,北方人口因戰亂、災荒、瘟疫、水患,橫死大半。
張守仁治河南,爲了統一管理,提高糧食產物,方便丈量土地,將以前的十村並做一村,三縣並做一縣,將畿內不少散亂居住的百姓聚集一處,也省了很多行政費用。當世之時,遷移百姓尚沒那麼多講究,幾間房,一張坑,加上些鍋碗,政府還發放點糧食和農具,那些一村只有幾戶人家的百姓,自然是樂意之至。
待到李天翔路過這信州地界,早過了市集繁盛,百姓聚集之所。此時方圓數十里內,休說人家客棧,就是連野狗也不見一條。
放眼看去,但見荒草連天,藤蔓片片。偶爾可以看到幾幢低矮的農舍,都已經年久失修,破敗不堪。
李天翔心中微覺淒涼,以他這樣剛硬堅強的性子,也是覺得眼前其景,太過慘淡,也太過讓人悲涼了一些。
“不知何年何月,再見宋時的繁盛模樣。可憐我漢家百姓,要受如斯痛苦。”
“將軍?”
那軍正司的軍官見李天翔不理會自己的問訊,兀自發呆,便又再一次問道:“將軍,天色將晚,咱們是繼續摸黑趕路,還是原地休息?”
“休息吧。打了一仗,兄弟們都累了。再有,還有十幾個傷者,精神也熬不下來。”
那軍官面露難色,道:“可是這裡地處荒野,只怕將軍要受些委屈了。”
李天翔無所謂一笑,向他道:“我自幼從軍,什麼苦沒有吃過。不過是露宿一晚,打什麼緊。諸位,就在這裡將就一晚吧。”
他這種職業軍人的風範,再加上白天的表現,令得這一隊軍正司的軍人們敬佩不已。此時聽他如此吩咐,各人也不待長官應答,當即全體在胸前橫握一拳,暴諾道:“是,謹遵將軍之令。”
李天翔灑然一笑,就欲下馬。他坐在馬上一天,到底不是自幼成長於戰馬身上的遊牧民族,此時覺得渾身痠痛,腰骨如同要折了一般,只是表面上還裝的從容罷了。
“將軍,看前面,好象有一座古廟?”
李天翔注目一看,卻見朦朧的月色下,有一座黑沉沉的建築橫亙於前。他看看高度與建築的形態,不覺點頭道:“不錯,這確實是座廟。”
各人都是大喜,均道:“這可再好不過,省得露天席地了。”
俗語說,看山跑死馬。此處一馬平川,除了這條耗費大量民力修成的堅實道路外,別無遮目的山川樹木。各人騎在馬上,地勢又比較高,是以看着這廟很近,待一路跑去,一直跑了小半個時辰,天色已經黑透,這纔到得這廟外。
“咦,廟裡有火。”有個軍正司的騎兵驚呼一聲。
隔着不遠,衆人看到這廟的大殿內生着篝火,火旁影影綽綽,顯是有不少人就在這廟內。
因白日遇着山賊,衆人不敢掉以輕心。當下全數抽刀在手,一個個散將開來,將這廟圍的水泄不通。
雖然動作小心到底是百來人還騎着馬,過不多時,這廟裡的人就已驚覺。混亂間,廟內篝火已經被人睬熄,廟裡黑沉沉一片。
“裡面是什麼人,出來!”
因戰陣已成,各人便張弓搭箭,沉聲呼喝,命令廟內的人出來相見。
“你們又是什麼人!”
廟內的人卻也並不慌亂,火熄之後,看不分明,只覺得廟內人影縱橫,似是也在擺出戰陣,影約間,竟與廟外的軍人形成對峙之勢。
“我們是飛龍軍節度穎州軍正司,你們若是強人,儘快出來受縛請降,還能保有性命。”
“口說無憑,請拿出證據。”
聽說對方是軍正司的軍人,裡面的人語氣似乎客氣許多,只是並不開門,卻請求驗看證據。
因覺得對方並不是烏和之衆,李天翔稍一示意,軍正司的領隊校尉秦華略一點頭,屬下一個隊正便掏出鐵製信牌,粗聲叫道:“裡面的人看好了,可別手抖弄壞了它。”
所有軍正司的官兵轟然大笑,均是樂不可支。
軍正司橫行軍內,專治不法軍人,其信牌就是根本。此牌就是根本,令牌一出,任你是統兵大將,也要膽戰心驚。廟裡的人如此行事,多半就是飛龍軍內的同袍,是以那隊正扔進牌去後,便拿他們取笑。
只見裡面火摺子的火光微微一閃,稍頃過後,便見火光又起,卻是適才的那堆篝火又被人點燃。
“呵呵,諸位請進來說話。”
一個綠袍官員信步來到廟門處,向着外面的軍正司軍人們略一拱手,微微一笑,又道:“下官是登州刺史李文舟,裡面是隨行護軍,請各位不必見疑。”
這小小古廟中,竟有一個堂堂的正四品下的刺史立身,卻教李天翔等人聽了一呆。
眼見對方衣袍整齊,腰間的魚符鐵牌在火光的映射下閃閃發亮,自己這方又是人多勢衆,料想也不可能有假。
當下由李天翔當先翻身下馬,昂然直入,徑自尋了一個靠牆的角度,盤膝而坐,閉目假寐。
李文舟眼見這個青年將軍身披紫袍,竟然是兵馬使一級的大官兒,卻是自己這個新任的小小刺史不可以比擬的,眼見對方很是無禮,卻也不同他計較。
因見秦華上來見禮,當下微微一笑,摸一下下巴新蓄長的鬍鬚,向着秦華道:“荒郊野嶺,寂寂無人之所,我原以爲就我們錯過了宿頭,不得已在這裡暫歇,將軍卻又因爲何故?”
秦華雖是軍正司的校尉,品級卻比李文舟低了不少,況且對方是登州刺史,這登州新近被飛龍軍所得,年產萬兩金礦,又有不少海產,富庶之極,如此重要之地的刺史,自然是很得信重的要員,雖然管不到軍正司,卻也不必沒來由的得罪他。
當下鄭重行了一禮,然後方直起身來,向李文舟道:“大人安好?哎,咱們錯過宿頭,卻是因爲一件意外。”
他將遇着盜匪的事詳細說了,見對方神色鄭重,便拍着痠痛的膝道嘆道:“大帥勵精圖治,嚴稽盜匪,河南境內早就沒有成羣的匪盜,卻不知道這一股賊人,從何而來。”
他自然並不知道,自己眼前的這個相貌堂堂,面目白皙的官員,原本也是從北方渡河而來,準備混不到飯就做賊的流民逃犯。此時聽了他話,心中想起前事,正在暗道僥倖,卻哪裡能同他一起分析這盜賊從何而來。
李文舟自顧自想了一回,因見秦華正在發呆,便笑道:“左右是餓極了的流民,回覆了大帥,請駐軍剿滅平定就是。”
他這見解極是平常,秦華不免失望,臉上神情立時變的淡然起來。李文舟卻是不管不顧,拉着他手笑道:“我是文官,理境安心,勸農興桑,收稅支賦,這是我的份內事。至於境內有盜匪,小股的是執金吾的事,大股的則由巡撫中軍下來彈壓,甚至請駐軍料理,咱們卻不必來操這個心。”
他放聲笑道:“打仗我不行,烤肉我卻拿手。你們過來之前,這隻全羊正烤的金黃,油水都往下滴了,香氣四溢。來來來,我令人抹上椒鹽,咱們一起來吃。各位軍正司的兄弟們,不必客氣,出門靠朋友,咱們一起來吃過。”
此人久歷江湖,現下又混跡官場,如何肯放過這個與軍正司軍人親近的機會。當下諂詞如潮,將一夥軍正司的軍人哄的眉開眼笑,過不多時,便一羣羣席地而坐,與李文舟及他的一衆護軍打的火熱。
“來,送半片羊給那位將軍和他的隨衆。”
李天翔擡眼一看,自己卻也是餓了,見這個刺史很會做人,便只向他略一點頭。他平時爲人就很自傲,很少理會尋常官員。此時又正倒黴,哪裡有心思與人結交,雖然李文舟一副刻意要結識的模樣,他卻也只是點頭致意,命隨衆將肉吃了,自己卻只喝了幾口煮出來的米粥,便也做罷。
李文舟很是乖覺,因見李天翔神色鬱郁,身邊的幾個親隨也是滿臉官司。這些軍正司的人又隱然間將他圍在一起,便心知這必定是個犯事的將軍。飛龍軍內將軍受責也是常有的事,以李文舟的爲人,卻是不肯等閒待之,失去一個與權貴結交的機會。
他在上次第三軍收取各州帳薄財物時,並不消極而抗,而是與前來辦事的軍人交好,利用自己手中的職權,曲意奉承,待別州被搜刮一空時,鄆州竟是安然無事,只是調走了一批米糧而已。
此事一過,不但張定國對他另眼相看,就是第三軍內,卻也並不因爲他拖延推諉而怪罪,此人的圓滑和交際手腕,由此可見一斑。
張定國任人唯賢,因見他能力超卓,便將他由小小的司戶參軍,一下子提爲登州刺史。
按例,刺史在任職一定時間內,要到穎州面見張守仁述職。此人也是瞭解,上任不過月餘,就將治下境內官吏百姓弄的服服帖帖,霸道爲輔,王道爲主,弄的境內雖然沒少交一份錢糧,卻對這個新任刺史讚頌之聲大起。
張守仁聽聞其名,正苦於少了治政理財的人才,當下動了心思,宣召於他。於是李文舟心中一則以喜,二則以懼,誠惶誠恐之際,急忙上路。卻不料,在這裡巧遇使得一舉成名的李天翔。只是一方不知另一方是何方神聖,一方卻是懶得理會不相干的人,若不是一場意外,這二人,卻也是相遇不相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