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宮出現異動, 被趙王寵信的人覺察到了風聲,被趙王冷落的人還一無所知。
一日,趙母突然請所有趙奢和趙括的家臣吃飯。
雖然趙括戰敗, 馬服君的聲望猶在。再加上趙母在趙括出征前, 請求趙王不要派趙括去長平的清醒和智慧, 趙母的聲望仍舊很高, 所以她邀請的人都參加了這場聚會。
趙母不喜歡出現在人前,這是她第一次以主母的名義召集家臣。
開宴前,趙母拿出趙奢曾經的佩劍,橫放在正坐的腿上。
“我兒已經把我良人的聲望毀得差不多了。”趙母將劍抽出一半, 道, “我不能讓他剩下的聲望也被毀掉。”
坐下的人都驚慌地看着趙母,不知道趙母要做什麼。
難道趙母要爲趙括報仇
趙母手摸着劍刃, 讓劍刃刺破手指,手指流出鮮血。
一位趙家老人捧來一罈酒,趙母將血滴入酒罈中。
“你們中有很多人的孩子和我的孩子一樣, 死在了長平。”趙母平靜道,“朱襄公救回了十五萬人,還有二十多萬人死在了長平的戰場。而我趙家家老的孩子,可能還並非死在戰場。”
趙母佈滿皺紋的臉露出一個譏笑“他們死在了趙兵手中”
“主母”一個家臣嚇到了, 想打斷趙母的話。
但趙母瞥了他一眼,他立刻感到遍體生寒,無法言語。
“我想真相你們應該打聽得差不多了。我兒趙括明知道是陷阱, 仍舊被對方主動當誘餌的主將引誘。他就像是每次與別人論兵時一樣,總認爲優勢都在自己這邊,對方那裡一定會出現劣勢。所以他論兵才戰無不勝啊。”
趙母嘴角譏笑的幅度越發誇張。
“他不僅把趙軍都代入了秦軍的包圍,還以爲兵卒如他論兵時一樣完美執行他的命令。所以他奪走了他認爲可以去送死的普通兵卒的糧草, 給他的親衛,給他認爲的勇士,給戰馬”
“他還要殺掉不聽他命令,刨廉將軍留下的土豆果腹的兵卒”
“哈,他就這樣被飢餓憤怒的兵卒殺死了他的親衛也被殺死了他帶去的家臣也都被殺死了”
趙母拔出劍,聲音尖銳“你說他們該不該死”
“我說,該死”
趙母激動而尖銳的聲音刺入了衆人的耳膜,刺得衆人胸口猛地一跳,大驚失色。
趙母憤怒道“即便那是我兒,那也該死若是良人還在,他會親手將我兒逐出家門”
“我知道你們中有的人憎恨朱襄公。你們爲什麼憎恨朱襄公”
“殺你們兒孫的是被激怒的趙兵,激怒趙兵的是我兒趙括,讓趙括上戰場的是趙王,進攻長平的是秦人”
“趙國打不過秦國,你們不敢憎恨趙王,我兒趙括已死,被激怒的趙兵太多你們殺不完,所以你們只能遷怒唯一在此事中得到了功勞的朱襄公”
“你們的兒孫死在了長平的戰場上,死在了憤怒的趙國兵卒劍下,朱襄公卻救回了殺了你們兒孫的趙國兵卒,併成爲長平戰場上唯一立下功勞的趙國人”
“所以朱襄公什麼都沒做錯,你們中也有人要遷怒朱襄公”
趙母后悔了。
當初趙王命趙括爲主將,她只是請求趙王,如果趙括戰敗,請留她一命。她原本想着,只要她不死,良人曾經的同僚和下屬就還和她有幾分香火情,她就能護住孫兒,護住良人的血脈。
如果那時候她以死威逼趙括不去長平,而不是尋求自保,可能就不會讓自家落入如此境地。
朱襄若是被殺,憤怒的趙國人會做什麼
就算趙國人還惦記着“馬服君”不會做得太絕,但趙王會不會將此事推到自家頭上
爲了維護良人剩餘的名聲,爲了保護良人的血脈,她哪怕讓家臣都寒心,也必須讓所有人知道,她無意爲趙括報仇
而且就算爲趙括報仇,也不該去找朱襄公啊趙母非常感激朱襄公,如果所有趙兵都死在了長平戰場上,恐怕後世無人再知道馬服君,只知長平戰敗的趙括了
“你們捫心自問,應該去憎恨朱襄公嗎你們若還有良知,就不會因爲嫉妒和遷怒去傷害朱襄公”
“相反,朱襄公說服秦人,帶回了剩餘趙軍,彌補了我等子孫的過錯,我們應該保護他”
趙母怒斥道“若你們贊同老嫗的話,請將血滴入酒罈中,立下血誓,絕不會對朱襄公恩將仇報若你們不贊同,就請離開,從此之後,離開的人就是老嫗的仇敵”
說罷,趙母拔出良人曾用過的寶劍,用悲傷的眼神打量着沒有絲毫鏽跡的劍身。
“不,主母”離得最近的家臣衝上來,痛哭道,“主母,我們都知道應該感謝朱襄公,怎麼會去傷害朱襄公”
說完,他立刻拔出腰間的佩劍,割破手指,將指尖血滴入酒罈中。
家臣們接二連三將血滴入酒罈中。他們本身就有佩劍,有的還隨身攜帶小匕首以方便吃飯時割肉,不需要趙母準備器具。
看着衆人紛紛願意立下血誓,趙母心中鬆了一口氣。
她並不指望血誓能約束這些人,她只需要逼迫家臣們立下血誓並將此事宣揚出去。
衆人一一立下血誓。趙母命人將小酒罈的酒水倒入一個更大的酒罈,分給每人一碗酒,然後喊開宴。
就在宴會氣氛終於不那麼緊張的時候,出現了金屬落地的聲音。
衆人驚駭地將視線投過去,一位髮鬚斑白的老者將酒盞落在了地上,掩面低泣。
“主母,晚了,已經晚了”那老者的聲音十分痛苦,“我知道不應該憎恨朱襄公,可我不敢憎恨趙王,不能憎恨趙括,我還能憎恨誰”
趙母提着劍走過去“你做了什麼”
老者搖頭“趙王要殺了朱襄公,嫁禍給秦國。我幫他引誘廉頗和藺相如離開了邯鄲城。”
趙母心裡鬆了一口氣“你沒動手”
老者苦笑“我也派出了人”
趙母一劍刺進了老者面前的矮桌中,罵道“你老糊塗了嗎趙王告訴你這件事,也是在嫁禍給你,嫁禍給我啊若國人不相信朱襄公是爲秦人所殺,你派出的人就會成爲趙王嫁禍的證據不”
趙母苦笑“不,不是嫁禍,你真的出手了”
老者將臉貼在地上“我是糊塗了我聽了主母的話,才知道我被趙王騙了。我不僅不能報仇,還會殃及剩餘的家人。主母救我”
趙母深呼吸,對周圍家臣道“即便你們心中仍舊遷怒朱襄公,但只爲了你們不被嫁禍,和我一起去保護朱襄公”
衆家臣起身站立“唯”
“諾”是地位高的人或者地位平等的人接受請求,“唯”多用於軍中下級聽從上級的命令。兩者都是書面用語,平常不會用這麼正式的應答。
衆家臣對趙母說“唯”,便是將趙母當自己的主將看待,要同趙母一同奔赴可能會死的“戰場”了。
趙母提着劍,讓家臣駕着車,朝着關押朱襄的牢獄趕去。
將馬車簾子拉下,趙母抱着劍,露出了害怕的神色。
她抹着眼淚,嘴裡罵着趙奢爲何死在她前面,讓她必須提着劍去當家臣們的“主將”。
趙奢早年得罪人,在趙國安定下來才娶了正妻。他身體在常年奔波中不算太好,只有趙括一個兒子,所以纔將趙括寵得有些過了。
趙母嫁給趙奢後就沒有吃過苦,沒有遭遇過危險。她雖然聰慧,但只待在後方,成爲趙奢的後盾,從未用過劍。
到年老了,她卻成爲了“主將”,提着劍,率着家臣,去奔赴一個前途未卜的戰場,她真的好害怕。
“良人我真的害怕”趙母抱着劍低泣,“括兒去長平的時候我害怕,朱襄帶着十幾萬趙兵回到邯鄲的時候我害怕,現在我也”
老嫗蜷縮着身體,說出了當初她還是少女時,對領兵出征、大勝歸來時曾說過的話。但現在不會再有人將她擁入懷中,撫摸着她的頭髮,告訴她“一切有我,別怕”。
她只能擦乾眼淚,裝出了堅毅的表情,提着良人留下的劍,帶領着曾經跟隨着良人的家臣,爲了保護這個家、保護良人剩餘的名聲而戰。
廉頗離開了邯鄲城,去某地處理有關朱襄的急事。
藺相如也離開了邯鄲城,也是去某地處理有關朱襄的急事。
雪不知道他們處理什麼事。她感到了害怕。
即使李牧和荀況安慰雪,雪仍舊惶恐不安。
她抱緊了嬴小政,無助地低泣。明明和良人承諾了,她一定會等着良人,守着政兒,當好良人的後盾。但她卻沒有自己所說的那麼堅強,也沒有做到自己承諾的聰慧。
“政兒,舅母心裡好慌。”雪不敢打擾已經在爲拯救良人而殫精竭慮的良人的長輩和友人,她只能對嬴小政哭訴,“我感覺有事要發生,可我不知道該做什麼。”
嬴小政不斷用肉乎乎的小手替舅母擦拭眼淚。
他心中也十分慌亂。
在舅父被關進牢獄的時候,他進了一次夢境房間。在夢境房間中,他不斷思考要如何拯救舅父。思來想去,他只感到深深無力。
一個腿短得跑快了還會跌倒的孩童能做什麼他什麼都做不到。
嬴小政只能安慰舅母,替慌張的舅母出主意,展露出自己超出孩童的才智,幫舅母打理好家裡的事。
雪沒有像嬴小政曾經遇到的人那樣,懼怕孩童超出常理的智慧,反而鼓勵嬴小政。雪對有些害怕展露才華的嬴小政說,朱襄小時候也如嬴小政一樣聰明,讓嬴小政不用隱藏。
嬴小政現在纔敢爲雪出主意。
“舅母與舅父心連心,舅母突然心慌,可能舅父真的會出事。”嬴小政一邊替舅母擦拭眼淚,一邊板着小臉道,“舅母可請藺翁和李伯父同去探望舅父。若無事,也不過是引起本就厭惡舅父的趙王些許不滿。不過藺翁非趙國官吏,李伯父又官職較低,趙王應該不會太在意他們。”
雪摸了摸嬴小政的頭髮,道“好,你、你留下來,舅母”
“不我也要一起去”嬴小政緊緊抱住雪的脖子,“如果誰傷害舅母,我就大喊我是秦國公子,趙人殺了我,秦國就有理由攻打邯鄲,爲我報仇他們不敢傷我”
雪“可是”
嬴小政蹭了蹭雪的臉頰,道“舅母,荀翁和李伯父都與舅母一同離開了,我在家裡也不安全,不如和你們同去。”
雪猶豫了一下,點頭“好,舅母會保護你”
雪換了一身胡服,拿起了朱襄的劍。
雪力氣不大,朱襄的劍對她而言有些沉。
她抿着嘴,將劍背在身後,去尋荀況和李牧。
荀況和李牧聽雪說心慌,願意立刻去探望朱襄,以求個心安,但他們希望雪和嬴小政留在家中。
“若良人真的出事,他們可能會派人攻擊我和政兒。我和政兒跟着你們一同去,才最安全。”雪用嬴小政說服她的話說服了荀況和李牧。
荀況點了幾個他不承認是自己弟子的儒家弟子,李牧帶上了自己的私兵,騎馬向邯鄲城奔去。
雪也騎的馬。
朱襄學騎馬的時候給她做了胡服,也教她騎馬。她雖然不愛顛簸,勉強也能跟上。
雪背後揹着朱襄的劍,身前綁着政兒,騎馬的動作十分艱難。李牧曾想幫忙抱政兒,下馬再將政兒交給雪,雪拒絕了。
她想,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好,她要如何完成對良人的承諾
時近黃昏,突然有人來傳王令,要替換趙勝和趙豹爲了保護朱襄而特意挑選的獄卒。
獄吏阻止道“獄卒調動必須有平原君和平陽君共同的令牌。”
領隊的人罵道“難道平原君和平陽君的命令,能躍居王令之上”
獄吏道“並非如此。正是王令要求關押朱襄公的牢獄中所有人員更改,都必須有平原君和平陽君共同的命令。”
領隊的人皺眉。
獄吏也皺起眉頭“你不知道此事”
領隊的人眉頭舒展,笑道“當然知道。我只是考驗你。給。”
他將平原君和平陽君的令牌亮出來“這下可以換人了吧”
獄吏雖然仍舊狐疑,但令牌爲真,他只能同意換人。
“把牢獄的鑰匙給我。”領隊的人伸手。
獄吏再次警覺“我是君上下令協辦此事的官吏,除非君上親自讓我交出鑰匙,否則即使平原君和平陽君前來,也不能調動我的職位。”
領隊的人表情一僵。這件事君上沒有告訴他難道
他心中有了計較。看來君上不想留活口,只是沒有明說。
揣摩上意,也是死士需要做的事。做完之後,死士就會替君上承擔過錯。他心裡嘆了口氣,遺憾自己爲君上盡忠的時刻如此早的到來,不過並沒有不滿和懼怕。
死士都是從小接受訓練,不會懼怕必死的任務。
“我只是去向朱襄傳遞王令。”領隊的人道,“帶我去見朱襄。”
他話音未落,身後的人已經動手,拔出劍朝着沒有任何防備的獄卒刺去。
獄吏沒想到對方說翻臉就翻臉。還好他早有警覺,立刻拔出劍,擋住了來者的劍鋒。
“你是何人不,你是我見過你,你是君上的護衛”獄吏驚訝地瞪大眼睛,“君上要殺朱襄公”
領頭者沒想到自己居然會被小小的獄吏認出來。
他只在趙王出行的時候才充當護衛,而且臉部會經過僞裝,所以很自信別人認不出他來。
但這個獄吏是個能吏,他因對人臉記憶十分強大而捕盜有功,才成爲邯鄲城內的獄吏。也正因爲他有這樣的能力,平陽君和平原君才特意請求趙王將他調來看守朱襄。
“殺。”被認出身份,領頭者稍稍慌張了一下,立刻命人堵住門,拿出弩箭對獄卒進行屠殺。
暗衛執行的多是暗殺任務,他們的弩箭十分小巧,專門用於室內,對沒有穿甲的人進行刺殺。小巧的弩箭就算殺傷力不算太強,一輪射擊之後也能讓人失去戰鬥力。他們只需要補上最後一劍。
但獄卒是趙勝和趙豹調來的老兵,有些還是廉頗特意安插的私兵,面對弩箭,他們就像是對着敵軍的箭雨一樣毫不畏懼的衝鋒,身中數箭也不停止揮舞手中長劍。
獄吏一邊往後跑,一邊道“你們趕緊衝出去只要讓外面的人聽到趙王殺朱襄公,刺客就不敢讓朱襄公死”
“殺了他”領頭的人聽到這句話,心中開始慌亂。
他帶了一隊人,越過拼殺的獄卒,朝着獄吏追去。
獄卒自覺分成兩隊,一隊往外衝,一隊隨獄吏往後跑。
獄吏一邊跑,一邊摸出腰間的火摺子,點燃了庭院裡的一堆乾草,濃煙滾滾,朝着天空慢慢升騰。
點燃草堆後,他跑到連接牢獄的走廊厚重木門處。厚重木門在白日裡洞開,好爲朱襄所住的牢獄通風。他將朱襄所在牢屋的鑰匙丟進了木門後才關上木門,將木門上鎖。
可惜需要鑰匙才能上鎖,否則他就將木門的鑰匙也丟進去了。
獄吏深呼吸了,用盡力氣,對着厚厚的院牆喊出了平生最大的聲音“趙王要殺朱襄公請諸位相救”
說完,他將鑰匙朝着嘴裡刺去。
門鎖的鑰匙有成年人手掌長,他根本吞不下。他只能蹲在地上,按着把鑰匙往嘴裡按。
很快,鑰匙就刺破了他的食道、氣道,他先不斷吐出口水,後來吐出血。
獄吏想,或許提劍自刎,比吞鑰匙自殺要輕鬆許多。
但他這樣想,還是忍着劇烈的痛苦將鑰匙一點一點地刺入,直到完全吞入。
信號已經傳出去,他想,這樣或許能爲朱襄公多爭取一點時間。
已經幾乎不能呼吸的獄吏站起來,將嘴上的血擦掉,提着劍朝着趙王派來的刺殺者衝去。
濃煙升起的時候,趙母已經離監牢只剩下幾里路。
“加快速度”駕車的人不需要趙母下令,就立刻通知同行者。
他不知道這是求救的信號,但監牢那裡燃起了濃煙,就已經預示了朱襄公發生了意外。
趙母掀開馬車的簾子,看向濃煙的方向。
她咬牙,顧不上會更加得罪趙王,對着街邊大喊“我是馬服君之妻,朱襄公遇襲請隨我去救朱襄公”
他的家臣們也大喊道“朱襄公遇襲,請隨我去救朱襄公”
街邊的人驚訝地看着車隊,有些平民連跪下磕頭的規矩都忘記了。
然後,他們也注意到了濃煙。
正準備收攤的屠夫提着尖刀,正準備關店的掌櫃與店員握着木棒,正在清掃家門的老人拎着掃帚有人在地面上撿了樹枝石頭,還有人兩手空空,他們都跟着趙母的馬車後面奔跑。
離濃煙更遠的地方,荀況和李牧因目前身上沒有官職,入城後荀況和雪換乘牛車,李牧領着自己的私兵朝着牢獄處奔跑。
李牧和他的兵都擅長急行軍,速度十分快。看到濃煙的時候,他們離監牢的距離只比趙母遠一條街。
李牧心頭一慌,大喊道“加快速度”雪的預感居然成真了
“稍等,你們要去救朱襄公嗎”一位穿着很貴氣的人攔住了李牧,“用我的馬如果誰攔你,亮這個令牌”
李牧低頭一看,居然是平原君的令牌。
他抱拳道“謝信陵君”
說完,他點了幾人借用了貴人的馬,剩下的人繼續奔跑。
信陵君魏無忌疑惑道“他怎麼知道我是信陵君”
侯嬴將手兜在袖子裡“他定是已經知道公子已經來到邯鄲城。這時候敢拿出平原君的令牌,讓他在邯鄲城縱馬的貴人,只有公子你了。”
魏無忌笑道“平原君是我姐夫,他有麻煩,我該幫他解決。”
侯嬴嘆氣“公子,我知你仰慕朱襄公賢名,但此次刺殺朱襄公之人很可能就是趙王,你身爲魏國使臣,不該摻和。”
魏無忌連連嘆氣。他正因如此,纔將馬借給李牧,而不是自己親自去。
“那位叫李牧的趙將是位義士,若能隨我回魏國就好了。”魏無忌又感慨道。
侯嬴很不給自家公子面子地翻了個白眼,沒有戳穿公子的癡心妄想。
李牧家世代爲雁門將,怎麼可能去魏國就算李牧要投奔魏國,若想受重用,就不能被自家公子舉薦。
雖然公子不肯承認,但誰看不出如今魏王有多忌憚公子怎麼可能任用公子推舉的人爲將哼。
“我擔心朱襄公。”魏無忌原地轉了幾圈,用懇求的表情看着侯嬴。
侯嬴深深嘆了口氣“公子換身衣服再去絕不能顯露身份”
“好”魏無忌得到侯嬴同意後,立刻與身邊護衛換了衣服,還特意扯散了髮髻,在地上滾了幾圈,才朝濃煙跑去。
侯嬴分外無語。
算了,公子求士的時候,從來不顧及形象。
侯嬴嘆了口氣,一大把年紀了,還要跟着魏無忌一起在街上奔跑。
如此奔跑的還有十幾個人,他們跟隨着魏無忌,臉上皆帶着自豪的笑容。
趙王登上宮裡高樓,朝着朱襄被關押的地方眺望。
樂師奏樂,舞姬起舞。
趙王一邊裝作欣賞歌舞,一邊焦急地等待。
終於,他看到了濃煙,心裡又忐忑,又喜悅。
趙王想,朱襄是不是已經死了這一把火是不是爲了毀屍滅跡
此刻,他心中生出一股暢快之意。
自母后去世,他終於親政,所下的任何政令都有父王的老臣反對。那羣老臣倚老賣老,對自己毫無敬意,甚至還常常提起已故的兄長趙俚。
事實證明,老臣往往都是正確的,比如他們要推舉的朱襄。但正因如此,趙王才更加憤怒厭惡。
這時候,有近侍急急忙忙來稟報“君上有平民衝擊邯鄲城的城門。他們手中拿着農具,可能是附近的農人”
趙王憤怒道“怎麼回事怎麼會有平民敢造反守門的兵卒沒有殺了他們”
近侍跪下道“不知道爲何,兵卒居然放他們進城了。”
趙王憤怒的表情一滯,遍體生寒。
他就像是失去了力氣,倚靠在坐具的靠背上,沉默了半晌,才道“朱襄”
近侍在心中嘆息趙王的愚蠢,道“是,他們高喊,要將朱襄從牢中救出來。”
趙王面無表情道“爲何是今日”
近侍道“據聞朱襄的家人今日縱馬入城,說朱襄有難。”
趙王嘴脣一張一合,就像是脫離了水的魚,腦袋一片空白。
他想問,誰透露了消息。
他又知道,現在追究這個沒有任何用處。
此刻,他終於開始害怕了。
“給、給寡人備車”趙王咬牙道,“是秦人要殺朱襄,不是寡人寡人要去救朱襄趕緊爲寡人備車”
近侍“是。”
趙王起身後,又急急忙忙補充“讓宮中所有的護衛都來保護寡人出行”
近侍心中再次嘆氣“是”
趙王正在等候宮中護衛整列時,又有人來報。
“君上君上白起來了”那人太過慌張,還未跪下,先摔了一跤,“是白起,是白起的旗幟就在邯鄲城外”
坐在車上的趙王腿一軟,還好他是坐着的,否則已經跌倒“誰你說誰”
通報的人聲音顫抖“是白起。白起就在城門外,他派了個使臣進城,說,說”
趙王能聽見自己牙齒上下碰撞的聲音“說什麼”
通報的人狠狠磕頭,帶着哭腔道“說要用邯鄲城,換朱襄公”
趙王身體一軟。
秦軍開到邯鄲城外的時候,終於遇到了趙國的軍隊。
白起正想說開戰,被偷偷跑出城,與白起匯合的伯夫阻止。
伯夫經歷了這麼多,更加勇敢了,敢直接打斷白起的命令“將軍,那好像不是軍隊,我看見了認識的人。請讓我先去打探消息。”
白起沉默地看了他許久,伯夫勇敢地與他直視,額頭上居然沒有冷汗。
“好。”白起有些納悶,自己給人的壓迫感是不是變弱了
伯夫得到白起的命令後,立刻脫掉秦兵的裝束,從秦軍隱藏的地方跑出來。
邯鄲城附近居然有能藏住八萬秦軍的山林,可見趙國的國力確實下降了許多。
“老伯,你們這是去幹什麼”伯夫衝進隊伍,直接開口問道。
老伯立刻拽住伯夫的袖口,道“朱襄公有危險,我們要去救朱襄公”
伯夫立刻緊張道“你們怎麼知道朱襄公有危險”
老伯道“朱襄妻都揹着劍,騎馬去城裡救朱襄公了。朱襄妻連地都鋤不動,她都拿着劍要和人拼命了,朱襄公肯定有危險對了,朱襄妻還把政公子綁在身前,他們一家人都要去拼命”
老伯說完,擦了擦眼淚“年輕人不能去邯鄲,會被殺死。我等老朽的歲數已經活夠了,該去報恩了。罷了,你也別去了,你也是年輕人。”
說完,老伯扛着草叉,繼續往邯鄲城走。
伯夫捏緊拳頭,立刻跑回秦軍隱蔽的地方,將情況告訴白起。
白起思索了一會兒,道“降下旗幟,脫下黑衣,分散前行。若有人問到,就說你們是附近農人,去邯鄲救朱襄。”
衆將領命。
白起也扮作老農,一邊靠近邯鄲,一邊告訴前來詢問的人自己要去救朱襄。
待白起能看到邯鄲城的時候,他的隊伍裡已經多了許多趙人。
邯鄲城很大,八萬人分散到各處城牆外隱蔽,並不顯眼。何況現在城中氣氛緊張,邯鄲守衛的巡邏也心不在焉。
白起再次頭疼。
他總覺得,現在他率兵衝進邯鄲城,都能活捉趙王,逼趙國宗室另立都城和趙王了。
可惜邯鄲離秦國其他領土太遙遠,還隔着一道太行山,難以防守之後幾國聯軍,吞下後除了打擊趙國士氣,得不償失。
而打擊趙國士氣
白起看着蔫噠噠的邯鄲護衛。或許不活捉趙王,趙國士氣也會受到足夠多的打擊。
白起到達邯鄲城後,立刻燃起煙霧,命令秦軍集合。
在白起整備軍隊,將重新將“武安君”的旗幟豎起來時,有一位帶着秦王令的人請求與白起見面。
“我已經在城門附近等候武安君多時了。”蔡澤捧着竹簡道,“在下蔡澤,是朱襄之友。已遊說秦王,解決武安君後顧之憂。”
蔡澤遊說信陵君後沒有回邯鄲,居然繞道去了上黨,冒着生命危險阻攔即將回咸陽的秦王。
秦王得知蔡澤是朱襄的友人後,召見了蔡澤。
得到了秦王的手諭後,蔡澤立刻快馬加鞭回到趙國,藏身邯鄲城附近,等候白起的到來。
白起看了蔡澤一眼,接過蔡澤手中的竹簡。他剛將竹簡展開,就呼吸一滯。
“用邯鄲城換朱襄”
白起先是一愣,然後放聲大笑。
此刻,他心中對秦王的鬱氣一掃而空。
即便秦王對他有了殺意,但能跟隨這樣的王,即使有危險又如何
吾往矣
“蔡卿,可敢爲秦國使臣,替秦國完成這筆交易”白起笑道。
蔡澤拱手“諾。”
白起揮手“將本將軍的旗幟樹起來送蔡卿面見趙王”
秦兵呼聲震天“唯”
朱襄聽見了獄吏的喊聲。
他先呆滯了一會兒,然後試圖撬開牢門。但牢門堅固,他怎麼也撬不動。
朱襄頹然地坐在地上。
木門雖然厚重,但不能完全隔絕聲音。爲了保持通風,朱襄所住的牢房離木門最近。所以朱襄能聽見木門外微弱地戰鬥聲音。
不知道是不是牢房太安靜了,朱襄這時的聽力十分敏銳。他甚至能聽出哪些慘叫聲和咒罵聲,是來自自己認識的人。
獄吏喊了一聲“趙王要殺朱襄公”後,朱襄沒有再聽見獄吏的聲音。
他是幸運地逃走了嗎還是未能再發出聲音就被刺殺了
門外的戰鬥很慢,朱襄數着心跳,度秒如年;門外的戰鬥又結束得很快,慘叫聲漸漸平息,變成了劈砍木門的聲音。
木門厚重,他們沒能劈砍開,便開始找鑰匙。
聽他們的咒罵聲,他們找鑰匙的過程很不順利。
之後他們似乎想用火燒掉木門,但沒有足夠的薪柴。
他們好像終於找到鑰匙了
朱襄深深嘆了口氣,穿戴衣冠,捋了捋袖口的褶皺,正了正頭冠,然後揹着手站立在牢門前,脊樑挺得筆直。
在換掉了留在前堂的大半刺客後,獄卒終於全倒下了。
剩餘的刺客人數不多,聽見領頭人的呼喊聲後,來不及給所有獄卒補刀,就匆匆前往後方增援。
一個獄卒睜開眼睛,推開身上的死屍,朝着大門爬去。
他艱難地打開門,然後倒在了地上,身邊圍了一羣人。
趙母率先趕到,正在想辦法撞開大門,門忽然開了。
“趙王,派暗衛,殺朱襄公”身中數枝弩箭的獄卒怒吼道,“殺我同僚,滅口”
他喊出這兩句話後,保持着目眥欲裂的神態,氣絕而亡
趙母拔出了劍,一聲不吭地往門中衝去。家臣們緊隨其後。
他們看到了滿地穿着獄卒衣服的趙人,睜着不甘和怨恨的眼睛,倒在了血泊中。
趙母深呼吸了一下,滿鼻子令人憤怒的血腥味。
她繼續往前衝,看到了正劈砍一具屍體的趙王暗衛。
“殺”
趙母不顧自己年老體弱,舉着劍衝了過去。
“唯”
家臣們快速躍過趙母,舉着劍朝着趙王暗衛狠狠劈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