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咿呀咿呀從咸陽出發,由褒斜道至關中,再由金牛道前往成都。
褒斜道在如今秦王任命范雎爲相後,修建棧道,能過大軍輜重車馬,較爲好走;後世所稱“蜀道難”主要在於金牛道五丁峽一段,狹窄處只能由一人一馬通過。
不過金牛道並非只能途徑五丁峽,陽平關至金山寺入四川界這一路道路更爲寬闊平緩,到了白水(沙洲)至昭化,就與另一路道路合一。大軍和商隊主要走這一路。
這一路稍稍繞遠一些,所以若旅客沒有太大輜重要求,大多走五丁峽一段。
朱襄帶着嬴小政入蜀,自然走陽平關。有秦軍護衛,不用擔心路途安全。
劍門關是目前唯一可以大軍結隊通過的關隘,朱襄是入蜀當官,不是伐蜀,當然要走一趟劍門關。
因爲不趕時間,朱襄準備帶着嬴小政在劍門關停留幾日,找人畫幾張畫像,就當旅遊景點打卡了。
現在雖然已經能用反覆捶打的方式,把鑄鐵疊打成鋼鐵,但即便朱襄把土高爐鍊鋼的方式琢磨出來,鋼材的質量離製作彈簧仍舊有很大差距,較爲便利的馬車減震手段難以施展。
不過墨家人和朱襄一起琢磨了一下,用麻布和軟木做成了簡易易損壞的粗陋減震裝置,雖然很麻煩,且只能用幾日就會壞掉。但朱襄現在花得起這個錢,儘量減輕嬴小政的旅途勞累纔是最緊要的事。
朱襄還讓人用絹布條給嬴小政在車廂中編了一個小吊牀,嬴小政可以在吊牀上玩耍。
嬴小政抱怨:“舅父,你把政兒當嬰孩嗎?我已經六歲……好吧,按舅父的說法,五週歲了!”
朱襄疑惑:“五週歲和嬰孩有區別嗎?沒有。來,政兒,你看看,這個撥浪鼓喜歡嗎?”
嬴小政面無表情轉動了兩下撥浪鼓,然後把撥浪鼓狠狠丟在座位上。
聽到朱襄的笑聲,不喜歡坐馬車,騎在馬背上的李牧忍不住搖頭嘆氣。
此次隨朱襄去巴蜀赴任郡守的李冰好奇:“將軍爲何嘆氣?”
李牧道:“朱襄就愛逗弄政兒。如今長輩都在咸陽,沒人管束朱襄,我真擔心政兒被朱襄欺負太過,無人撐腰。”
李牧很有自知之明,他顯然是無法在嬴小政被朱襄欺負的時候幫嬴小政出頭。他嘴笨,說不過;臉皮也薄,不好意思說不過就動手。
李冰嘴角微抽。他已經很努力想要融入朱襄公、公子政和李牧將軍這一夥人中,但仍舊很容易就陷入尷尬的沉默,不知道如何接話。
李冰在觀察如何融入朱襄等人中的時候,朱襄也在觀察李冰,尋找一個“歷史名人打卡”的機會。
經過半月相處後,朱襄確定李冰是個雖然處事較爲圓滑,但心胸較爲豁達,性格也十分務實的“實誠工科男”,便主動與李冰接觸了。
朱襄用的是公務的藉口,詢問李冰對蜀郡有多少理解。
此次入秦,李冰雖是郡守,但秦王特意叮囑李冰,農事上多問朱襄,軍事上讓李牧施展,如果朱襄哪天腦袋一拍非要做什麼,一定要按照朱襄說的做。
“你可將朱襄視作假相國。”秦王雖然偶爾會犯疑心病,但在該放權的時候,也放得非常狠。
他此次把朱襄放出去,已經在心中把巴蜀之地視作朱襄的封地。朱襄放手做,他在咸陽護着。
李冰此次赴任,心中將自己放到了副手的位置上。朱襄的問話,他當然知無不言。
朱襄先詢問了巴蜀水文、土壤、植被、特產等自然條件。
他很瞭解後世的巴蜀農耕條件,雖然兩千餘年的時間不足以改變巴蜀的自然風貌,但細微上的差別在,對農耕仍舊有很大影響。
李冰雖然是初次赴任巴蜀,但他已經做好了完全的準備,來之前就尋訪了許多去過巴蜀的官員,還尋找過往返巴蜀的商隊求教。
朱襄拿出紙筆,和李冰對照互相瞭解的信息,都在這場聊天中對對方的敬佩與日俱增。
李冰作爲一個消息不暢的古人,能在赴任前做如此詳備的功課,朱襄感慨,歷史留名的能吏真的是萬里挑一的人才。
四川盆地開發非常早,氣候和土壤與長江中下游類似,但因爲早早開發,土壤評級比揚州等地高許多,物產豐富,蜀錦已經有了些許名氣。
四川水脈豐富,所以洪澇災害嚴重,急需修建水利設施;
種植作物仍舊以粟爲主,兼種稻菽,種植方式較爲粗獷,並未發揮出其地理氣候條件的優越;
因爲氣候溼熱,所以因蚊蟲而生的瘧疾和各種寄生蟲病頻發,是四川盆地最主要的疫情,特別在水災後高發;
蜀中蠻夷較多,語言略有不暢,且風俗迥異,時常與官府和移民來的秦人有衝突;
巴蜀封閉,懂律令的人少,極其缺乏基層官吏,導致政令下達和執行十分不暢……
李冰說着說着,就從巴蜀的自然條件說到了政務民生上了。
朱襄認真傾聽,沒有提多少意見,只在適當的時候安慰李冰幾句。
他相信李冰處理政務肯定比他老道,不需要他比比劃劃,越俎代庖。李冰只是初次擔任一個遠離朝廷中央的大郡郡守,心中積累了許多憂慮。這時候,朱襄只需要當好一個傾聽者就夠了。
果然,在朱襄傾聽過一次李冰的煩惱之後,李冰的精神狀態迅速好轉
嬴小政無聊地擺弄着撥浪鼓,撇嘴。什麼時候自己能把舅父這超高的親和力學到,估計就不缺人才了。
李牧問道:“政兒,你不是不喜歡撥浪鼓嗎?”
嬴小政面無表情地晃動撥浪鼓:“但無聊,無事可做。”
朱襄不准他在車上看書,說傷眼睛。他每日吃了睡睡了吃,無趣極了。
“要不要我給你抓只小動物解悶?”李牧問道。
秦軍入蜀的路上,除了吃自帶的糧食之外,也會偶爾紮營的時候出外狩獵,打些野味解饞。
李牧是個閒不住的人,每次狩獵必定親自帶隊。
幾日後,他給嬴小政帶回一隻小兔子。
嬴小政拎着兔子耳朵晃了晃,當即讓朱襄幫忙烤了吃了。
李牧:“……”他說的解悶不是指一個人獨享一整隻兔子。
朱襄得知此事後笑得直不起腰。雖然兔兔很可憐,但他真的想不出始皇崽養兔子的模樣。
他本來想慫恿李牧如果看到熊貓,抓一隻回來給嬴小政養。不過他就是想想。
熊貓也是熊,就算被馴養了,殺傷力也很強。因爲它不會控制力道,一個普通的玩耍動作就可能傷到人。而且熊貓只吃竹子,糞便量大,做寵物並不好養。何況現在沒有疫苗,若被動物傷到,很容易得病。
等政兒成年後,在私苑中養幾隻觀賞可以,當寵物就算了,太危險。
朱襄下定決心不養熊貓,但進入關中的路上卻頻頻見到熊貓探頭探腦出沒,讓他分外心癢。
“舅父喜歡黑白熊?”嬴小政問道。
嬴小政嫌棄道:“有點蠢。不過舅父喜歡,等政兒長大,讓巴蜀每年進貢黑白熊給舅父玩耍。”
朱襄大笑:“不用,舅父沒精力養。”
朱襄雖然這麼說,嬴小政還是悄悄記下,舅父喜歡傻乎乎的黑白熊。
秦軍行進石門,將要進入金牛道的時候,被守關的秦將攔了路。
秦將拱手抱拳道:“前方山寨械鬥,諸公請在石門暫住幾日,以免捲入蠻夷紛爭。”
鎮守石門的秦將名爲都墨,是個看上去很兇悍的絡腮鬍子壯漢。
他看到了李冰的旗幟,知道李冰是即將赴任的巴蜀郡守,特意親自前來迎接,混個臉熟。
雖然石門守軍並不受巴蜀郡守管轄,但和地方官打好關係,有利無弊。
李牧疑惑:“械鬥?爲何不出兵剿滅?”
都墨看向李牧。雖然李牧十分年輕,但如此年輕就能領軍護送郡守入蜀,家世一定不錯,都墨不敢小瞧李牧。
他恭敬道:“小將軍,巴蜀與秦地不一樣,山蠻好鬥無知,他們內鬥,秦軍一般不插手。”
巴蜀與楚地多有交流,所以中低層將領兵卒更習慣稱呼秦王爲“大王”。
李牧對朱襄道:“要在這裡停留幾日嗎?如果想早些到成都,我領兵與他們說一說,先借道離開。我想他們不敢不聽。”
李牧擔心路上耽擱太久,嬴小政會吃不消。
他在趙國鎮守北疆的時候,常與北方戎狄打交道,知道只要嚇唬嚇唬,這些人還是很老實。只是借道,應該問題不大。
朱襄問道:“都將軍,請問他們爲何械鬥?”
都墨這才發現,他以爲的郡守幕僚老伯,居然是一個年輕人。
李冰介紹道:“這位是長平君朱襄公……”
他還沒介紹完,都墨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一身皮甲都沒減緩他下跪的速度,嚇得朱襄往後跳了一步,差點滑倒。
李牧扶住受驚的兔子般的朱襄,哭笑不得:“他拜你,你怎麼還害怕了?”
“不是害怕,只是不習慣。”朱襄連忙道,“將軍請起,我並無實職,將軍不用下跪。”
都墨連忙道:“我跪朱襄公,和官職無關。”
他沒有說自己爲何跪拜朱襄,起身道:“若是朱襄公,或許能輕鬆命令他們停止械鬥。他們械鬥的原因是因爲一個山寨的人,偷了另一個山寨千里迢迢運來的土豆。”
朱襄:“……”他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