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想的發呆,堂內諸人卻不知道他打的是何主意,只見他時而面露喜色,時而滿面烏雲,時而又咬牙切齒,當真是變化莫端,不知所已。
半響過後,幸得張定國在場,他是張守仁親兵出身,跟隨多年,自然知道大帥心思。當下上前兩步,微咳一聲,向張守仁道:“大帥,家有千樁事,先從緊處來。依我看,眼下當務之急,還是要防河抗災,疏浚水利,多打農具鐵器,甚至令軍人幫助百姓,務期在最短時間內,以使河南全境恢復元氣。”
他皺一皺眉,緊接着道:“現下的河南全境,好比是新生小樹,不能搖動,一定要細雨輕肥,小心扶持,俟長成參天大樹後,不論是伐薪取暖,夏日遮蔭,庶已可以依靠矣。”
張守仁靜靜聽完,然後嘉許道:“定國此語甚好,可以我的名義,寫成公文,頒佈各州縣,鹹使知之。”
他輕輕伸了個懶腰,叉手笑道:“今日座前,原本都是嗜殺好戰的將軍,鐵血的廝殺漢子,卻不料議的全是民政,當真有趣。早知如此,我不如齊集各州的刺史們,與他們商議討論,豈不更好。”
衆人都是一笑,孟珙欠身答道:“末將以爲,統制一職確是武官,不宜干涉民政。不過,軍民原本一體,無民則不成軍,無軍也不可保民。若是將軍不懂民間疾苦,也不是好將軍。”
又道:“鄭州這裡,其實情形還算好。大帥光復開封后,這裡的守兵多半不戰而降,末將過來接收時,還有鄉紳用花紅表裡,郊迎十里,好生熱鬧。只是待安定之後,巡行地方,發現百姓家中多半以粗糧夾以野菜充飢裹腹,家境稍差的,連粗糧也不可得,只得以稻糠麥麩夾以野菜,甚至樹皮,才能勉強活命。”
張守仁聞言嘆道:“其實河南雖不及江南那麼富庶,卻也是沃野千里,境內山地不多,多半平原,又背倚黃河,南面準水,水利天時,均是富庶之地。官員無能,以致百姓如此吃苦,着實可恨!”
他長身而起,正色道:“今日來此,得益頗多。原欲渡河北擊,此時方知是我用心過急,不顧民生河患。諸將,日後凡後民政事務,還需聽從文官的意思來料理,不必多管多問,事事插手。”
“是。末將等謹遵大帥的將令。”
張守仁就此折返穎州,於平帝三年四月,以魏郡王飛龍節度的名義下發制書,將治下全境正式分爲河南、山東兩省,任命吳禁爲河南巡撫,張定國爲山東巡撫。自此之後,原本大楚統制官兼理軍民兩政,屬下將領多有干涉民政的弊端,不復重現於他治下。
“爾去巡撫許、滑、孟州,山東濟州、鄆州,安撫軍民,修理城池,禁革奸弊。一應地方賊情、錢糧事宜,小則徑自區畫,大則報請定奪。”
張定國手捧制書,面露苦笑。他年紀輕輕,已經被任命爲方面大員,心中卻不知怎地,卻只覺得不如當初跟在張守仁身邊,做一個親兵隊長更加快樂。
自從當年由大楚京師跟着張守仁北上,數年間,歷經惡戰無數,軍中但傳小伍將軍威名,那時候,人生快意之極,行走在穎州各處,看着諸軍將士和治下百姓敬畏的眼神,直如夏日痛飲冰水一般暢快。
及至平帝二年,他被調離軍伍,只是擔任了半軍半民的穎州守備使,雖然權力更大,甚至有權力肅清軍紀,處置犯錯的將軍,卻並不能帶兵做戰,笑傲沙場,隱約間,失落了許多。到了此時,連守備使也做不成,任了這個巡撫,卻是文職。雖然治下數州之地,數十萬百姓,卻只是擁有管理民政的權力,軍務戰守大計,自己卻是再也管不得了。
心中雖然有些不滿,臨行之際,卻需到節度帥府向張守仁辭行。他看着一個個衣甲鮮亮,挺胸凸肚,釘子般站在府門內外的節度親兵們,竟然大起羨慕之感,唯願自己身爲這支親兵的隊正,在大戰時披堅執銳,奮勇殺敵纔好。
進得帥府,驗看印信關防時,一種難言的失落感更是纏繞心頭。曾幾何時,自己也是這支張守仁親信部隊的最高首領,負責着張守仁的安危,是心腹中的心腹。此時官兒越做越大,卻是離得張守仁越來越遠了。
“末將叩見大帥!”
他進得節度府的正堂側室,向着正埋首文書堆中的張守仁大聲請安問好。
“啊,是定國。”
張守仁擡頭一看,因見是張定國跪在下首,便將手中毛筆輕輕放下,擦臉笑道:“這會子是什麼時辰了?你竟來了。”
“稟大帥,此時已經是申時末刻了。”
張守仁擡眼四顧,因見室內早就燭火通明,房屋外面,則是漆黑一片。
他舒腰起身,向着張定國道:“中午給了你制書印信,算來你準備行裝,挑選隨員,也需要好久時間。你的性子,必定是事情一完就來見我,然後動身。卻不想你這會子就來了。”
說到這裡,他微微笑着,親手將張定國扶將起來,道:“也罷,來了正好,此時是用飯的時候,你我就在這裡用飯。”
張定國自做人親兵時起,就常與他一起用飯,這個邀請在普通軍官自然是難得的恩典,對他來說,卻也平常。
當下應了一聲,便自出門,大聲吩咐節度府中的下人進來擺飯。
因見張守仁兩眼遍佈血絲,疲憊不堪,張定國不禁問道:“大帥,你怎麼累成這樣?現下所有的地方官多半到位,大帥只管放權給下面人去做,何必事必躬親?我記得大帥說過,諸葛丞相一生事業令人敬佩,只是不肯放權鍛鍊屬下,以致身後無人,此爲上位者之大忌,當日話語猶在耳,大帥怎麼就忘了?”
張守仁苦笑道:“換了別人,我就和他打打官腔就好。不過是你,我也不來瞞你。我手下能打仗的將軍不少,能管好民政的好官卻是不多。”
他屈指道:“除了吳禁等人是我從江南帶來,又有能力,對我又忠心不二的少數文官外,下餘的多半是我打下河南和山東部分州縣後,見我勢大前來投效的讀書士子,他們一無氣節,二無能力,卻是很有名望,我還不能不用。用之,則事事不成,需沙裡淘金。三來,便是前朝降官,這些人,經驗是有,不過氣節全無,節操亦是可鄙,用之,還需時時防範,多加考察,有能並忠心者,方能繼續留用。算起來,這大半年來,使用的九品以上官員凡千三百人,斥退近半,逮拿問罪的三百餘,其餘留用的,不到一半。這其中,還有許多有節操卻無能力者,真是令我頭疼。如此這般,加上黃河發水,各州縣光是調動的民伕就過百萬,且不得還得練兵備戰,督管春耕,發運糧草。我還算好,張仲舉等幕府的幕僚,都忙的臥病在牀了。”
張定國只聽的兩眼發直,呆了半響後,方道:“還好大帥就要開科取士,明年必定就會好上許多。”
“國家的實幹人才,不是科舉可以獲得的。不過總歸也是一個法子,慢慢調治吧。我已經命張仲舉暫且不理事,讓他以節度參軍來知貢舉。”
這個“知”,便是後世的代理之意。按常規來說,在張守仁治下進行科舉考試,等若是大楚境內的鄉試,應以一省之境選拔考生,以當地的最高長官或是朝廷下派的翰林學士爲考官,方纔合乎常例。現下張守仁以節度參軍來權知貢舉,顯然是以他自己來爲最高考官,將來這些考生躍龍門後,張守仁便是他們的座師。這原是明朝天子取士,爲天子門生的辦法,張守仁信手拿來用了,卻使得張定國暗暗嘖舌,佩服不已。
過不多時,府中僕投送上飯菜,在几案上排開,張定國親自動手,幫着張守仁將眼前的物什收拾潔淨,待看他坐下舉筷,自己方纔也在他對面坐了。
張守仁先吃了幾口,然後方笑道:“定國,你也是方面大員了,我最倚重的巡撫,將來得了原京東路全境,也由你來統領大局。象適才那種事,你以前做得,日後還需注意。不然傳到外人耳朵裡,不免會議論你。”
張定國苦笑道:“大帥的意思職部明白,日後一定小心。”
張守仁唔了一聲,便又低頭吃飯。他餓的久了,眼前的清淡小菜,糙米飯,正是自己愛用之物,不免筷下如飛,放量大嚼,過不多時,便已將眼前的飯菜一掃而空。
待吃的一頭大汗,方纔心滿意足,放下筷子,用毛巾擦了臉。放眼看將過去,只見張定國眼前的飯菜只略動了一點,便詫道:“你怎麼就用這麼一點,飯菜不合口味麼?”
張定國滿腹心事,哪裡吃的下飯。聽得他問,卻只強笑道:“末將其實已經偏過了,這會子不過是陪着大帥罷了。”
張守仁如何不明白他的心事,當下站起身來,到他身前,歪着頭打量道:“好小子,三四年前不過是個少年模樣,現下已經是英姿勃發,風神俊郎,是個做大官的模樣了。”
當年跟隨張守仁之初,張定國卻是瞧不起這個貌不驚人,勢力微弱的年青兵馬使,待張守仁有一次顯露武功,將十餘個看他不起的親兵侍衛輕鬆擊倒之後,少年人最喜學武,主官如此勇武,屬下們方始歸心,一竟效忠。
恍惚幾年下來,不但張守仁很少有機會上陣臨敵,便是當初想跟着他上戰場廝殺的少年親衛,卻也是成爲方面大員,轉武爲文。
見得張定國臉上神情,張守仁伸手在他肩上一拍,笑道:“我知道你的心思。當初讓你做屯田將軍時,你雖然賣力,卻也是不情不願。我爲了安撫你,許你將來入幕府爲參軍將軍,助我南征北討。現下卻食言而肥,派你做了文官,你心中有些遺憾和不滿,我自然知道。”
張定國站起身來,苦笑道:“末將的這一點小心思,如何能瞞的過大帥。”
張守仁點頭道:“適才你也見到了,我手裡缺乏文官使用。你跟隨我多年,我信你如左膀右臂。眼下的情形你也知道,黃河水發,兩邊都不能用兵。非得等春汛過去,纔有可能交戰。這一段時間,我必得好生調理內務,積蓄力量。忽必烈那邊,眼下還有這些年的積攢可用,等他用光了這些年掠去的糧米金銀,必定會發動水師,沿河而下,與我決戰。若是不抓緊這段時間,將治下的地盤打理好,將來我拿什麼與人家爭雄?定國,好生去做。”
張定國被他又揉又捏,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張守仁對他又是親近,又是信任他的能力,若是自己還一副怏怏不樂,不想赴任的模樣,卻也實在覺得對不起他。
再擡眼細看,只覺張守仁鬢角處隱約有白髮,眼角皺紋越來越多,顯是操心勞力,太過困苦,他心中一酸,心神激盪,忍不住躬身道:“大帥,京東路那邊,一切有我。若是我做不好,便自己割了項上人頭。”
張守仁在他肩頭重重一拍,喝道:“小子胡言。我視你爲子侄,對你知之甚深,你只要用心做的事,沒有做不好的。”
他略一沉吟,又道:“你與吳禁不同。吳禁是一點軍事不懂,是以我安排了一個指揮使過去,任他的巡撫中軍,幫他理料地方治安。你卻不同,巡撫治下可有一個指揮使的編制,你的三千巡撫中軍,我一定讓墨徒優先裝備,你好生練兵,先把地方治好。然後配合李天翔的第三軍,相機而動,李擅專權山東已久,卻一直襬不平地方世候,北方給他的軍事壓力也不大,他爲了鞏固自己的地位,難免會向南方動起刀兵。這個時候,我可不想給大楚任何理由和機會北上。”
“是,末將一定配合好李將軍,相機奪取京東全境。”
“你的主要職責還是守土撫民,懂麼?”
“這是自然,請大帥放心。”
張守仁略停一停,又道:“李天翔這人,能力很好,善於馭下。若不是有軍正司管着,他的野心能大過天去。”
張定國點頭道:“誠然。這人我看的多了,他與韓逸喬等年青軍人關係交情莫逆,現下在第三軍中已是一手遮天。不過這也不打緊,飛龍全軍全是大帥一手帶出來的,誰想謀逆,軍人決不肯跟隨。況且,全軍的根基土地,奴僕家人,全在大人的執金吾掌握之中,就算是肯跟他謀逆,也得先準備全家拿問抄斬。”
“定國,我適才的話,只是讓你適當注意,並不是懷疑自己的心腹大將。其中關係,你好生琢磨。”
“是。”
“去吧。”
張定國此時心情,卻已與適才進來時不同。張守仁雖然並沒有如何開解於他,卻不知怎地,任何人只要與他相處久了,便只覺很難不被他說動,也很難不按他的想法去行事。
況且,話語間又給他軍權精兵,雖然只是負責彈壓地方,抓捕盜賊之用,不是正經的野戰攻堅強兵,卻也讓張定國心中慰帖許多。
當下向張守仁施禮拜辭,轉身折回。待第二天天色微明,便自帶着數百隨從,前往鄆州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