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將原本略顯輕佻的神色收起,向二人正色道:“兩位將軍,請聽說詳細解說。”
說罷,長身而起,向外令道:“來人,將地圖取來。”
自大楚太祖整軍頓武,意在北方時,軍中的很多細微處,都與以前不同。比如這皮製地圖及推演戰役用的沙盤,均是經過太祖改良制度,由京城致知院的學士們常年勘測匯制,很是精準。而學會用經緯度和羅盤看地圖、海圖,也成爲大楚軍人的必修課程。
幾個親兵聽得命令,立刻將隨身攜帶的羊皮地圖取出,在帳內的几案上攤開。
“兩位請看。”
張守仁滿臉自信的笑容,用手指着東京,向他們笑道:“東京,是僞朝的國都所在,常人都以爲蒙兀人和僞朝必定會以大軍駐守,以備萬全。其實不然,蒙兀人起於極北草原的苦寒之地,那裡放眼全是一望無際的草原。在蒙兀人眼中,繁華的東京並不是安身的好場所,還不如在草原上幕天席地,更加舒服。是以,蒙兀人不願居留於漢人地界,戰事一了,戰士們便想帶着搶來的物品和女子,回到草原上享受。正因如此,蒙兀人的強兵,留在僞朝的很少,多半駐守在重要軍州,防着大楚。襄城一戰,除了從北方來的蒙兀主力,便是原本駐紮在揚州、徐州,還有東京及幽州等地的駐軍。襄城一戰,蒙兀軍死傷極慘,雖不是大敗而回,卻也是傷了筋骨了。以我看來,他們留守的兵力,必定單薄,而且,斷然不會留在東京這樣的內地大城。而是必定放在與大楚交界的幾個重鎮,以防咱們大舉追擊。至於襄城方向,他們乾脆放棄,反正咱們一不敢去攻打東京,二不敢越過黃河。”
兩個隊正均是征戰十年以上的職業軍官,如何不理解張守仁話語中的含意。兩人均是眼睛一亮,湊上前去,手指地圖,向張守仁道:“將軍的意思是,敵人實其外圍,虛其腹心?”
“若是我們先行渡河,自北方繞道而行,至東京河面,再渡河往東京地面迎敵擊之,必定能得大勝?”
張守仁大笑道:“兩位將軍,我正是此意!”
兩個隊正雖然被他英毅果決的表情和語氣蠱惑,自己亦是覺得張守仁的看法極是有理,然而從軍多年,棱角早被磨平,未慮勝,先慮敗。
此行縱是大有把握,卻是不是張守仁說的那麼輕鬆。東京畢竟是敵人腹心,周邊的駐軍最少在十萬左右,自己這一小股二百人的背崽軍,就是個個勇武過人,就是敵人站着不動,也砍不死那麼許多。況且深入敵境,消息不通,糧草補給斷絕,稍一疏忽,就是全軍覆滅的結局。
兩人遲疑半響,雖然很是動心,卻並不敢立刻答應,對視一眼,又向張守仁道:“張將軍,我們也覺得將軍所思很是有理。然而此計畢竟太險,大帥派我們出征,不過是尾隨蒙軍,看看敵人是不是當真撤走。咱們在這大河邊上巡視多時,並沒有遇着敵人,想必也是真的撤走。論說,此時回軍襄城,就算有功了。若是渡河往東京去,成則大功可立,敗了,咱們必定會被行以軍法。況且,就算是我們不畏懼生死之事,也需爲兄弟們的性命多加考量。”
張守仁皺一皺眉,向他們道:“敵人在東京附近,只有一些鄉兵鎮守,全無戰力。京師中到是會有一些蒙兵和一兩萬人的強兵,不過他們不知道我們的底細,必定不敢輕出。”
他面色誠摯之極,見兩人仍在遲疑,便又道:“兩位不必擔心。若是在東京附近,敵人調動大軍,咱們也隨時可以撤走。以背崽之能,難道還能被困死不成。”
“可是方達校尉不曾知道……”
“這不必擔心!方校尉將兩隊背崽給我,就是由我統領。將來縱是干犯軍法,也是我這個主官被罰,與兩位無關。其實若是我斷然下令,依大楚軍法,你二人也需聽我令行事。不過,我卻不願與兩位爭執,總要說服大家,這樣行事起來,才更加的得心應手。”
兩名背崽隊正終於被他說通,在巨大的利益軍功面前,難以抵抗誘惑,終於齊齊點頭,向他道:“如此,咱們就遵從將軍號令!”
當下衆人計較一番,將行軍路線、補給,輜重、醫藥等物準備停當,一直議到一更末刻,帳內的燭火換過一遍,眼見又要燃盡,張守仁這纔打着呵欠,向他們道:“兩位將軍,還有三個更次不到,咱們就得動身,你們早些歇息,明天一早,便即過河!”
兩個隊正聞聲而起,他們也是疲乏之極,張守仁如此體恤下屬,倒也難得。兩人依次行禮,倒退而出。
張守仁說服二人,只覺得滿身輕鬆,愜意之極。其實背崽軍中很是排擠外人,象張守仁這樣,並不是從背崽小兵做起,而是直接調入做了別將,很難令全軍上下心服。因爲此故,他這樣的襄城守衛戰中的名將,在這裡居然並不被人敬重,並不能做到令行禁止。
對他而言,最迫切的,就是領導背崽軍得到一場大勝,堅立自己無敵名將的赫赫威名吧。
他從軍已久,經歷過無數場大大小小的惡戰,對襲擾東京,到也沒有什麼擔憂害怕,隱隱然,到有些微微的興奮。
張守仁將帳中殘燭吹滅,安然睡下,不過眨眼功夫,已經酣然入睡,無論前途道路如何堅難險阻,他竟似全然不放在心上。
酣甜一覺睡醒,不過才四更出頭,卻是再難入睡。當下爬起身來,穿衣束甲,整理兵刃,待他收拾齊整,整個營地裡已經人聲鼎沸,全營二百多將士多半起身,隨軍的廚師料理些熟食,讓軍士食用。油香肉香隨風傳來,令人精神大振。
他步出帳外,振臂舒腰,在營內繞行一週,見所有的士兵均是喜上眉梢,對可能危及性命的惡戰卻似渾不在意一般。他看在眼中,卻也不覺得欣喜。本朝初起時,太祖不過是尋常布衣,天下紛亂非常,難以以常理治國。是以開國時,不禁軍隊搶掠敵國財貨。象背崽軍這樣的強兵,更是以鼓勵士兵搶奪民財自肥,以激勵士氣。事隔百年,大楚軍隊對這樣的行徑仍是較爲縱容,卻從沒想過,北方雖然又丟掉了二十餘年,然而北地百姓仍以大漢華夏後裔自居,以大楚百姓爲榮。每次楚軍過江征戰,軍紀敗壞,甚至到了荼毒百姓的地步。因爲如此,近年來征戰得到的助力越來越少,原本活躍北方,與大楚官兵相爲呼應的北方義軍,也是對楚軍漸生敵意,甚至有不少人一怒之下,投靠了僞朝。
張守仁對楚軍這種惡劣的行徑心知肚明,卻也沒有辦法更改既定俗成的規據。各地的防禦使、京城的樞密使都沒有辦地,他一個小小別將,還能翻天不成。
等東方的天空稍微露出一絲魚肚白,半空中的啓明星漸漸黯淡無光,消失不見時,兩百多楚軍將士已經一次渡過黃河,立身北岸。自從當年幽州事變之後,漢人楚軍的足跡,還是第一次越過這條大河。
兩隊楚軍以十人一小隊的隊列行進,整個隊伍發散開來,全數騎馬,聲勢卻也不小。北方地貌與南方絕然不同,大河兩岸全是灰黃的泥地,很是乾躁。樹木極少,連野草都顯的矮小枯黃,不過兩百多匹馬的騎兵隊伍,居然也揚起了漫天的灰塵。
北方殘破。楚軍隊伍越過黃河之後,整整奔行了五天,繞道晉州地界,過洛州,直至滑州。沿途州縣數十,百餘年前,最少有兩三百萬的人口,現在滿眼望去,村莊破敗,絕少人煙。野狗豺狼遍地,到晚宿紮營安睡時,這些野獸綠油油的眼睛不住的在營地四周巡看,直到營內的士兵發箭追射,這才散去。
張守仁一路看來,只覺得觸目驚心,蒙兀人在北方的破壞,他也只是耳聞聽說,直到過河之後,穿州過府,眼中看到的,聽到的,無一不是蒙兀人多年來在北方的暴行。蒙人凡破一城,除了年輕女子與工匠之外,其餘軍民則被趕出城外,以刀槍弓箭加以殺戮,不論百姓如何哀求哭喊,那些蒙兀人卻是絕不容情,仿若魔鬼。北方數十名城,過千的州縣,近三千萬百姓,自從四十多年前蒙兀人興起,開始攻伐北方,數十年喪亂下來,存者不過千萬。
他心中惱怒憤恨,每常看到有村莊全無人煙,初時還很是怪異,待後來發現經常有全村佈滿屍骨,均是身負刀傷劍瘡,顯是被人屠戮而死。這些屍體或是趴伏於地,被人從重後砍死射死,或是仰面朝天,頭骨森然,兩隻空洞的眼眶看向半空,彷彿在向後來人控誅着蒙兀人的殘暴。
張守仁在戰場上見的死人多了,卻仍是無法接受整村整村百姓被人屠殺的慘景。見着他們的屍骨,一種說不清的情緒縈繞心頭。
悲酸、害怕、憤怒……
種種情緒夾雜在一處,使得他先是茫然失措,既而又憤恨難平,簡直要失去理性。與旁人不同,他是在第一次襄城保衛戰中失去父親,母親亦是因傷心過度,早早逝世。論起對蒙兀人的惡行的感受,自然要比旁人深刻的多。
看着一村又一村的屍體,或是已經成爲枯骨,或是剛剛,甚至血跡尚存,顯然是這次蒙兀人敗退時的傑作,看着這些屍骨,張守仁眼中一片模糊,竟仿似那些衣着破舊,慘死刀劍之下的百姓,就是自己的父母。
“這是軍人之恥,請諸君牢記!”
張守仁身處滑州北端的鄭縣,眼見得黃河岸邊廢墟一片,大河邊上的諸多村莊血跡末幹,陳屍處處,有不少年輕女子赤身**,顯是被**而死。
他臉上怒氣勃發,雖然一路上見的多了,但是這屍體尚似有餘溫,敵人去之不遠的景象,仍是讓他憤恨非常。
天空小雨淋漓而下,四周灰濛濛一片,不遠處的大河開始激起Lang花,發出陣陣激流涌湍之聲。
“將軍,蒙兀人就如蝗蟲一般,路過之地,人人遭殃。身爲軍人,最要緊的是冷靜,將軍還請息怒的好。”
張守仁扭頭一看,見是第一隊的隊正李勇。
他不好駁他的面子,只得點頭道:“罷了,全軍也歇息的差不多了,命人鼓起羊皮筏子,咱們這便冒雨過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