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很快就將地上的屍骸上蓋了一層素色的布, 遮住了他們不甘的臉。
朱襄還想爲他們送葬,卻被趙國羣臣催着回家收拾行李,好第一日天一亮就離開趙國。
白起就在邯鄲城外安營紮寨, 趙王和大部分趙國貴族受不了這樣的刺激,恨不得朱襄今晚上就跟着白起離開,內憂外患同時解決, 是爲雙贏。
只是蔡澤笑着說,秦國是邀請朱襄公入秦封君,自然要做足所有禮數。半夜趕路不僅危險, 而且怎麼能讓所有人看到秦國對朱襄公的重視又有一旁士子庶民怒目而視, 他們才作罷。
城門已關, 但邯鄲城中衆人打着火把,無視邯鄲城的禁令, 也無視邯鄲城外和夜色融爲一體的秦軍,形成一條火焰長龍,送朱襄回到城郊的家中。
白起看到這一幕,心中感慨無比。
司馬靳道“將軍, 如果趙國重用朱襄, 恐怕趙國會成爲秦國心腹大患。”
白起心道,如果趙國能重用朱襄, 恐怕統一這天下的是哪個國家都說不一定了。
他道“不會。國的強大在於君王, 即使趙國有朱襄, 秦國有君上,就能勝過一切。”
司馬靳還在嘀咕“我倒覺得”
白起用平靜的視線注視着司馬靳。
司馬靳感到脖子一涼,明明武安君沒有出劍,他卻感到好像主將把劍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覺得將軍說得對”司馬靳立刻改口。
白起收回視線,道“給趙王一點臉面, 退後十里。明日一早,隨我接朱襄公入秦。”
司馬靳喜笑顏開“是將軍啊,你說朱襄公會不會請我吃頓好的朱襄公的手藝啊”
司馬靳想起朱襄在長平做的幾頓飯就開始嚥唾沫。
白起“”秦國大軍壓境逼迫朱襄離開故土,他不給你一劍就算脾氣不錯,你還想讓他給你做飯
他都不知道該如何評價司馬靳的腦回路。明明司馬靳在打仗的時候十分正常,爲什麼私下裡就像是被人施展了巫術
白起轉身,不想理睬司馬靳。
司馬靳已經習慣主將嫌棄的神情,白起前腳剛走,他立刻提腳跟上,繼續叨叨叨個不停。
白起的神情越來越冷漠,身邊颯颯寒氣,就像是帳篷外的雪花飄進來了似的。
回家後,朱襄先召來家中僕人,願意和他離開的就一起離開,不願意的就給遣散金,送他們去藺相如、廉頗或者李牧家爲僕。
朱襄沒說施恩他們削奴籍入民。給貴族當家僕雖然不自由,但當個普通的庶民死亡率更高,更別談什麼自由。在這亂世,寧爲富家奴,不爲田野民,所以朱襄給他們找好了下個主家。
以朱襄如今的名聲,跟隨他的奴僕都能讓人尊敬三分。所有奴僕都願意和朱襄一同離開,即使有幾個人孩子剛出生不能遠行,他們也希望之後悄悄入秦跟隨朱襄。
朱襄同意了,不過提醒他們,入秦後務必小心謹慎,千萬不可做仗勢欺人的事,否則他心慈手軟,就只能將他們交予秦國官府判罪了。
奴僕們嚇得立刻跪下連連磕頭,對天對地對祖先發誓,自己絕不敢這麼做。
有幾個仗着朱襄不在,藉着朱襄的名義偷偷謀取錢財的人,更是嚇得身體癱軟,嘴脣哆嗦了許久都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朱襄觀察了衆人的神色,心裡有了計較。看來不是所有僕人都能和他一同入秦了。
“朱襄,接下來的事交給我,你先休息。”關上門後,蔡澤又變成了那個脾氣最好的人,“天氣寒冷,入秦會受很多苦。你若不保重身體,怎麼對得起救你的人”
朱襄心臟收縮了一下“好。”
他讓人在澡堂放好水,獨自洗了一個熱水澡,然後泡在熱水中發了一會兒呆,才起身晾頭髮睡覺。
閉上眼時,朱襄腦海中浮現出那一張張死不瞑目的臉,耳邊“你要活着”“要對得起救你的人”“不能讓他們白死”的話語在耳邊重疊,讓他頭疼欲裂。
朱襄拉高被子,將腦袋罩在黑暗窒息的環境中。
他知道說這句話的人都是對他好,這個時代也沒有什麼心理健康的說法,所以他沒有辯駁,默然承受,只能自己慢慢調節。
他在被子裡不斷深呼吸,試圖讓自己睡着。
這時,一個暖烘烘的“東西”拱到了他的被窩裡。
朱襄把被子拉下來,看到雪正躡手躡腳出門。
他手往下一摸,嬴小政從他手底冒出來。
“舅母說,你肯定睡不着,讓我陪着你。”嬴小政抱住朱襄的脖子道,“舅母睡眠不好,陪着她自己就睡不着了,明日路上肯定很難受。所以政兒就來陪舅父”
朱襄抱住暖烘烘軟綿綿的小胖孩,終於發出了一絲真心的笑容“嗯,謝謝政兒。”
嬴小政靠在朱襄胸口閉上眼“不用謝。舅父快睡。”
朱襄也閉上眼“好。”
閉上眼後,那些場景和話語仍舊在他耳邊不斷交疊。但政兒緩慢的呼吸聲後來居上,蓋住了那些聲音,朱襄終於有了睡意。
一夜過去,朱襄起牀時感覺喘不過氣。
他睜開眼睛,看到他的始皇崽外甥正像小胖橘一樣趴在他的胸口上呼呼大睡,流出的口水把他的胸口都浸溼了。
朱襄捏了捏嬴小政的小胖臉,然後大聲道“政兒,起牀”
嬴小政立刻睜開眼“政兒沒有尿牀”
朱襄笑道“是起牀,不是尿牀。”
嬴小政立刻用手捂住了臉,氣得直磨他的小乳牙。
可惡的舅父都怪舅父每次在自己尿牀後都會大叫
“好了,起牀,搬家。”朱襄的笑容一如往昔,好像已經從昨日的慘景中恢復。
他抱着嬴小政去洗漱換衣服,然後指揮家僕打包行李。
經過昨日觀察,他選了問心無愧的人離開,其餘的人以自己剛入秦需要儘量低調,不能帶太多僕人入秦爲由留下,將來由藺家照看。
他們之後會不會來秦國,就看藺公如何想了。
打理好一切,朱襄打開了門,門外已經擠滿了來送別的人。
昨日還嚎哭的人,今日都帶上了一副笑容。他們努力笑着,拿着家裡不多的乾肉精糧細布,送朱襄離開。家裡條件不好的人,也湊在一起攢了條幹肉,眼巴巴地送給朱襄做旅資。
朱襄收了他們的肉,就用自己家裡做的臘肉還禮;收了他們的細糧,就用家裡的細糧還禮;收了他們的布,就用自家的布還禮。
“禮尚往來。我收了你們的禮,必須還禮,方爲君子。”
朱襄用了這番說辭,周圍人只好同意。
家裡糧食乾肉布匹等很快就送完了,朱襄又拿出金銀錢幣和家中物件,計算價值,繼續與衆人交換贈禮。
送禮的人太多,朱襄很快就將家財散盡。
他連連對還要送禮的人作揖,讓他們收回禮物。
朱襄以“君子”的品德做藉口,若收禮而不回禮就是品格不端。衆人愛重朱襄,不願玷污朱襄的品格,只能作罷。
他們看着前面得到朱襄回禮的人捶胸頓足,心想自己爲什麼要晚起那麼一會兒。
他們就該不睡覺守在朱襄公門口啊
朱襄與衆人贈送禮物時,秦軍已至,白起和司馬靳就在一旁默默看着。
司馬靳心中對朱襄佩服更甚,很想上前說兩句,被白起冰冷的眼神凍在了原地。
“朱襄公,請。”
待朱襄走到秦軍面前時,白起才親自牽着馬車的繮繩走來,躬身請朱襄上馬車。
朱襄條件反射想上前將白起扶起,但他邁出半步後,腳收了回去,沉默地受了白起這一禮,在司馬靳的攙扶下,登上了馬車。
白起又請雪和嬴小政上車。雪也沉默地登上馬車,嬴小政卻在馬車前回頭,看向離秦軍十幾米遠的趙國衆人。
“政公子”突然,一個小孩從人羣中鑽出來,朝着嬴小政跑去。
秦兵想擋開這個孩子。
“不準傷害他”嬴小政鬆開雪的手,朝着那個孩子跑去。
那個孩子遞給嬴小政一個籃子,裡面裝着用枯草、木頭、石頭等做成的小玩具。
“阿翁和村裡的阿翁阿媼做的,不好意思送。”那個孩子紅着臉道,“但、但還是想送,你能收下嗎”
嬴小政在懷裡摸來摸去,在親爹的玉玦和家裡僕人雕的小動物木頭手串上猶豫了許久,最後實在捨不得手串,將帽子扯下來遞給那個孩子。
“舅父說,禮尚往來。”嬴小政板着臉,對着送行的衆人大聲道,“我是秦公子政等我長大,一定回來滅暴趙,讓你們都吃飽穿暖等我回來”
他話音未落,一陣寒風吹過他光禿禿的腦門,凍得他一個哆嗦。
朱襄從馬車上跳了下來,一把撈起嬴小政就跑。
爬上馬車時,朱襄急促道“武安君,趕緊走”
雖然始皇崽外甥的放話很帥氣,但現在還在邯鄲城郊呢
“政兒啊,這些話不能在趙國說,明白嗎”朱襄一邊用手捂着嬴小政吹了涼風的腦門,一邊叮囑。
雪順着胸口“良人,都是你教的。”
嬴小政抱着草籃子,心裡道,這纔不是舅父教的。
嬴小政一句“我會回來”,把送行的趙人都嚇蒙了。白起跳到車上充當馬車伕,爲朱襄駕車離開。
秦軍很快隊列合攏,將馬車護在軍陣中間,朝着遠方小跑。
趙人愣了一會兒,居然烏壓壓地跟上了秦軍。
白起回頭看了一眼本應該懼怕秦軍的趙人,心情十分複雜。
聽聞朱襄昨日對趙王說,虐民者必亡國。
今日朱襄的外甥,秦公子政又說,他會滅趙救民。
這舅甥一人,還真是
白起又看了一眼馬車廂。希望朱襄和公子政入秦之後,可別在趙國這樣口無遮攔了。
馬車行駛了半日,相送的趙人有的掉隊,有的繼續跟隨,沿途還有新的人加入。
送行的隊伍浩浩蕩蕩,仍舊一眼望不見頭。
有些秦兵都忍不住回頭望向那些趙人。
在朱襄與這些人互相贈送禮物的時候,他們都是笑着的。
而現在,他們臉上佈滿了痛苦和悲傷,沒有一個人眼中臉上沒有淚水。他們卻緊咬着牙齒,沒有高聲呼喊朱襄的名字,沒有任何人挽留朱襄。
朱襄問在車窗旁騎馬隨行的司馬靳“司馬將軍,他們還跟着嗎”
司馬靳道“他們還跟着。”
朱襄下馬車,請送行的人回去。
送行的人點頭,停下了腳步。
過了一里地,朱襄看着不斷回頭的司馬靳,又問道“司馬將軍,他們還跟着嗎”
司馬靳嘆氣“他們又跟來了。”
朱襄再次離開馬車,請求衆人不要再送行。
衆人再次答應,停下腳步。
但很快,朱襄聽着司馬靳的嘆氣聲,知道送行的人又跟來了。
如此幾次,一直到了邯鄲的邊界,看到了駐守的趙軍。
趙軍在將領的命令下放行,看着這羣不知道如何繞來他們的秦軍,神情都很驚恐。
更讓他們驚恐的是,白起命令秦軍就在他們附近駐紮休息,搭竈做午飯。
飢腸轆轆的趙人站在離秦軍十幾米遠的地方停下了腳步,繼續養着眺望着朱襄乘坐的馬車。
馬車中雪已經哭得雙眼紅腫。嬴小政抱着籃子,雖然沒有掉眼淚,但也神情低落,兩眼泛紅。
朱襄又離開馬車,他讓人取來送行的人贈送的肉乾糧食,就地生火做飯。
“吃完這頓送別飯,請回吧。”
朱襄朝着送行的衆人跪下,額頭緊緊貼在地上。
因昨日朱襄說的那句瘋癲之語,邯鄲許多貴族士子雖然敬佩朱襄,但不敢爲朱襄送行。所以前來的人,幾乎都是無知的庶民和城郊的趙人。
只有他們向士人跪拜,什麼時候有高高在上的士人向他們跪拜
送行的趙人紛紛跪下,終於在朱襄面前嚎哭出聲。
庶民沒有文化,哼幾首歌謠也不懂什麼意思。他們只能用哭聲做樂聲,爲朱襄送行。
趙軍的軍營中,將士兵卒們看到這一幕,也大爲震驚。他們紛紛詢問,秦軍護衛的是何人,送行的又是何人,爲何一個高高在上的秦國貴族會爲看上去趙國庶民的人下跪叩拜
“我偷偷聽到,那人似乎是救了長平趙軍的朱襄公。”
“朱襄公爲何在秦人軍中”
即使兵卒沒有見過朱襄,也聽過朱襄的名聲。
朱襄公不是爲趙國立下很大的功勞嗎爲什麼他會隨秦軍離開難道是秦人逼迫
可秦軍爲什麼不驅逐跟隨的趙人爲什麼趙人雖然在哭泣,卻請朱襄公一路走好,不要回頭,不要想念
“朱襄”
跪地不起的朱襄擡起頭,看到幾匹駿馬飛奔而來。
在馬上,廉頗披頭散髮,就像是一個老瘋子;身體不好已經很久沒有騎過馬的藺相如臉色灰白,一邊騎馬一邊咳嗽;唯一看上去狀態比較好的藺贄正單手握着繮繩,另一隻手對着自己揮舞。
“藺翁,廉翁,藺禮”朱襄跪在地上,直起身體,無法控制地痛哭出聲。
白起攔住阻擋的人,對下馬者抱拳,沒有說話。
三人對白起虛虛一抱拳,然後奔向朱襄。
藺相如在朱襄面前單膝着地,將朱襄抱在了懷裡,就像是一位孩子受到了莫大冤屈的父親。
朱襄也抱住藺相如,今日強裝的鎮靜轟然破碎。
他將臉埋在藺相如肩膀上,想說很多話,卻哭得什麼都說不出來。
披頭散髮的廉頗雙膝着地,雙拳不斷在地面錘擊“王無道王無道王無道”
往這邊張望的趙國將領中有人認識廉頗。
他驚駭道“廉公”
“還有藺公”一個將領聲音顫抖,“邯鄲究竟發生了什麼”
“朱襄公”
又是幾聲呼喊,竟是平原君趙勝和平陽君趙豹騎馬趕來。
這兩位趙國公子明知道朱襄詛咒趙國滅亡,還是來爲朱襄送行了。
兩位趙國公子在朱襄面前跪下叩首“朱襄公,是我對不起你,是趙國對不起你保重”
趙國將領身體癱軟,扶着營門的旗杆才站穩。
藺相如摸了摸朱襄的頭髮,鬆開了朱襄。
朱襄擦乾眼淚,將兩位趙國公子扶起“我知道平原君和平陽君已經盡力,我不怨你們。”
趙勝和趙豹在心裡道,那你是怨趙王,怨趙國嗎
但他們不敢問,只能繼續哭着道歉。
“朱襄”“朱襄公”
又是幾聲呼喊。李牧和朱襄不認識的信陵君也前來送行。
朱襄看到李牧後忍不住罵道“我不是讓你別來嗎”
李牧只是一個年輕將領,如果他來送自己,在趙國還如何自處而李牧的根基都在雁門郡,他不可能說服全家拋棄一切隨自己入秦
“我思索了許久,爲你送行,比我的前程重要。”李牧道,“這一位是魏公子信陵君。”
朱襄站起來,對信陵君抱拳作揖“久仰。”
魏無忌立刻將朱襄扶起,道“我怎敢受朱襄公的禮我奉魏王之命來迎朱襄公入魏,可惜”
他本想說,如果朱襄不喜秦國,隨時歡迎來魏國。但他看了一眼旁邊黑着臉的白起,沒有說出這句在此刻很像挑撥離間的話。
雖然以魏公子的身份,他應該說出這句話。可魏無忌在面對自己尊敬的士人時總會以本心出發,他不願朱襄再承受一次君王的誤解。
“賢人遠行,怎能沒有樂聲相和”魏無忌轉移話題道,“趙國士子不敢爲朱襄公送行,我是魏國公子,我來。”
說完,魏無忌轉身讓門客拿出琴,跪坐在地上,開始奏樂。
魏無忌的門客們有的也拿出了琴,有的拿出瑟、鼓、笛、箏等樂器,還有的拔出腰間長劍,叩劍高唱詩經檜風素冠。
“庶見素冠兮棘人欒欒兮,勞心慱慱兮。
庶見素衣兮我心傷悲兮,聊與子同歸兮。
庶見素韠兮我心蘊結兮,聊與子如一兮。”
被迫害的賢人啊,你身穿素衣素冠,身形消瘦,我心裡多麼悲傷,恨不得替你承擔這一切。
送行的趙國庶民聽不懂這首歌謠,平原君和平陽君能聽懂。
趙勝看着這個妻弟,臉上又是羞愧又是惱怒。最後,他的表情定格在了悲憤,也拔出劍,叩劍同唱。
趙豹閉上眼睛,攥緊拳頭,眼淚順着眼角滑落。
廉頗坐在地上,仰面長歌“我行其野,言採其葍。不思舊姻,求爾新特。成不以富,亦祗以異”
李牧取出劍,也叩劍相和“維鵜在樑,不濡其翼。彼其之子,不稱其服。”
廉頗唱的是小雅我行其野,他痛斥趙王用新人棄舊人,不是因爲舊人厲害,而是因爲趙王全不念舊日君臣之情。
李牧和的是曹風候人,他諷刺趙人有眼無珠,讓庸才高居廟堂,賢才不得重用。
周圍人都在唱詩,最精通詩經的藺相如卻只是替朱襄撫平髮絲,整理衣襟,叮囑着一些毫無文采的話。
“秦國比邯鄲冷,你要多穿衣,不可再像在邯鄲一樣,冬日也在田野亂跑。”
“雪恐難以與秦人婦相處,你要多多教導她,保護她,不要讓雪受委屈。”
“政兒去了咸陽恐怕要與你分別,你要多去看望他,最好說服秦王,讓你成爲政兒老師。”
嬴小政從雪的手中掙脫,抱着藺相如的腿道,終於哭了起來“藺翁和政兒一同入秦政兒保護你廉翁也一同來藺伯父,你要丟下政兒嗎李伯父,老師你不能拋下你的弟子你們都和我一起走好不好好不好”
“政兒啊,藺翁老了,走不了那麼遠了。”藺相如抱起嬴小政,“你廉翁和老師都是世代爲趙將,兵卒如同他們的家人,他們難以離開趙國。”
“我不管,一起走”嬴小政死死抱住藺相如的脖子,“一起走”
他在夢境中看到的自己在趙國的“記憶”,全是一片孤寂、屈辱和憤怒。
但在現實的世界中,他自從來到了舅父家中,就一直被人寵愛。特別是藺翁,抱着他玩耍,抱着他念書,就像自己的親祖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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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他不要和藺翁分別
“政兒乖,政兒乖。”藺相如眼睛流淚,嘴邊含笑,“不要任性,你不是說你已經長大了,要保護舅父舅母嗎這時候怎麼能任性。”
他看了看天,道“朱襄,你該走了。再不走,又要下雪了。”
朱襄輕輕拍了拍嬴小政的腦袋,將哭鬧不止的嬴小政從藺相如身上抱下來。
朱襄跪下,向藺相如磕頭道“藺公,我要入秦了。”
藺相如笑着道“去吧,注意身體。”
朱襄直起身體,向廉頗和李牧叩拜“廉公,李牧,我要入秦了。”
廉頗坐在地上罵道“快去離開這糟心的地方”
李牧道“保重”
朱襄看向到來後一直沉默至今的藺贄,道“藺禮”
“得了,難道你還想給我磕頭”藺贄道,“保重。”
朱襄起身,對着信陵君、平原君、平陽君長揖,又對着送行的趙國庶民再次長揖告別。
“諸位,我要入秦了,請回”
說完,他牽着痛哭不止的嬴小政回到垂首低泣的雪的身邊,重新回到馬車中,不再露面。
之後秦軍休整結束,拔營離開,朱襄也再未離開馬車。
“回去吧,不要令他擔心。”藺相如對還想繼續跟隨的趙人道,“回去吧,如果他放不下你我,又回到趙國怎麼辦”
趙人失聲痛哭,終於停下了追趕的腳步。
魏無忌收起琴,對姐夫趙勝道“如果不是朱襄公走得太急,他們來不及鼓起勇氣,收拾行李,恐怕這些人要一路隨着朱襄公入秦了。趙王催着朱襄公第一日一大早就離開,是不是也考慮到了這件事”
趙勝瞥了魏無忌一眼,沒有回答。
他心裡也是如此想的。趙王並非真的愚蠢,否則他還有幾個兄弟,輪不到他當趙王。只是他心性稚嫩,未遭磨礪,不成大器。
即使趙王沒有考慮到這件事,趙王身邊也有能人會考慮到。
但這有用嗎阻擋了這一時,能阻擋趙人對趙王離心離德,投向疆土逐漸接近趙國腹地的秦國嗎
白起居然能領兵穿過趙國多重防線,直到兵臨邯鄲城下趙人才發現,趙王爲了不流失庶民,在朱襄離開的最後時刻仍舊對朱襄如此絕情,真的能避免趙國滅亡嗎
“我就不和你回邯鄲,直接回魏國了,姐夫保重。”魏無忌走到趙勝身邊,壓低聲音,“小心趙王。”
趙勝仍舊沉默。
“他一定說讓你小心趙王。”經過這件事後,一向明哲保身,與人爲善的趙豹脾氣暴躁許多,說話的語氣十分尖銳,“不知道我們兄弟一人能不能活到壽終正寢。”
趙勝轉身“我會回封地東武城,不再入邯鄲。”
趙豹壓低聲音道“我也是。”
讓趙丹繼續當趙王會讓趙國衰落;若他們挑起王位爭奪導致趙國內亂,會讓趙國加速衰落。
除了回到封地當一個聾子瞎子,醉生夢死不去思考趙國的未來,他們還能做什麼
邯鄲城,荀況朝向朱襄離去的地方眺望。
照顧他的儒家弟子嘆息“若朱襄公並非入秦,我等便跟隨朱襄公同去了。儒不入秦,爲何是秦國呢”
荀況白了他一眼“蠢貨,儒不入秦,然後等秦國統一天下後,被秦國排斥於朝堂之外嗎”
弟子被罵得傻眼“啊”
另一位弟子問道“荀子,既然你想入秦,爲何不隨朱襄公一同離去”
荀況轉身看向王宮方向“我還有事做。”
他邁步向前。
“朱襄走得太急,無法在爲他而死的人墓前哀悼。我要替他爲那些人寫祭文。”
“邯鄲城內還有許多人不知道朱襄爲何離趙入秦,天下人更不是人人都知道朱襄爲何離趙入秦。我需要寫文章告知所有人朱襄遭受的冤屈。”
“朱襄放不下藺相如一家,放不下廉頗和李牧。恐怕有人會以他們因朱襄對趙王有怨恨爲由加害他們,我要勸說趙王,想挽救名聲,只能洗心革面,重用朱襄的友人。”
荀況道“有很多事要做,做完後入秦。”
不止他沒有跟隨朱襄離開,墨家的相和、農家的許明也都沒有離開。
他們都猜測,朱襄一走,趙王就會抹黑朱襄的名聲,欺辱朱襄的長輩至交。他們在保護朱襄中沒有起到作用,這點事總要爲朱襄做到。
弟子們恭敬追隨“是,荀子。”
朱襄繼續朝秦國駛去,半月後,纔看到秦國新的邊界。
這半月,趙王在荀況的勸說下下詔自省,挽留平原君和平陽君,任廉頗和藺相如爲相,重賞李牧,並赦免了趙母,沒有收回給趙奢的封地,賜重金讓趙母回馬服養老,不準再進入邯鄲。
他又命農官根據朱襄在藺家留下的農書,改革農具,調整農時,輪種土豆只半月時間,趙國的風氣好像就煥然一新,好像迎來了新生。
其他幾國紛紛稱讚,有不少文章都描繪了趙王醒悟後變成明君的故事。
這才半月而已。
半月後,恰巧是朱襄進入秦國之時,藺相如以老病爲由辭去相位,封地由長子繼承,他攜小兒子藺贄回祖地,落葉歸根。
李牧已經回到了雁門郡,廉頗、趙勝和趙豹來送。
藺相如瘦得厲害,三位老人沒有給藺相如敬離別酒,只是聚在一起吃了點小菜。
廉頗嘆氣“你離開後,平原君和平陽君也要回封地了,邯鄲城只剩下我一人罷了,燕國蠢蠢欲動,我領兵出征,也不留在邯鄲了。”
藺相如咳嗽道“保重。”
廉頗苦笑“是你保重罷了,不說了不說了,吃菜。”
廉頗回邯鄲後,“罷了”成了他最長說的詞。
趙勝和趙豹沉默地吃菜,只在離別時,說了聲“保重”。
藺相如坐上馬車,藺贄仍舊親自當馬車伕,他們朝着洪城駛去。
路上,藺相如聽見有人哭泣。
他停下馬車,詢問原因。
那婦人哭道,差吏要拔了她家已經出苗的小麥種土豆,還把她家門前屋後的菜地都劃做了納稅的良田。
婦人哭道“他們說這是朱襄公所教。可朱襄公一直告訴我們土豆不要佔用良田門前屋後的小菜地原本也不收稅啊怎麼能因爲荒地可以種土豆就收稅朱襄公讓我們用零散荒地種土豆,就是因爲不交稅”
婦人顛來倒去地哭訴,最後嘴裡只剩下“朱襄公”三個字。
好像她多念幾次“朱襄公”,朱襄就會出現,駁斥這些差吏的荒謬。
她不知道,朱襄還在趙國的時候,也不能阻止這些荒謬行爲。
藺相如送了些糧食給婦人,然後什麼也沒說地離開。
他什麼都和趙王說了,但沒有用,所以只剩下沉默。
馬車繼續行駛,路上遇到了許多哭聲,藺相如沒有再下車。
“藺禮,咳咳咳”
“我知道你很有才華,只是不願施展。但若我病逝,你就入秦。我沒有護住他,你一定要護住他。”
“唉是。”
藺贄皺眉苦笑。
“叮。”
蜷縮在馬車裡的朱襄,在睡夢中被系統提示音吵醒。
他看了一眼系統彈出的彩色像素煙花報喜彈幕,呼吸急促。
第一個四星“刎頸之交”好友出現,系統獎勵宿主任意自選已解鎖的種子一千顆。
朱襄看向那個笑得十分肆意張揚的像素卡通頭像藺贄,他那原本不會對歷史長河產生影響,居然出現在了好感度列表中。這說明藺贄的未來發生了重大變故
他沒有去抽獎,而是死死地盯着像素卡通頭像,心慌得厲害。
“朱襄公,請下馬車。”正在朱襄惶恐時,馬車停下,白起輕敲馬車門道,“君上來迎接你了。”
朱襄一愣,趕緊戳醒嬴小政,和雪、嬴小政一起下了馬車。
他小聲問道“秦王不是回咸陽了嗎怎麼還在上黨郡”
白起小聲道“君上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朱襄“”他聽懂了武安君話語中淡淡的怨氣。
秦王確實打算回咸陽,但半路上,他得知趙王真的想殺朱襄,邯鄲中的趙人爲拯救朱襄衝擊牢獄,便立刻遣人回咸陽準備東西,自己留在了上黨。
當朱襄出現時,秦王背後樂師奏起了雅樂,秦王親衛先高聲獻唱情詩秦風蒹葭,表達對朱襄的求而不得;又獻唱王風丘中有麻,高呼我盼望郎的到來,請把郎的深情愛意留下來,留下玉佩我們定親吧
秦王在樂聲中滿臉喜氣,大步走來“朱襄寡人終於等到你了”
朱襄隨行的人都很感動,白起心中都泛起酸澀。
而朱襄,他尷尬得快用腳指頭摳穿地球了。
秦王只以爲朱襄的呆滯是太過感動。
“朱襄寡人承諾過,只要你入秦,定爲你封君”秦王握住朱襄的雙手,居然泛出了淚花,朱襄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以後你就封地長平,是寡人的長平君”
朱襄“”
朱襄“”
朱襄“”
老秦王你不做人啊我剛來,你就要如此壓榨我的價值,讓我和趙國直接敵對嗎
“雖然你的封地在長平,但你不可留在長平,長平危險,享用長平食祿即可。”秦王又道,“隨寡人回咸陽,好好休息。”
朱襄使勁眨眼,讓眼睛儘量溼潤“謝秦王謝君上。”
秦王聽見朱襄喊君上,笑容更加慈祥“朱襄,有寡人在,你以後”
他呼吸一滯“朱襄,你的頭髮”
人不會一夜白頭,因爲長出的頭髮不會掉色。
所以朱襄只是從髮根開始,有半個指節長度的頭髮變成了白色,就像是這個冬天多年未見冬雪落在了他的頭頂,亙古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