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武與呂不韋、李斯聊公務的時候, 不忘關心兒子這裡的情況。
他得知朱襄提點兒子後,給了兒子一個恨鐵不成鋼的眼神,看得蒙恬腦袋都快低到了胸口上。
“給你機會,你要是抓不住, 以後別說是我兒子。”蒙武嚴厲道。
蒙恬一句話都不敢駁斥。
蒙武找到朱襄和嬴小政道歉, 說如果兒子實在是不成器, 就換人吧, 他丟不起這個臉。
朱襄失笑“你家恬兒沒那麼差。他對政兒畢恭畢敬, 爲人處世在他同齡人中算不錯了。政兒對他不滿, 只是因爲他內心還未認政兒爲主。不過這也不能怪他,心態問題不是想調整立刻就能調整。”
這就像是初上班的人都知道對上司越恭敬越好升職, 但能做到的人很少一樣。
蒙恬上行爲上沒出錯, 只是看見嬴小政年幼,心態上難以將嬴小政當做“主父”。若換個其他秦公子,蒙恬這行爲其實沒問題, 感情慢慢培養就好。
嬴小政心高氣傲,對人要求太高, 朱襄也縱着他。
朱襄對嬴小政身邊的人就像是寵溺熊孩子的熊家長, “我家政兒萬般好, 若他不滿意你,那你就改”。
他將這句話玩笑似的說出來後,嬴小政沒有感動,還用眼睛狠狠地瞪朱襄。
蒙武忍俊不禁“確實,政兒不會有錯,讓恬兒改。”
他知道,朱襄是委婉告訴他,嬴小政的性情與先主類似, 是個天生當王的人。蒙恬伺候嬴小政,越提前學會和“秦王”相處,將來前程越順利。
秦王對臣子不滿意,當然要麼臣子改正,要麼卷行李走人,難道還能反了這個王不成
蒙武給秦昭襄王當過護衛,對這一點看得很通透。
“你兒子還是有些天賦在的,不用太操心。”朱襄安慰道,“他也年輕,還是個孩子,不必太苛責他。”
蒙武嘆氣,半開玩笑道“孩子和政兒相處久了,很難不苛責孩子。”
朱襄摸了摸嬴小政的腦袋道“那沒辦法了,政兒就是厲害。”
嬴小政甩了甩腦袋,心裡略微不滿。
他想早點束髮,不想被舅父當小孩似的摸腦袋了。
見嬴小政甩腦袋,朱襄又摸了摸。
嬴小政繼續甩。
朱襄繼續摸。
嬴小政用腦袋撞了朱襄一下,拋下煩人的舅父,去找舅母玩。
朱襄嘆氣“政兒這麼早就要進入叛逆期了嗎”
蒙武大笑。
得到朱襄和嬴小政的真心話之後,蒙武不再提讓蒙恬離開,悉心將自己當秦王護衛時的心得教給蒙恬。
給王當近侍,最重要的就是小心謹慎和察言觀色。蒙武之父蒙驁入秦後,便得到了秦昭襄王重用。蒙恬是蒙家入秦後第三代人,平日裡也是傲氣的貴族子弟。
但他若想更進一步,就必須把自己的傲氣按下,心甘情願成爲王的“奴僕”。
對秦王而言,就算對卿大夫們再寬容,所有卿大夫也都是秦王的“臣妾”。若沒有認清這一點,蒙恬還是尋求外放,對他本身和家族更好。
蒙恬心裡其實知道這一點,只是從被人伺候變成伺候人,他年輕氣盛,難免彆扭。
但他將來能成爲秦始皇的寵臣,調整心態的速度很快。
只不到十日,嬴小政就從對他挑眉毛豎眼,就到了分他一半自己不愛吃的水煮蛋。
然後,朱襄給嬴小政補了一個水煮蛋。嬴小政便再也沒有分給蒙恬水煮蛋。
“舅父真可惡。”嬴小政對蒙恬抱怨,“小時候我不愛吃水煮蛋,舅父會變着法子給我做蒸蛋煎蛋荷包蛋。現在就是,政兒,你已經長大了,不能挑食”
蒙恬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
當一個合格的近侍真難,親父也沒教他,當主父抱怨親密長輩的時候自己該怎麼接話。
他如果順着公子的話說“啊對對對”,恐怕公子第二日就會讓他滾蛋;但如果不順着公子說蒙恬冷汗都冒出來了。
還好朱襄就在附近,聽到嬴小政的抱怨,拯救了蒙恬。
“沒錯,政兒已經長大了,不準再挑食。”朱襄把嬴小政的腦袋按在懷裡挼,“別欺負蒙恬。你向他抱怨我,讓他怎麼接話”
嬴小政一邊掙扎,一邊道“身爲臣子,當然要贊同我”
朱襄道“身爲臣子,應該對君王不合適的言行進行勸誡。他這時候應該板着臉說,公子,長平君說得對”
嬴小政氣得嗷嗷叫,然後被朱襄用一塊梅子醬蛋糕堵住了嘴。
他立刻不掙扎了,雙手捧着蛋糕,像是倉鼠一樣腮幫子鼓鼓。
朱襄看着大倉鼠外甥,心裡十分有成就感。
看,我把始皇崽養成了只要投喂好吃的就滿足的小吃貨,後世人誰不說一聲牛逼
朱襄對蒙恬眨了眨眼。
蒙恬會意,趁着嬴小政的嘴被蒸蛋糕堵住,趕緊離開,避開嬴小政的抱怨。
嬴小政吃完一個蒸蛋糕,舔了舔手指“他真無趣。”夢中的大嬴政爲什麼會寵愛一個悶葫蘆
朱襄掏出帕子給嬴小政擦手擦嘴“他和你還不熟悉。我當初和你阿父不熟悉的時候”
嬴小政仰起頭“不熟悉的時候”
朱襄露出回憶的神色“不熟悉的時候,我因他算錯賬,扣過他的工錢。”
嬴小政“撲哧”,撲進朱襄懷裡大笑,讓舅父多說些阿父的黑歷史。
朱襄便帶嬴小政去找雪姬,夫妻倆一起悄悄說子楚的壞話。
朱襄我實話實說,怎麼能叫壞話
蒙恬不小心聽到一次,趕緊離開。
蒙武知道之後,毫不客氣地搬着小板凳在一旁坐好,聽未來秦王曾經那些引人發笑的小故事。
蒙恬看到自己親父如此做派,震驚不已。
親父,說好的當近侍要謹小慎微呢
蒙恬再一次感到,自家親父的言行不一,不堪爲榜樣。
朱襄這一家三口的輕鬆愉快,讓呂不韋和李斯再次羨慕不已。
韓非的心情也忍不住有些低落。
他想起韓王和韓國宗室,無論是現在的韓王還是未來的韓王,自身天賦和生長環境都連公子政的一根小指頭都比不上。
他要保存韓國,真的只是奢望。
還好當船停靠後,他被朱襄指使着忙碌起來,很快不能胡思亂想。
此次前來南秦,朱襄主要做兩件事,第一件事是貿易戰,但現在只是建立紡織工坊,爲貿易戰做前期準備。
朱襄和雪姬商議後,朱襄發現雪姬完全可以勝任這件事,便讓雪姬和呂不韋去招工和做生意。
因戰國時男丁多被徵發去從軍,民間多女子爲養家從商。紡織一事又是女子最爲擅長,呂不韋對此很配合。
朱襄所做的第二件事就是指導春耕,這也是他的本職工作。
這次南下指導春耕與上次不同。上次朱襄是推廣手中水稻、小麥良種,這次朱襄反過來,指導農人種傳統的菽和粟。
朱襄推廣的水稻、小麥產量很高,因蒙武和李牧在南秦推廣石磨,現在南秦收稅時也收麥和稻,所以出現南秦農人只種麥稻的情景。
但這樣的種植結構十分不科學,抗自然災害能力極差。
華國古代的農人很少只種一樣作物。哪怕是唐朝後期出現了北麥南稻的格局,南北的農人也會在田地上兼種雜糧。
他們有時輪更,有時選擇不同的田種不同的作物。
這是農人通過祖祖輩輩耕種經驗得來的智慧。除了擔憂土地劣化之外,單獨一種作物如果出現病蟲害,就會全面減產。只有兼種雜糧,就算一種減產,也能吃其他糧撐過去。
朱襄推廣的作物雖然高產,但種子會劣化,病蟲害也難以免除。即便比現在的作物產量高,也可能面臨絕收的危險。爲了糧食安全,在農人已經知道新作物高產的情況下,再引導農人兼種以前的糧食,十分必要。
現代種植結構單一,是因爲現代科技技術大幅度減少了病蟲害的危險,並承擔了優良種子培育的責任。現在只能農人自己承擔這些風險。
朱襄要改變南秦的種植結構本來應該很容易。
秦律非常細緻,連農人種什麼田,耕地時挖多深都有規定,只要做不到就要被罰。所以朱襄只要改變當地律令就行。
朱襄將韓非帶在身邊,韓非就對秦律讚不絕口,認爲這件事很容易。
但朱襄只是笑了笑,讓韓非去田地裡推行一陣子,看究竟是否真的合適。
韓非昂首挺胸自信滿滿去當了田吏,不到一旬,他就皺着眉頭找朱襄解惑。
朱襄正蹲在田邊和農人聊天,見韓非來了,沒有起身,只仰頭笑道“聽說你抓了很多人,縣裡的牢獄都住不下了。”
韓非立刻滿臉通紅,拱手“請朱襄公指導。”
朱襄擺了擺手,道“你先在一旁等我一會兒。”
韓非乖乖垂首立在一旁。
朱襄繼續和農人聊天。
他與農人聊的,正是病蟲害和土地劣化。
他問農人是否遇到過這些事,如何解決,然後贊同農人的智慧,再說出自己的見解。
韓非等了一刻鐘,朱襄身邊的農人越圍越多。
待聊完之後,農人們紛紛感慨,還是得種些雜糧保收成。
“我從北方帶來了一些優良的粟米種子,等我培育了更多的種子,就分給你們。”朱襄道,“在田間種菽、土豆、南瓜之類的作物,又高產,又能輪種保土壤。若再種一些辣椒、蒜、姜、棉、麻,還能換些錢財給家人做一身好衣服。對了,王正在南秦招紡織工。”
朱襄又說起雪姬和呂不韋在南秦開辦的工坊,說如果農閒的時候,婦人可以去工坊賺點錢財布匹和糧食。
農人紛紛記下。有的人轉頭就往村裡跑,呼喚人來聽這個消息。
朱襄笑道“很快就有官吏來張貼告示,會將這些事告訴你們,不用急,我只是提前告知你們一聲,讓你們做好準備。”
農人們對“提前”的消息都很感興趣,人越圍越多。
待天色擦黑的時候,朱襄才離開田地。
見朱襄神情很疲憊,韓非沒有立刻提問。
待第二日,朱襄睡醒用完早飯後,韓非才來請教。
這時朱襄昨日去過的村莊田吏來報,農人皆願意改種。其他鄰近村莊聽到消息,也有所意動。
田吏十分激動。
按照這個情況,他恐怕一個人都不用抓,今日春耕就能完成改種的命令。
朱襄點頭“有效果就好。之後我會將告示交予你,你交給縣令,讓他在鄉里張貼。”
田吏退下後,韓非道“爲何縣令不、不來見朱襄公”
朱襄笑道“是我讓他別來。昨日我在田間時,讓他去了另一處地方宣揚改種的好處。”
韓非眉頭緊皺。
朱襄指了指椅子,讓韓非坐下後,對韓非道“我知道你的困惑。明明律令很詳細,懲罰也很嚴厲,結果民衆並不支持,辦事效率很低,對嗎”
韓非點頭“難道、他們不怕嗎”
朱襄道“當然怕。但他們更怕餓死。在關係切身利益的事,就算明知道會受罰,他們也會做出陽奉陰違的事。何況官吏稀少,沒有精力檢查每個農人的田地種了什麼。他們有僥倖心理。”
韓非仍舊皺眉,似乎不滿意朱襄的回答。
朱襄道“人是有感情的生物,不是木偶。就算有嚴格的律令,嚴苛的刑罰,他們如果對律令不理解,也會反抗。特別是南秦原本是楚地,楚人散漫慣了,不習慣秦律的嚴苛。”
朱襄見韓非仍舊眉頭緊皺,心中苦笑。
他知道,韓非肯定認爲,如果刑罰嚇不到庶民,那就加重刑罰;如果管理的人不夠,就增加管理的人。
這就是法家。
但現實並沒有這麼容易。
朱襄先從培養官吏說起,又說到官吏的俸祿和官吏需要做的事,讓韓非知道,官吏不是增加得越多越好。
官吏太多不僅加重了國家財政的負擔,秦國也沒有那麼多人可用。
然後朱襄又提起繁瑣的律令,在執行過程中的危害。
比如秦律規定,耕地必須挖多少尺。但現實中,官吏哪有可能去盯着每個耕地的人挖了多少
平時這條律令就是廢文,但如果遇到想要折磨人的時候,就能拿出來了。因爲耕地的人也拿不出證據,證明自己挖的足夠深。
如果律令太細,就沒有可執行性,最後會變成官吏欺壓民衆的工具。
“律令是底線,換在耕地上,就是規定農人需要繳納多少田賦。”朱襄道,“剩下的事只能用道德和習俗去約束。比如讓農人勤勞耕種。”
“詳細的耕地措施也是需要講明的,因爲許多農人並不瞭解如何更好地種植。但這應該是用鼓勵的方式去教導,而不是懲罰。因爲最好的耕地方式,農人因爲各種客觀原因,並不容易做到。”朱襄嘆了口氣,語重心長道,“這就是一個國家,既需要法,也需要儒、道,以及百家的原因了。”
韓非的眉頭終於鬆開了少許,拱手道“學生受教。”
朱襄道“你自學法家,又師從大儒荀子,應該是最能接受這一點的人。我希望將來你不偏向於任何一家,而是兼修法儒。以你的天賦,一定也能做到這一點。”
韓非道“朱襄公更能做到這一點。”
韓非每次和朱襄聊天時,就會慢慢減少結巴。
朱襄笑道“我當然也行,但我將來也很難出現在朝堂上。”
韓非不解“朱襄公才能,爲相國綽綽有餘。”
“可能是”朱襄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子,道,“我之前和先主說過,秦國能當相國的人很多,但能指導農人種田的地位高的人只有我一個。所以我在田間比我入朝堂,對秦國、對天下人更好。”
“在先主時是這樣,未來也是這樣。”朱襄道,“所以秦國朝堂的未來,得看你、看你和李斯等後輩。”
韓非低着頭“我不一定會進入秦國的朝堂。”
朱襄笑道“不,我相信你一定會。或許你現在不會,待秦國統一天下之後,你就會出仕了。”
韓非抿了一下嘴,雙手攥緊袖口“我這樣,是不是”
朱襄戲謔道“有些彆扭”
韓非的頭垂得更低了。
朱襄道“沒有。你這麼做才正常。你是韓公子,不幫秦國滅韓國是正確的行爲;你是心懷天下的韓非,待秦國已經統一之後出仕也是正確的行爲。”
朱襄指着自己的臉,道“我也不會幫秦國攻打趙國。”
韓非猛地擡起頭,看着朱襄的笑顏,他的眼眶不由泛起熱意。
他也知道自己現在的行爲非常擰巴,知道身邊的人都不理解他,甚至蔑視他。
但朱襄公卻真心誠意地理解他,並說“我也如此”。
“好好做,在秦國統一之前,你就跟在我身邊,學習你不足的東西。待秦國統一後,再展露你的才華。”朱襄輕輕拍了拍韓非的肩膀,“你現在不足的地方,就是對基層瞭解太少。學識難以用於實踐。”
韓非使勁點頭,站起身,對朱襄深深作揖。
韓非心裡還有很多疑惑,但他畢竟也是學儒的人,決定用荀子教導的學問,再試一次。
雖然秦律嚴苛,但朱襄來到南秦後,秦王給了朱襄足夠的權力去更改律令和懲罰,所以朱襄隨意找了個藉口,給了韓非抓起來的人一些小小的懲罰後,就讓他們“立功”,釋放回家了。
封建時代是人治,朱襄此舉很正常。
不過朱襄是以“秦王寬和,給還不習慣秦律的南秦人一個機會”爲理由,把民間的歡呼聲都對準秦王,爲秦王柱在南秦拉了不少好感,自己隱藏幕後。
朱襄此舉,讓呂不韋的腦袋終於開了一點竅,讓他開始思索,如何正確地當一個臣子。
朱襄正在南郡幹得火熱,一月後,李牧黑着臉乘船過來,把朱襄從田間拎了起來。
“朱襄,你是不是忘記了什麼”李牧怒氣衝衝道。
朱襄疑惑“忘了什麼”
李牧罵道“你連你要替代我成爲吳郡郡守一事都忘記了嗎”
李牧被束縛在吳郡中,一直等着朱襄來解放他。
他已經把刀槍磨亮,等朱襄一來,他就南下練兵。
春耕是重中之重,爲了忙春耕,李牧卸下了兵甲,已經埋頭文書許久。連王翦也拿起了筆,與李牧一同忙碌郡中庶務。
兩人都盼着朱襄趕緊來。
聽到朱襄已經到達南郡時,他們十分高興,終於要從郡守的庶務中解脫了。
結果一等二等,等了一個月,他們都沒等到朱襄。
王翦以爲朱襄有什麼秦王託付的重要任務,所以暫時留在南郡。
李牧打探了一下朱襄最近的行爲後,立刻親自乘船來逮朱襄。
“他根本沒有什麼重要任務就是種田種忘記了”李牧咬牙切齒,“他是嫌棄吳郡的田地沒有云夢澤的好吧”
王翦哭笑不得。朱襄公應該不是這種人。
朱襄還真是這種人。
他嘆氣“李牧,不就是當郡守嗎你多當一陣子怎麼了吳郡的春耕已經差不多妥當,你乾得很好,不需要我多插手。南郡開發程度沒有吳郡高,民衆也不服管教。我當然要留在這裡。”
李牧咬牙切齒“君上任命你爲郡守,你這是玩忽職守”
朱襄見把李牧氣急了,訕訕道“我錯了,我立刻去吳郡和你交接,把政兒交給你。”
李牧“”
李牧輕輕踹了朱襄一腳,把朱襄踹倒在地之後,拎着朱襄的領子把朱襄拽起來“你別什麼事都壓在政兒身上。”
朱襄道“這可不是我壓的。君上決定讓政兒暫代吳郡郡守,同時他還能協助你處理軍務,鍛鍊處理政務的能力,我只是一個幌子。我有詔令,不騙你”
李牧深呼吸了幾下,問道“既然如此,爲何你不將政兒趕緊送來”
朱襄一拍腦袋,不好意思道“忘記了。”
李牧擼起了衣袖。
朱襄撩起袍子就跑“喂喂喂,有話好好說,別動手你那力氣,揍了我,我還能從牀上爬起來嗎”
李牧道“你就該在牀上躺幾天,否則沒有記性”
朱襄道“不就是一月而已”
李牧道“站住別跑”
雪姬牽着嬴小政,看着朱襄被李牧追得爬上了樹,苦笑着搖搖頭“別學你舅父。不過政兒,雖然你舅父忘記了,你爲何不提醒”
嬴小政道“因爲我也想多玩一個月。反正大父不會責怪我和舅父,爲何不能多休息一個月”
嬴小政是放心不下舅母。
雪姬第一次承擔這麼重要的事,舅父又一副“我相信你”的模樣就不管了,嬴小政操碎了心。
雖然最後事實證明,舅母真的很厲害。但嬴小政還是希望在舅母第一次承擔大事時,多幫舅母一些。
至於老師,當吳郡郡守又不是什麼不好的事,多當一會兒怎麼了
老師這個吳郡郡守當得多好,春耕改種的事都不需要舅父操心。
雪姬道“現在你該去吳郡了。政兒稍等一陣子,舅母也會很快來吳郡建工坊。”
嬴小政道“那舅父呢”
雪姬眉眼間又是無奈,又是寵溺縱容“隨他愛在哪吧。君上都拿他沒辦法,我還能如何”
嬴小政冷哼。等自己當了秦王,他一定不讓舅父如此懶散不聽話。
蒙武聽到李牧來了,就知道朱襄要捱揍。
他其實有點心虛。
雖然南郡比起吳郡要不好管理多了。吳郡曾經是吳越核心地方,經過吳越兩國多年的耕耘,民衆教化程度較深,耕種經驗也豐富;楚國在戰國時纔開始開發南郡,之後秦國與楚國大戰,讓楚國完全放棄了這一片地區,這裡還有許多楚國附屬國移民建立的部落。
但只看結果,他這個郡守沒有李牧幹得好是事實,所以朱襄才留下來幫他。
不過心虛歸心虛,熱鬧還是要看的。
蒙武帶着蒙恬圍觀李牧“暴揍”朱襄,笑得眼睛都看不見了。
蒙恬看看爬上樹對着李牧告饒的長平君,又看着笑得特別不懷好意的親父,心中親父的形象再次崩裂。
同時,蒙恬也意識到了一件事。親父與長平君、李將軍,或許真的是感情不錯的友人。
“蒙武,斧頭。”李牧對蒙武道。
蒙武笑道“你還真想把朱襄拽下來揍一頓算了吧,真讓你揍,你也下不去手。朱襄,趕緊想個辦法讓李將軍消氣,否則你就在樹上睡覺吧。”
“我是爲了幫誰纔在這裡待了一個月”朱襄罵道,“你看熱鬧是不是看得很高興”
蒙武立刻板着臉道“沒有,我絕對沒有高興。我只是實話實說。”
朱襄罵道“不要用我的話來氣我”
李牧冷哼“你也知道你的話很讓人生氣”
朱襄乾咳一聲,道“這個好了,我真的錯了,我也和政兒一起過去。”
反正差不多這裡春耕也差不多了,接下來可以交給韓非來收尾。
李牧挑眉“這是你應該做的事。”
朱襄道“那、那我在吳郡多當一陣子郡守”
李牧不說話。
朱襄訕訕道“這樣,這樣,我和政兒一起在吳郡當郡守,幫你好好發展一下吳郡。等農閒時候,我給你當幕僚,幫你搞後勤”
李牧這才把袖子擼下來“下來。”
朱襄鬆了口氣,準備下樹。
然後他尷尬地發現,爬上樹的時候很利落,但好像下不去了
嬴小政從雪姬身旁衝到李牧身旁,對着朱襄蹦蹦跳跳,嘲諷舅父笨。
最終,還是蒙武和李牧找來梯子,李牧爬上樹,幫朱襄下樹。
嬴小政更開心了。
舅父丟臉,他就高興。
朱襄磨牙,彈了一下嬴小政的額頭。
雪姬忍俊不禁“你自己丟臉,欺負政兒幹什麼”
朱襄冷哼了一聲,又彈了一下嬴小政的額頭。
嬴小政雖然額頭被彈紅了,還是笑得很開心。
難得見到舅父窘迫的一面,開心
朱襄見嬴小政的笑容,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李牧嘆了一口氣,也跟着無奈地笑了。
蒙武搖搖頭,心裡道,李牧啊李牧,所以朱襄不“欺負”你“欺負”誰
李牧都來逮人了,朱襄只能跟着船去吳郡做交接,與嬴小政共同赴任吳郡郡守。
雪姬暫時留在了南郡,與呂不韋一起繼續做建設紡織工坊的事。
韓非也留了下來,“失蹤”許久的李斯則跟隨朱襄一同去吳郡。
這時,朱襄才知道李斯被藺贄安排了什麼任務。
藺贄要更改田律,於是李斯被他派來南秦收集民間信息。他自己則巡視秦國關東耕種核心腹地,收集老秦國的信息。
李斯拿出了自己下基層的結果。
“因秦楚交戰,南秦男丁十室九空,田間多女子耕種。”
“遷來的秦戶也是如此。秦兵在外操練,女子在家中耕織。”
“有軍功爵位者戰死,家中田地未收回。有子的寡婦繼承田地倒是有律令規定,無子寡婦耕種田地其實是官府不追究,那麼她們便無地可種”
李斯將自己統計的數據一一道來。
朱襄聽着李斯統計的數據,想起了與考古的同事“拼出差”的時候聽到的一件事。
雲夢、裡耶秦簡出土,讓對秦國的研究前進了一大步。特別是裡耶秦簡,基本是當時縣裡的統計資料,這種史料記載價值最高。
華國在近代史開端時,曾經流行過“疑古”風潮。“疑古”風潮的核心思想是,流傳到後世的史料記載都是假的,只有從墓裡挖出來的資料纔是真實的。而且出土資料越是“野史”,真實性越大,官方的記載一律虛假。
這就是後世“歷史虛無主義”的開端。
這種思潮很快就被遏制。誰都能看出他們的險惡用心,就是不認可華國的歷史,不認可華國的先賢。
其實這種思想看似有道理,其實如果仔細一想,把時代換到現代就很好明白其中謬誤。
在現代,是信營銷號還是信官方消息是信小說,還是信某科學院的研究
雖然官方消息和專家消息確實可能有錯,但錯的概率比起民間不知道作者是誰的人的消息還是要準確得多。何況中國古代修史,多是後世修前代,避諱的地方會少很多。
再者現在我們能挖出來的資料,當事人能知道得更多。他們已經選擇過一次,並非臆想。
所以現在對考古資料的挖掘,考古界最爲重視“客觀資料”記載,而不信寫的像故事一樣的竹簡,比如許多戰國策竹簡。
雲夢澤和裡耶秦簡顯然是最具有研究價值的出土資料之一。
在秦簡中的記載,可以看到有許多前面是軍功爵位,後面跟着“寡”字的爵位寡戶,也就是說,雖然當時律令並沒有寡婦繼承田地的政策,但民間已經很普遍。
以至漢初,漢高祖和呂后以律令正式確定女戶、寡戶,和軍功者戰死時女子可以繼承爵位。
現在的戰爭烈度不比秦國統一天下差,所以這種現象也已經早就出現了。
藺贄雖然性格跳脫,做事非常穩重謹慎。
他要推行一項新的律令,就會拿出讓整個朝堂都不能質疑的證據。現在他令李斯來南秦,就是爲了蒐集這些能支持他政策的證據。
李斯做得非常好。
朱襄想起來,歷史中的李斯是從中央高官開始做起。沒想到他下基層幹得也不錯。
“你做得很好。”朱襄道,“君上給了我自己制定律令的權力,你可以在南秦暫時試行藺禮的政策,看有什麼不足。”
李斯激動道“交給我做”
朱襄道“我相信你。而且我們的李大將軍又要打仗了,不知道會多多少地盤,幹活的人少啊。”
李牧白了朱襄一眼。
朱襄來到吳郡,看到吳郡堆積的文書之後,就開始抱怨。
都抱怨了幾日了,他還不消停。
他也不想想,這些事本來就是他和政兒做的,自己已經幫他多處理了一月,他還在那裡抱怨。
李斯道“下官一定不辜負長平君”
朱襄道“好,你去跟着政兒吧。”
李斯“”
爲什麼他不是應該跟着長平君學習和工作嗎跟着公子政幹什麼難道是去讀書
李斯雖然知道討好公子政很重要,但現在他想幹活想幹實事
但李斯不敢反駁,只能心情低落地跟隨嬴小政。
然後,他就發現長平君從城裡逃跑了,留下嬴小政坐在高高的椅子上,皺着眉頭處理文書。
“公子,長平君呢”李斯疑惑。
嬴小政沒好氣道“舅父舅父還能去哪當然是去視察田地了。”
李斯結結巴巴道“但、但是郡守之責”
嬴小政把詔令往桌子上一拍,讓李斯自己看。
李斯上前一瞅,石化。
怪不得長平君讓他來輔佐公子政,因爲公子政纔是真正的吳郡郡守啊。
公子政如此年幼,真的沒問題嗎
李斯滿心擔憂。如果嬴小政出錯,身爲秦王最喜愛的孫兒,嬴小政自然不會有事,有事的是嬴小政身邊的人。
但顯然除了他,吳郡所有高官都不擔憂。
李牧和王翦也很快拔營出發,離開了吳城,南下練兵,順帶擴大吳郡領土。
端坐吳城郡守府的主事者,只剩下還沒有留髮,只梳了兩個小揪揪的嬴小政。
李斯和蒙恬看着嬴小政手邊堆積如山的文書,欲言又止。
他們倆第一次對舉世大賢朱襄公產生了不贊同的情緒。
就算秦王以吳郡之事磨礪公子政,朱襄公直接跑得連影子都沒了,是不是太過分了 ?