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赧王五十四年過得飛快。朱襄感覺剛給政兒過完生辰, 這一年時間就過半了。
他還記得自己生辰時的熱鬧。村莊的平民們自發載歌載舞,就好像自己是他們的王。
不,自己是王的時候, 也沒有平民自發地慶祝他的生辰,爲他的誕生而高興。他們不會奉上自己不多的糧食,不會不求回報地希望看到自己的笑臉。
嬴小政進入了夢境房間後,頭腦很清醒地明白這些人對自己的好, 是因爲自己有一個受人愛戴的舅父。
即便藺翁多次舉薦, 舅父也沒能在趙國做官,但這些平民們受着舅父的恩惠,將舅父的美名傳到了邯鄲以外的地方, 傳到了趙國的各個角落。
許多流民涌入邯鄲周邊開墾。他們認爲, 只要在自己舅父看得到的地方, 就能種出能果腹的糧食。
嬴小政在自己的夢境房間裡盤着腿,東倒西歪地靠在長大後自己的虛影身上, 思索這一年的變化。
他的生活範圍其實沒有太大改變,仍舊只在邯鄲城附近。
以前他走到田埂上,會看到遊俠兒聚衆鬥毆, 會看到衣着簡陋的婦人對着裸露着膀子的遊俠兒們笑着指指點點,會看到青壯的農人扶着鐵犁一邊勞作一邊哼着粗俗的歌謠……
老人們會坐在門檻上曬太陽,孩童們光着腳丫子在門前跑來跑去。平民的生活雖然清苦, 但天氣好了,田地裡的苗苗綠了,甚至有人在地上摔倒了,他們的臉上也會出現笑容的。如果到了豐收的時候, 那笑容就更加熱烈,生機勃勃。
朱襄上一世會走上種田的路, 就是喜歡看到豐收時農人的笑容。他喜歡充滿生命力的東西,無論是田地裡的小苗,還是農人看到金黃色田地時躍動的眼眸。
今年又到了收穫的時刻,朱襄卻沒有看到農人們的喜悅。
隨着田地裡黍稷顏色朝着金黃色轉變,蘊含着濃郁思念和擔憂的痛苦表情,慢慢爬上了在田地裡忙碌的老弱婦孺的臉,就像是有人向他們施展了枯萎的詛咒一樣,他們的身體和精神都像是隨着地裡的糧食被收割,也一同被什麼看不見的東西收割了。
大部分糧食被趙國的官吏收走,農人們只餘下小部分的食物,可能還不夠過冬。
這時朱襄讓他們種植的土豆派上了用場。
官吏本來也想收走他們的土豆,但趙國還沒有食用“草根”的糧食,所以官吏將土豆生長在地面上的植株用來喂牲畜,想看這些東西能不能吃。
土豆全株都帶一點毒。拋開劑量談毒性是耍流氓,那點毒頂多讓人吃壞肚子,吃不死人。但味道不好,牲畜吃了會拉肚子,這個救荒的植物就沒能入官吏的眼。
其實朱襄已經宣揚過,土豆是吃“草根”。但官吏們習慣性地選擇了生長在陽光下的葉子、花朵、果實來食用,看不上埋藏在泥土裡髒兮兮的草根。當他們確信土豆有微毒之後,就沒有將土豆納入糧食徵收的範圍。平民們的臉上終於出現了一點小心翼翼的笑容。
藺相如將這一切看在眼裡。他甚至還發現,誤導趙國官吏的話術,很可能有朱襄的指導。或許朱襄身邊一些看上去很不一般的人也加入了其中。
比如那個過於多才多藝的木匠相和,和那個雖是農人卻在家裡藏了很多書的許明。
這兩人都沒被徵召入伍,肯定有自己的人脈。
爲了趙王愚蠢的貪婪,趙國的平民們已經失去了大部分他們辛苦種植了一年的糧食。藺相如擔心,當這場戰鬥結束,或許趙國士兵們留在家中幼子會餓死大半,趙國平民的下一代會少一大半。
在朱襄的幫助下,平民們藏了些“草根”果腹,趙國平民的下一代纔多了一些長大的可能性。
藺相如在天氣不錯的時候,也會拄着柺杖跟着朱襄去田地裡轉悠。
他也看到了平民臉上的悽苦,但他同時看到了平民望着朱襄的眼睛中帶着感激和希望。
他還聽到了一位老者悄悄對身旁的孫兒說,“朱襄公路過的時候,你去摸一摸朱襄公的衣角,朱襄公會保佑你長大,保佑你活到見到你阿父回來的那一天。”
朱襄推廣土豆,並欺瞞趙國徵收糧食的官吏的事傳了出去,又沒完全傳出去。
附近的平民只知道朱襄公能讓他們不餓死。至於具體怎麼做的,烏合之衆的平民們居然守口如瓶,沒有泄露半分。
當然,也有人認爲,平民們沒有智慧,他們或許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如何得救。
朱襄的名聲再次遠播,從上黨逃來的平民也聚集在邯鄲城周圍的荒郊野外,希望得到朱襄的指導。
種植糧食的時令已經不重要了,只要朱襄說能種,他們就會把自己珍藏的種子撒進泥土裡,勒緊了褲腰帶耕種,等待着收穫的時候。
無數流民中流傳着傳說,只要見到了朱襄公,就能活。
朱襄也聽到了這個傳言。他終於撐不住,藉口去山上尋找能救荒的植物,獨自坐在山中樹墩上,將臉埋在雙臂中,痛哭了一場。
他根本沒辦法讓這些人都活下去。就算是救荒的土豆,也救不了每一個失去了田地的流民。
事實上現在每天都有人在被徵收糧食後餓死,但沒有人因此而責備他。還活着的人仍舊相信那些虛無縹緲的傳言,將他當做能活人無數的神靈。
朱襄以爲自己是獨自上山。曾經主動保護他的遊俠兒,都已經被徵召入伍了。
但墨家人和農家人正跟在他身後百米處不說,甚至荀況和蔡澤都有些不放心他,親自上山偷偷跟着他。
嬴小政吵着要找舅父,藺相如牽着嬴小政的手,在扈從的護衛下也上了山。
他們在不同的方位躲藏着,可能發現了其他人的存在,也可能沒有發現。
他們都靜靜地聽着朱襄的痛哭,聽着朱襄痛苦地自言自語說着自己的沒用,然後悄悄在朱襄整理好情緒下山時,跟着一聲不響地下山,並裝作什麼都不知道。
嬴小政再次來到了夢境房間中,想起了自己看到的這一幕。
“就算朕當了皇帝,也不可能讓天下每一個人都不餓肚子。舅父怎麼會做得到?”
“舅父就不能過得自私一些,多想想權勢財富這些令人高興的東西嗎?”
“而且趙國遲早會被朕滅掉,舅父對趙國平民感情這麼深厚,到時會不會與朕敵對?”
舅父對自己好、對舅母好就夠了,怎麼連不相干的人都要放在心上?還要爲那些人哭泣?
嬴小政戳了戳自己的虛影:“你不是功過三皇,德高五帝嗎?能不能幫我想個辦法保護好舅父?”
虛影根本不會說話,只是一個數據庫。
嬴小政氣鼓鼓地又戳了戳自己的虛影,並罵了一句“真沒用”,然後下線睡覺。
什麼皇帝的智慧啊,還不如我等會兒給舅父一個抱抱呢。
離開夢境房間後十分“聰慧睿智”的嬴小政,果真給了朱襄一個愛的抱抱蹭蹭。哭過一場後已經調整好心情的朱襄果然很高興,笑着與嬴小政玩了半天的舉高高。
現實很無奈。朱襄知道自己不是什麼神靈聖人,救不了所有人,仍舊像以前一樣做力所能及的事。
他優先幫助自己的鄰里鄉親,然後是邯鄲周圍有地、有勞動力的農戶,再之後是普通的趙國平民。至於流民,他假裝沒看見這些人的存在。
人的精力有限,人的感情也有親疏遠近。理想是一回事,但朱襄是個能看清現實的人,他不會因爲理想而影響手邊該做的、能做的事。
朱襄的情緒和努力,在七國中,甚至在趙國中都是微小的漣漪,無關大局,也不會影響國事。
唯一的變局,大約就只是廉頗在長平嘗試種土豆,以替代部分軍糧了。
廉頗所做的事傳到了秦軍那裡。
秦國自商鞅變法之後,就將秦國上下變成了一個耕戰機器。在秦國,平民只能選擇種田或者打仗,如果擅自做別的事,比如經商,都會被罰。
秦國如此重視耕戰,秦將王齕一聽到趙將在營地裡種植沒聽說過的糧食作物,立刻警覺起來。
哪怕王齕現在還在攻打上黨,離長平還很遠。他也派斥候去打探消息。
斥候付出了一半的人,成功挖來幾株土豆。
王齕和一羣將領圍在土豆旁抓耳撓腮。
“這個怎麼吃?”
“據說是吃根。”
“我看這個有些像芋頭!”一個來自巴蜀的將領道,“它是不是種在水邊?”
斥候道:“種在旱地。”
來自巴蜀的將領道:“能種在旱地的芋頭?這是好東西啊,雖然不能替代糧食,但饑荒的時候能果腹!”
王齕皺眉:“趙人在營地種植土豆,恐怕這個土豆不僅能果腹,還有能不經過精耕細作也可以結果的本事。”
一個副將道:“趙人補給本就比我們更容易。廉頗擅長守城,再加上土豆,糧草更不缺,恐怕會成爲大患。”
王齕何嘗不知?他就是敏銳地察覺了這一點,纔會派斥候去偷土豆。
秦國攻打韓國上黨,已經打了兩年多,消耗極大。趙人突然橫插一腳,在軍勢上就是以逸待勞。如果趙人要靠着充足的糧草和堅固的城牆且戰且退,死死拖住秦國的兵鋒,以秦國目前的補給情況,恐怕會被拖得不敗而敗,無奈退兵。
廉頗在軍營中悠悠哉哉地種起了土豆,這很明顯不是要出兵和秦國決戰的架勢,而是要和秦國打持久戰,拼補給了。王齕想想就覺得頭大如鬥。
“寫信回咸陽,請君上定奪。”王齕最終選擇放棄思考。
他只會打仗,打仗背後那些複雜的事,還是交給朝中其他人吧。
最好把他家主將,武安君白起將軍派來繼續給他當主將。他多想什麼都不思考,武安君說怎麼做,他閉眼照做就成。
王齕的信快馬加鞭送回咸陽後,秦王立刻召集范雎和白起前來商議。
范雎聽到土豆的事後,沉思了一會兒,道:“這土豆有些耳熟,似乎和公子子楚在趙國的好友有關係。”
雖然子楚請求范雎幫忙,但對於范雎而言,秦王是他的伯樂和恩人,他優先考慮如何爲秦王盡忠,所以立刻就把子楚“賣”了。
秦王讓人叫來子楚,詢問土豆的事。
子楚心裡有些生氣。
他特意對范雎說朱襄對自己的重要性,希望范雎能想出辦法保護朱襄。范雎卻在絲毫沒有與自己通氣的情況下,直接把朱襄的事告訴了祖父。
子楚並不是認爲范雎應該瞞着祖父,而是先緩一天,與自己通通氣再說,也不會影響大局。
顯然,范雎被自己祖父寵得目空一切,完全沒把自己放在眼裡。
子楚心裡生氣,但他知道自己在祖父心中的地位遠不如范雎。長久的質子生涯讓他的演技十分好,心裡再生氣,外人也看不出他半點真實感情。
子楚恭恭敬敬道:“君上,朱襄擅長種地,能讓平民田地增產兩至三倍。他爲了救荒,多次入山尋找能食用的植物。土豆出自他之手,極有可能。”
秦王疑惑:“如此能人,怎未聽你提起過?”
子楚實話實說道:“朱襄年少時被藺相如所救,他知恩圖報,藺相如還在趙國,他就不會離開趙國。他不能爲秦國所用,孫兒又不忍心他被人所害,所以就故意隱瞞他的存在。趙王昏庸,藺相如多次舉薦朱襄,趙王都因朱襄只是一介平民輕視朱襄。藺相如已經老病,孫兒想過不了幾年,他就能離開趙國了。”
子楚猶豫了一下,補充道:“孫兒的長子目前就在朱襄家中,被朱襄收養。不過朱襄並不知曉孫兒的身份。”
他將自己如何隱姓埋名與朱襄結識,又如何發現呂不韋送來的妾室中有朱襄的長姐,於是與朱襄結親的事告知了秦王。
這些小道手段,如果秦王不問,子楚不可能說。
但秦王問起朱襄的事,子楚便將自己的小伎倆一口氣全坦白了。
他知道自己的祖父城府極深,且掌控欲極強。
祖父不會輕視他質子的身份,因爲祖父自己也曾是質子。祖父會很欣喜自己在呂不韋眼皮子底下搞的小手段,認爲自己是可造之材。而自己對祖父全盤托出自己的小計劃,祖父就會更信任和喜愛自己。
寄人籬下的生活,讓子楚很習慣不動聲色地討好別人。
秦王深深地看了子楚一眼,那雙明亮如鷹的雙眸,好像將子楚的內心看得一清二楚。
半晌,秦王失笑:“能屈能伸,你做得很好。”
背後已經被冷汗浸溼的子楚勉強維持住平靜的表情,俯身叩謝秦王的稱讚。
“既然朱襄與你有親,那遲早是我秦國的人。待此次戰勝趙國,就讓趙國把秦國質子送回。朱襄身爲質子的看護者,也該與你的兒子一同回秦國。”秦王問道,“你長子叫什麼?”
子楚道:“我長子名爲政。”
秦王頷首,將朱襄的事暫時放到一邊,繼續詢問白起和范雎該如何處理廉頗之事。子楚乖乖跪坐在一邊旁聽。
既然知道那位很會種地的人會來秦國,秦王就不在意了。
至於土豆能在與秦國的戰爭中發揮多少作用,秦王一點都不擔心。土豆只是小道,重要的是做出了堅守之態的廉頗。
沒有土豆,以秦國後勤空虛而趙國補給線更短的實際情況,廉頗多守一日城,秦國敗退的機率就高一分。
換句話說,只要把廉頗換下,讓趙國主動出兵與秦國打野戰,就算趙國的糧草堆積如山也沒用。
趙國和秦國的兵鋒還未正式相交,秦王和范雎、白起已經商議如何讓趙王換下廉頗,如何引誘趙將主動出擊。
他們反覆斟酌趙國現在能領兵的人。
白起沉吟許久,道:“趙王親政以後,棄趙奢、廉頗而用田單,可見趙王對老臣老將並不信任。若要選接替廉頗之人,選未在趙惠文王時出仕過的將領最爲妥當。”
白起所說的事,是趙王剛親政不久,所自己決定的第一件國政大事。
趙惠文王爲當今趙王留下了很深厚的班底,文臣武將如廉頗、趙奢、藺相如等,都是秦王眼睛都饞紅了的大才。
但如今的趙王爲了證明自己是個雄主,對趙惠文王留下的班底和趙威後信任的老臣都比較冷漠,更希望提拔只屬於自己的班底——在其他國君手下幹過活沒關係,只要沒在他父王手下幹過活,都算是他的班底。
當年樂毅差點滅齊,被齊將田單所阻。樂毅被燕惠王排擠後,出走趙國終老。田單設“火牛陣”,大克燕軍,收復齊國失地。
當今趙王便拿出三個大城池在內的共五十七個城池,換取田單爲趙國攻打燕國,之後還立田單爲相國。
趙奢強烈反對此事。他勸說道,田單是齊人,攻打燕國壯大趙國,趙國就會成爲齊國的威脅,所以田單絕不會盡心盡力爲趙國賣命。且趙國有他和廉頗等忠於趙國的優秀將領,由他們帶兵去攻打燕國綽綽有餘。棄用趙國自己的大將而用齊將,這無異於“覆軍殺將”,會破壞趙國的士氣。
但趙王和輔政的平原君都無視了趙奢的反對。
田單入趙後果然消極怠工,老死之前只爲趙國攻打下三座小城池。
趙王如此愚蠢的舉動,很好地體現了他人性中的弱點——英明且不相信他才華的父王是他很深的心理陰影,所以他更信任沒有在父王手下做官的人。他認爲這提拔這樣的人才,才能顯示出他的本事。
“趙奢曾多次成爲我秦國的威脅,趙王親政後卻對其逐漸冷淡。但趙王並非不知道趙奢的能耐,只是不願意重用趙惠文王的老臣。恐怕他吃過苦頭之後,纔會醒悟。”范雎捋了捋鬍鬚,嗤笑道,“武安君言之有理,臣以爲,趙王既要用沒出仕過的人,又要尋找一個不懼怕秦國的人。趙奢的兒子趙括不就很合適?”
白起眼中閃過一抹嘲笑:“那有名的馬服子?確實很合適。”
秦王猶豫:“馬服子年輕氣盛,若他領軍,確實最爲合適。只是馬服子資歷尚淺,趙王怎麼會讓一個從未上過戰場的人擔此重任?”
范雎拱手道:“君上,此事交給臣。廉頗想要堅守不出,肯定會且戰且退。待廉頗戰場失利幾次,臣保證讓趙王用馬服子換下廉頗!”
秦王十分信任范雎,溫言道:“寡人相信先生,先生且去做,需要什麼,不需問過寡人,可直接支取。”
范雎受命。
白起道:“末將會裝病。待趙王用馬服子換下廉頗後,立刻星夜兼程前往上黨。”
秦王道:“寡人會嚴令軍中保守秘密,違令者斬。將軍放心。”
范雎看着秦王對白起的重視,心中略有些警惕。
不過白起表現得十分恭敬,范雎心裡稍稍舒服一些,將警惕暫時放下。
子楚默默在一旁旁觀着一切,心中若有所思。
范雎和白起告退後,秦王纔將子楚召到身前,問道:“你可看懂了什麼?”
子楚知道祖父終於開始看重他了,心中十分激動:“戰爭一事,不僅在戰場上。在戰爭開始之前,勝率恐怕就已經決定了三四分了。”
秦王微微頷首,繼續問道:“還有呢?”
子楚想了想,隱瞞自己對范雎和白起可能不合的猜測,道:“其他就看不出什麼了。”
秦王並未失望,道:“寡人雖命你拜呂不韋爲師,但呂不韋眼界遠不如先生,你可多向先生請教。”
子楚激動不已:“謝君上!”
秦王把范雎護得緊,他肯讓子楚去向范雎請教,便是認可子楚爲繼承人了。
秦王又詢問了一番子楚平日的功課,關切了一下子楚的生活後,才讓子楚離開。
子楚離開之後,已經告退的范雎從一側帷幕中走出來。
沒有外人在,范雎在秦王面前自在許多:“君上,爲何突然看中公子子楚了?”
秦王臉上的笑容也自然許多。他親暱地拍着旁邊,讓范雎與他同坐:“看到他殫精竭慮的模樣,寡人想起了自己在燕國爲質時的情形。”
待范雎坐下後,秦王親自爲范雎斟蜜水,然後繼續笑道:“他前途未卜,還想着與大才結交,並且……”
秦王說不下去了,笑得直不起腰。
范雎幫秦王順背,也笑道:“並且偷偷與摯友結成親家?這子楚啊,是否太不擇手段了一些?恐怕朱襄得知此事,會生他的氣。”
秦王擦了擦笑出的眼淚,道:“寡人真想看到那朱襄得知此事生氣後,子楚要如何應對。”
看着自己的王如老頑童一般促狹,范雎也忍不住笑出聲:“臣一定好好盯着公子子楚,若發生了有意思的事,立刻就來報告君上。”
兩位既是君臣又是摯友的人,非常惡劣地笑了好一會兒,纔開始說正事。
“寡人原本擔心子楚被呂不韋所挾持,看來子楚比寡人想象中更有本事。安國君平庸,有子楚在,寡人總算放心一些了。”秦王想起自己出色的太子,不由嘆氣。
出色的太子沒能活過他,秦王每當想到此事,心中就十分遺憾。
看到隔壁趙國,趙國先太子也是沒能活過趙惠文王,結果讓無能的太子丹繼位,秦王就更憂慮了。如果安國君成爲第二個趙王該如何是好?
還好安國君雖令他不滿意,處事也比趙王還是強不少。而見到子楚像年輕時的他,秦王更放心了。
“我老了,先生也老了,不能一直看着後人。子楚和朱襄都年輕,說不定會成爲第二個你和我。”秦王直抒胸臆道,“先生啊,你要好好教導子楚。待朱襄來秦國後,你也要好好教導朱襄。讓子楚和朱襄成爲第二個你和我。”
范雎眼眶有些發熱,他哽咽道:“是,君上放心。”
范雎想,他上半輩子遭遇的困難,一定都是爲了和君上相遇而鋪墊的磨難。
君臣二人含情脈脈地對視,伺候的宮人擡起頭瞅了一眼,然後迅速垂下腦袋,悄悄搓着自己胳膊上生出的雞皮疙瘩。
來了來了,君上和相國又開始互訴衷腸了!
……
上黨郡,王齕得到秦王的命令後鬆了一口氣,拔營認認真真攻打上黨,準備打完上黨就給廉頗一下狠的。
他只需要做出兇狠地壓制趙軍的姿態,讓趙國國內以爲廉頗是膽小避戰,剩下的就看應侯和武安君了。
邯鄲,秋收已經結束,但這次冬小麥沒能及時種上。
一年兩熟黍麥輪作需要大量勞動力,還需要足夠的肥料增補土地的肥力。現在邯鄲人口稀少,沒有足夠的人力來種植冬小麥。
朱襄故技重施,希望貴族能派遣門客和私兵幫忙。但冬季嚴寒,施肥和耕地比收割也要髒累許多,這次就算荀子也出馬了,仍舊沒能勸動貴族。
貴族的門客幾乎都是士子,士子也是低等貴族,和平民地位完全不同。讓士子幫忙收割已經讓士子被折辱過一次,讓他們耕地施肥澆水,那就恐怕要氣得一些士子自殺了。
現在士子的氣性都挺大的。
朱襄無奈,只好增加土豆的種植面積。
土豆就算不精細種植,只是發芽後埋進土裡,也能有些收穫,總比什麼都不種好。
可正當朱襄推廣土豆種植時,卻被趙國官吏告了。因爲土豆有毒,朱襄推廣土豆是用毒物擠佔良田,對趙國有害。
趙國官吏認爲,應該在田間種植牧草。這樣既能支援前線,又能肥地,來年的黍稷纔會獲得豐收。
趙國不缺乏瞭解農事的官吏。這個官吏的狀告得到了瞭解農事的官吏一致認可。
他們都認爲朱襄空有會種田的名聲,其實只是一個沽名釣譽之人。他欺騙了農人,賺取了良好的名聲,只是爲了求得更大的官做。
現在朱襄終於露出了馬腳,居然用毒物擠佔良田,影響趙國接下來的收成,浪費趙國良田的肥力。這樣只知道爲自己攬名聲,而危害趙國利益的人,應該被處死!
朝堂上下都在抨擊朱襄,趙王認爲言之有理。
看在藺相如和在前線征戰的廉頗的份上,且趙王已經知道朱襄是秦國質子的舅父,若殺了朱襄,趙王一時半會兒想不到讓誰去收養秦國質子,所以放過了朱襄,只讓朱襄出錢贖罪,沒有懲罰朱襄。
藺相如差點氣得吐血,要進宮與趙王理論。
朱襄勸住了藺相如。
“他們說得沒錯,如果不在乎這些平民的死活,平民確實應該種能餵飽戰馬的牧草,而不是種會消耗肥力且不能餵馬的土豆。”朱襄沉聲道,“而且我的名聲已經引起了朝中貴族的嫉妒和警惕。藺公若去找趙王辯解,恐怕他們會更加厭惡我。”
朱襄釋然地笑道:“我能做的都做了,民衆也已經悄悄種好了可供果腹的土豆。就這樣吧,再鬧下去,我擔心他們會禁止民衆種植土豆,命令平民把有毒的土豆都拔了。”
藺相如沉默了許久,老淚縱橫:“朱襄,待政兒離開趙國的時候,你也一同離開。政兒是秦國宗室,他比我更能護住你。”
藺相如死心了。
這樣的趙國,根本不配擁有朱襄!
“秦國也不一定好到哪去。”朱襄卻十分消極,“秦國也有貴族,也不一定在乎平民的死活。他們也或許更樂意平民在良田裡種牧草,而不是種救荒的糧食。”
“唉。”藺相如拍了拍朱襄的肩膀,將想說的話嚥下去,轉移話題道,“我來出錢。”
朱襄雖然很想拒絕,但最終他還是接受了藺相如的好意。
趙王讓他出千金贖罪。他就算把政兒的私房錢賣了,也湊不夠這麼多錢。
不過朱襄也湊了八十金出來,這是他能迅速湊到的所有的錢了。除了住的房子、政兒的私房錢和友人贈送的禮物,他能賣的都賣了。
嬴小政抱着朱襄的手臂哭道:“不用給政兒留錢!”
嬴小政再次把父親的玉玦掏出來:“這個賣掉!”
朱襄揉了揉嬴小政的腦袋,道:“不行。政兒的錢留着,以後政兒來養舅父舅母,好不好?”
嬴小政哭得撕心裂肺。
他聽到舅父差點被殺,就害怕得好幾日睡不着。現在家裡的東西都被變賣,屋裡變得空空蕩蕩,嬴小政難過極了。
他好不容易擁有的家,屋裡好多東西上都留有他亂刻亂畫的印跡。全都沒了!
雪也不住垂淚。
一家人好不容易過上了安穩的生活,怎麼突然就變得岌岌可危了?
朱襄哄了嬴小政,又去哄雪,急得自己都來不及鬱悶了。
其實發生這種事,朱襄反而鬆了一口氣。
沉甸甸的重擔壓在他的肩膀上,他想做什麼卻很難做到。現在趙王免了他的官職,也免去了他的責任。雖然這樣只是逃避,很不高尚,但朱襄確實卸下了精神上的重負。
逃避雖然可恥,但真的很舒服。朱襄本就不是多高尚的聖人。
朱襄需要用千金來買命,藺相如和李牧得知此事後,都趕緊讓人送來黃金。荀子、相和和許明也送來錢財,連清貧的蔡澤都不知道從哪找來十金。
這些就罷了,朋友之間的感情債可以慢慢還。讓好不容易精神重負少了一些的朱襄,精神壓力又大起來的是,附近的農人和小商人不知道從何得知了此事,居然都捧着不多的錢財要幫朱襄贖罪。
朱襄不收,這些人就在晚上悄悄把錢幣包好,從朱襄家的圍牆外扔進去。
朱襄一覺睡醒,牆根處就多了許多錢。
他看着牆根處被扔進來的錢,皺眉沉默許久。
嬴小政擡頭看着舅父眉間的皺紋,感覺舅父好像幾天之內,老了很多很多。
“政兒。”
“嗯?”
朱襄道:“沒什麼。”
朱襄本想對嬴小政說,記住這些人的恩情,以後對他們好一些。
但他沒能說出口。
這些人的恩情是對自己的,不是對政兒的。該還這些情誼的人是自己,不是政兒。
朱襄感覺自己就像是掉進了蜘蛛網裡一樣,他越是掙扎着想要往外跑,就被這些蛛絲束縛得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